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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残碑(3)

一句话把路北平说得寒了心。那安东尼的惨叫声这时又昕不见了,天色却更见阴沉下来。算算时间,其实刚过午后,可越往前走,头顶树叶越密,光景越见灰暗,原来他已经跟着阿秋,顺着脚下已经了无痕迹的山道,走进碗角背的黑森林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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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这才叫真正的原始蛮荒!眼前哪里是什么树林?简直是一片片乱树藤网胶结出来的高墙!所谓入山的路,不过是从这里钻过一片刺藤的空洞,那里攀上几根硕大粗黑的气根,又借着哪根倒伏的朽木渡过一道阴沟,再顺着几根碗口粗的倾斜山竹从陡坡上滑下来——压根儿没有路。只有阿秋的经验积累出来的方位感觉,领着他们往幽黑深处迂回。从外面看这巴灶的山碗灶头,只见一个黑苍苍的半圆,进到里面才发现,脚底沟壑纵横,重林叠嶂,飞瀑流泉,原来别是另一番世界。果如阿秋所说,在外面吆喝,可以听见四山昂昂的回声;进到密不透风的藤林里,再亮的嗓门,反而都像被一张厚被子捂住了。他们四下里吼了一阵,只是似有似无地听见几下嘤弱的回应,一时又觉得满坑满谷都是声音,不知是林涛,是兽吼,是虫鸣,还是水声。林子里已经完全暗如黑夜,头顶隐约露出的天光,反而成了黑幕上的星星。

路北平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顶上,如果不是阿秋领路,他是万万走不进这样一片大野洪荒里来的。和碗角背这片原汁原味的原始植被相比较,他在巴掌溪几个河曲之间牧牛的那些野林子,实在只算次生林的次生林而已!阿秋帮他提着那把砍刀——砍刀这时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累赘,他需要腾出两只手来,才能应付得了种种攀、爬、钻、跳的需要。本来平日,他已经在知青同伴面前以“山人”自居了,真正进入蛮荒野地,他才发现,自己成了不时需要阿秋伸手“提携”的酸书生。

阿秋,我们歇会儿,说说话,喘口气吧。眼前这片无尽头的幽暗实在是太压迫人,他靠在两根从几棵蔽天老树上悬下来的粗大寄生藤上,半吊着身子,出着大气说。

阿秋似乎仍然陷在一种紧张的亢奋之中,停下来,侧耳听着什么,喃喃道:奇怪,清早进来,我怎么觉得那头牛牯就是卡在这片藤林里的?

阿秋,你每天一早入山找木选材,就是走的这种地方吗?路北平抹着汗,问。

不走这种地方,还能走什么地方?阿秋笑起来,少见地显出了得意,这里头的犄角旮旯,我还没走熟呢。

天天走这么黑的林子,你怕不怕?路北平不时看见,阿秋身后那片密密的藤蔓里,像是有东西在蠕蠕爬动,禁不住紧紧揪住腰间的硫磺带子。

怕呀,怎么不怕?怕见到那蛇怪,我就唱歌。

唱歌?阿秋你还会唱歌?唱什么歌?路北平来了兴致。

就唱你刚才读过的那两首李叔同的歌。是我阿爸从小教会我唱的。阿秋汗津津的脸上显得异常松快,似乎刚才的沉郁一扫而光。你阿爸?教你唱那和尚写的歌?路北平很新奇,你可以现在给我唱两句么?

话音没落,阿秋已经在阴影里轻轻哼起来:“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

哎,好听!你乐感挺好,还是三拍子的呢!嘭嚓嚓……乐团打击乐手的儿子跟着阿秋的节拍,配出节奏来。又说:这年头,听我老爸说,所有三拍子的曲子,乐团里都不让演奏了呢。

什么叫三拍子?阿秋在黑暗中闪着两只晶亮的眸子,阿北,你阿爸是做什么的?

三拍子你不懂?嘭嚓嚓……就是从前男男女女抱着跳舞的拍子。路北平作了一个交际舞的姿势,笑起来,我阿爸是西乐团里打鼓的——西乐团,就是吹吹拉拉的音乐团,站在最后排顶顶没劲的,就是我爸那种敲敲打打的,吃又吃不饱、饿又饿不死的木鱼头和尚!

你怎么这样说你阿爸!阿秋忍不住呵呵笑,两人便一起大笑起来。路北平觉得,一整天里他对阿秋的那种居高临下,阿秋对他的那种戒备防范,这下子全都打平了。落入荒蛮的感觉,让人与人之间,变得紧密无间了。

正笑着,阿秋从暗影里拉长一张脸,贴近过来,嘘——他刚作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路北平已经被一个隐隐而来的古怪的轰鸣,惊得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似乎是隔着一角山背,有一片迟滞的沉雷慢慢滚过,那声音巨大得完全像是无声的,又完全是从脚底深处的土地发出来的。让他猛地想起,耶晚台风骤起之时,巴灶山整个山原那种从地底下弥散出来的沉闷声响。——你听!阿秋又在他耳边轻轻叫了一声,他登时浑身哆嗦起来——他好像隐隐听见了那“圣婴堂的哭声”!那低低的、仿若苍老的婴儿似的哑声啼哭,一如鹰鹫从高空骤然落到水面上划过的一道印痕,又骤然问抚平消失了。那消失的啼哭仿佛一种幻觉,却是被另外一阵清晰的吼叫压过去的——天,是安东尼的叫声!不过,不是往日雄赳赳的哞叫,却像是脖子被重物挤压着发出的嘤嘤的哀号,其中还夹杂着杂乱的木梆声响。这低低的哀叫声持续了一小会儿,渐渐低下去了。

山林阒寂。未顷,一声拼力挣扎着的哞叫突然震山撼谷地爆发出来:哞——

——撕心裂肺的嗥吼剐刚蹿上林顶,就戛然而止了。甚至连同那阵沉闷的古怪轰鸣,或是那“圣婴堂的哭声”,也全然消逝了。巴灶深山,留下的只有一片旷古的寂默——何等幽深可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默!

路北平已经大汗淋漓,跌靠到阿秋身上。阿秋一手紧紧搀着他,一手抖扬起他腰间的水布,像一面盾牌,又像一面旗帜,举在前面,四面张惶地打量扫视。——一定就是那条传说中的龙神蛇怪了。路北平惊魂未定,想。一眼扫见,水布下,阿秋精湿的短裤里凸显出了他的清晰的累累的阳根。他蓦地惊觉,在这片幽森的林莽里,阿秋倒显出他的相当阳刚、豁朗的一面,不像平日,在八哥、阿佩他们面前,那样的沉默敏感、怯弱退让。

墨黑的山林又回复了刚才的宁静,林涛、水声、虫鸣,一时交错混响起来。路北平缓过神来,松开紧攥着阿秋的手,急急说道:阿秋,咱们赶紧走吧,安东尼没希望了,一定是被那……他的“蛇怪”两字还没说出口,已经被阿秋毫不迟疑地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眼光里狠狠挖了他一锄头。他倏地明白过来: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绝对不可冒犯八哥他们的——忌讳。

你在这里呆着,我过去看看。阿秋压低声音、弓着腰说。

不不,我跟你一块儿去。路北平慌起来,紧跟着弯下腰,钻过一片红叶葛藤,眼睛直直盯着阿秋那个一张一鼓的方格水布的影子,蹑手蹑脚地翻过一道山崖,向下面一片更加林阴幽深的洼地走去。

天色反而在这片黑郁郁的山窝里透进了几道光柱,那是从几棵合围巨树的树影之间透下来的。那巨树像是一片乌云的部落,一棵树就是一座林子,一个社稷,一个族群。密匝匝的浓阴下是八爪鱼一般张成网状的寄生植物,像是爬藤,也像是气根。他们从积满厚厚腐叶的斜坡上滑行下来,只觉得每一棵巨树都像一座黑煞煞的神像,旋转着乌云头冠,盘压在眼前。

——什么动静也没有。大树之下,发黑的腐叶似乎遮盖着一个小小的淤泥塘,这里那里,腐叶间翻漏出点点水光。那水光竟是五色的,像是淤积多年的油污。一旁干燥的腐土上则是寸草不长,几根穿透腐叶层龇出来的黑色枯枝上,同样顶盖着厚厚的、颤巍巍的腐叶。看不出有任何动物、生灵曾经在这里行走过、爬行过的痕迹。只有腐叶发酵散发出来的浓烈酒酸味刺鼻呛人,似乎氤氲着一个古怪的梦境。才隔着一道山崖,刚才分明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隆隆怪响,“圣婴堂的哭声”,以及那牛牯的尖厉哞叫,仿佛真的是从那个怪味袅袅的梦境里生发出来的。

阿秋和路北平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色。路北平蓦地想起那个曾经迷失,却从此再也找不见的“倒米谷”。

路北平压低声音说:那树叶下面会不会是一个深潭,有什么……藏在那里面?

阿秋摇摇头,低声指点若树阴后的山影说,不,那只是一个小水窝,水窝边我记得还立着一个好多年前民国勘察队留下的小标桩的。这里其实已经是巴灶山脉和几个县的分界点。他又环望着四面黑幢幢的林影,喃喃说道,奇怪,我们刚才不是突然发疟疾了吧,都说这碗角背的瘴气特别重,突然会让人发冷打摆子,然后就会耳鸣幻听……

你看,那是什么?路北平突然低低惊叫了一声,指着不远处,黑褐色的腐叶上一片异样的颜色。林阴浓重,那异色分辨不清。他们刚刚急走了几步,路北平却猛然顿住了。一股混杂着恐惧、悲伤、神秘莫名的酸涩,从喉底冲然而起,他本想“哇”的一声哭出来,却只是紧紧抿住了嘴唇,泪水已经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看见了黑褐的腐叶覆压着一个木梆。大树下躺着的,正是以往绑在安东尼脖子上的那个小木梆!木梆边上的腐叶缝隙间,漫开了一片不大的、同样深褐色的血泊……

四面幽深之中,仍然是那片了然无痕的死寂。阿秋呆呆望着那个血染的木梆,忽然弯腿跪下,一下一下叩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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