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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斗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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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搭起来的窝棚和牛栏调了一个头,牛栏枕在水边,窝棚挪到林子里。窝棚的茅片上扎了藤篾,柱脚上加了马灯,甚至还用石灰沙土盘出一具有模有样的灶台来,整个格局气派,真可以配上“牛郎司令部”的称谓了。这是朱弟那天顺口派给他的名头,收工的时候直向他吐舌头,阴阳怪气地说:怕不是队长他老人家指望您扎根巴灶山一辈子吧?或者是您老人家,自己打算一头扎到山碗肚里干一辈子革命?路北平望着晒成一块铁炭头的朱弟,“陌生”二字,已不足以道尽彼此那种隔膜。甚至连语言都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他简直快把“扎根”、“干革命”这一类知青口语忘光光了。命运,已经完全把他们分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维度里。偶然造就出来的天差地别,本来并非是他所情愿的;可是如今,如果真的马上要他抽离那一切偶然的不情愿,似乎,又更非他所愿了。——妈的,我大概真成了阴府中人了吧,他想。

是队长领着一班人进山里来,帮他重新把这片台风废墟收拾起来的。一场“五号台风”,让整个农垦兵团都乱了分寸。连山外这次规模空前的跨师跨团垦荒大会战,都被这场台风刮跑了。会战工地上的人马全数撤回到各团各连。路北平此时还不知道,就是这场穿岛而过的五号台风,几乎毁了海南橡胶业的半壁江山。山外的产胶林段,在前两年没完没了的“大战红×月”之中早已超负荷,棵棵胶树的割胶面都是创痕斑驳,这场风一来,就像老天爷操剪刀剪过的一样,无论老树新树,齐刷刷地全在割胶面处截断了主干。那些为了增加植胶数字而大大缩减了防风林面积的新植林段,更是被旋风捣了个底朝天。风老爷一钻进这些无遮无拦的新领地就撒开了野,扭断了细的,折断了粗的,高的削平了顶,矮的干脆连根拔起来。那些即将可以开割的四龄胶树大多报了废,光秃秃的胶林里只见哀鸿遍野。且不必说,山洪暴发冲跑了多少多少猪狗牛羊、连队村落——邻近农场真有一个叫“铁姑娘养猪排”的十几位女知青,全数被洪水冲跑了。

队长向他述及这一切,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泪水涌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队长落泪。虽然以后,不止一次。

沉默间,他向队长报告牛群的损失:犹大——那条花背驴脸的老公牛,独自跑散去避风,被乱石砸死在山背的水沟里,安东尼——那条领头的黄花牛牯,把整个牛群引向了碗角背的避风密林,所有大小牛们都平安无事,安东尼自己却……失踪了。

失踪了?怎么失踪了?队长似乎看出他的神色有异。

碗角背那些流散户说是……他嗫嚅着,安东尼,是被巴灶山里那条大蛇怪,吃掉的。我只在野林子里,捡到它脖子上挂的木铃铛……

路北平说着也红了眼圈。他把和阿秋在黑森林里目击的那一幕,省略掉了。

大蛇怪?巴灶山的大蛇怪?队长黑脸上立时变了色,真有这种事?!

正在敲马钉、搭茅片的大伙儿,闻声都围了过来,交头接耳。

阿路遇见了大蛇怪!大牛牯被蛇怪吃掉了……

不准胡说!队长正色吼起来,干你们的活去!

他在人堆里看见了班长那张久违的滚圆脸,却发现上回一起进山来的队长儿子阿荣,还有阿芳,都不见人影。

路北平又把母牛玛丽亚在台风夜里下犊子的过程,向队长简单说了一遍。同样,他也省略掉了——阿佩。

队长突然伸过粗大的巴掌,从背后紧紧搂着他的肩膀:阿路,好仔呀!你是好仔!他抹了一把鼻子,不必难过,丢了那条花牛牯,去了一个,生养一个,你阿路管养的这群牛,可算是这场五号强台风,全连、全团损失最少的单位了!如果让老金头管——他点着在一旁摆弄牛车的金骨头,怕一条牛都找不回来!——阿路,我要为你申请嘉奖!

我不要嘉奖。他低声说。

他感到队长的粗巴掌,把他的瘦肩攥得生疼。

那条被砸死的牛叫什么来着——犹大?哈,你都起的什么怪名字!那不算损失,它死得正是时候!抗风救灾,连里正打算杀一头牛给大家伙加加菜呢,这场风刮得,把大家伙肚里的油水全都刮精光啦!

队长又是这么多话。可是这回,他觉得那话里,倒是没掺什么假。

他轻轻挣脱了队长的粗巴掌,转身到新建好的牛栏为玛丽亚母女添草料去了。队长又忙着吩咐人,到山背水沟里把砸死的犹大宰杀干净,趁收工时一起把牛肉抬回村里去。并且没有忘记领着人跑到旧牛圈里,把没有被台风刮跑的牛屎牛肥,挖清掏净,一担担挑回去。

事关生产大事,队长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

路北平远远望着队长熊样的背影,说不上为什么,似乎是在一瞬之间,他发现自己减少了许多往日对这位“老岳丈”的敌意。——也许,就为着他说起胶林遭灾,洪水害人,那片真情流露的泪水?

好仔!阿路,你是好仔呀!朱弟骑在窝棚的背脊上扎茅片,向他扮鬼脸。

班长坐在金骨头的牛车上,也跟着帮腔:阿路,果真是好仔呀!……

他又一次在水声里失眠了。

新搭起的窝棚还带着茅片上的干草香气,混合着门外排水沟里新铺洒的石灰气味,真像是一座刚刚粉刷过的新居。牛们似乎对傍在水边的新住所也颇为满意,此起彼落挤闹过一通以后,这时已经安稳下来,不时传来懒洋洋的反刍声,听着倒像是大庙里的老和尚哈欠连连。累乏了一天——如今应付山外来人,他会觉得特别疲累,本该可以倒头就睡的,恐怕是得了书上那些雅人们的“择席症”吧,哈,新居新床,把我这个邋遢山野人,变成了天晓得的雅人啦。

他想起那一年下乡,第一次坐海轮到海南岛,水声就是这样在身子底下滚淌着。可是才一忽儿,又感到水声不是响在枕下,却像在头顶上漫过来,又漫过去。

一片冥茫黑雾之中,他觉得那辆捆绑着他的偶然之车,这时候又咿咿呀呀来到了一个要紧的三岔口:一场台风似乎彻底改变了一切,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是,只要他及时抽身,一切,也许就可以立马改变?从山里边说来,碗角背的寨子里,他反正已经和八哥撕破脸了。他本来就不属于那个世界。虽然,不错,像阿秋说的,他现在已经成了“阿佩的人”,但阿佩有过这么多的男人,他只是神差鬼遣闯进去的其中一个,此时他若想抽身离去,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他知道自己确实为阿佩动过心,也动过情;可是,他值得为着这样一个粗女人,把自己的小命赔在这大山旮旯里头么?从山外看去,本来,他是只为着那桩子虚乌有的“阴府婚事”,才沦落到这大山沟沟里来的。那个活见鬼的“阿娴”,又与他何干何湿?她是病死的冤死的横死的竖死的,对于他,不也同样是子虚乌有的事么?他犯得上自己认栽,去触那些霉头、淌那浑水么?恰好,这场横扫一切的台风,扫掉了他原想找阿荣追根究底的那个约会;此时借着山里牛棚的另起炉灶,他管养的牛群总算争气,出肥担数、存栏头数都没让他丢脸,就此激流勇退,赶紧向队长提个什么理由轮换出山,这些月来遭遇的各种荒唐,可不也就一风吹了么?

水声震耳。台风雨后四山汇合的水势,把一条九曲巴掌溪,敲打成了一面黎苗人家过节时抡捶的铜鼓。

那晚在碗角背,他也是这样听着水声,没睡。可是寨子里,那晚大概除了那几只小猴崽子们,谁也没睡。当晚他轰着牛群踩入水道,本来便拿定主意从此掉头而去的。偏偏,不是阿佩,却是阿秋,把他从水路的半道里堵了回来——黑天墨地的,谁知道阿秋是怎么穿沟跳崖,突然闪身在水道前头的?——你回哪里去?阿秋在树影里喘着问他,那边山的棚屋倒了,牛栏塌了,你自己倒是可以陪着一群老牛熬天光,可你是打算让我们这些做流散的,也陪着你屋倒人散吗?阿秋显出少见的伶牙俐齿。路北平定在牛群里,一言不发,默默僵持着。阿秋又说,我知道阿佩性子烈,你这一走……他忽然打住话头,阿北,我求你了,我阿秋求你了,还不行吗?……

说不上为什么,阿秋对于他,似乎忽然具有了某种权力。

阿秋就这样吆喝着牛,把他堵回到碗角背里。那一晚,阿佩躲在窝棚灶台后面,死活不肯见他,抽抽噎噎哭了一夜。八哥和阿木缩在荔枝木下,抽了一晚的水烟。阿秋就这样陪着他,默默坐在水头边倒卧的牛群里,听着水声,熬到天明。

阿秋真不该拦我的,他想,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真不该……

翻过一个身,他想起刚进山时遇上阿扁那回的失眠。阿扁,就是他在山里碰见的另一张命运的红纸帖。如今,也许命运又该交给他别的一张什么红纸帖了吧?

新窝棚的干草味、石灰味漫流在夜气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曾在什么旧书上看见过这句戏文,说的是“物是人非”的兴亡之叹。如今,倒下的楼棚已经重新立了起来,这个“牛郎司令部”,也真该换一个主人了吧?

阿佩的面影清晰地浮在黑雾里。是他在巴掌溪第四道河曲的岸坡上,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面影。耳垂上挂着云母纹样的耳环,两根黑焦发红的大粗辫子松散在怀里,坐在大圆木上,指间夹着一卷草烟。——完全是俄国小说里茨冈女人或是吉普赛女人一般的模样。——不,或许,那只是他自己想像成的模样吧?是那样的想像,使得这个女人对于他,带着某种奇异的魅惑力吧?又想到了——水边的野豹子,水边的山妖,水边的巫女——水边的那个台风夜晚,那片奇异的火光面前那场奇异的诅咒。突然醒悟过来:他和阿佩每一回干“那事儿”,似乎都是在水边。水,水,水,水成了他们的一种宿命,一种暗示。按照八哥的那些神怪禁忌,这该算是什么?都说他四眼的“阴气重”,那他这个“臭脚四眼”,究竟算五行缺水呢,还是缺火?缺金呢,还是缺木?金克木,水克火,“那事儿”究竟又该算是属水,还是属火?唉唉唉,越思越想越离谱……

水声像是弱了下来,却听见林子里的虫鸣聒噪。有一种鸟的叫声脆亮如歌,从那片散发香气的伽楠树林后面响起来,这厢落下,那厢响起,一短一长,哇——哇——哇——那该是鸟类求偶的叫声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阿佩说,我要和你好。“好”——这个“好”,是什么?是爱么?“爱”,就是这样的“好”么?他觉得不像。打从小学四年级和踢足球的伙伴悄悄议论邻座的小女生开始,他就对这个字眼有过无穷的想像。如今他确是和阿佩“好”上了,可是,他是在“爱”她么?或者,是她在“爱”他么?——他拿不准,真的拿不准。反正,他从小想像的“爱”,不是这个样子的。

翻过身,觉着下身一片燥热,那里鼓胀得难受。又想:也许,“好”,就是干“那事儿”吧?“那事儿”在这里——在阿佩的世界,八哥的寨子里,既不是隐私,也不是忌讳。八哥说:有生有养、有情有义的东西,都不是忌讳。记得有一回阿佩说过:他们甚至干“那事儿”,都不避孩子们的。在碗角背的天地里,“那事儿”果真就是“好”,就像是山里的阳光、林间的空气一样自自然然、明明亮亮的东西。山中世界的异样荒唐,自有着一种质地灰朴的自然健康,反倒托出了山外的那个板着脸绷着劲的光明世界,规限着扭曲着种种样样的变态反常。他有时想过,他和阿佩之间,阿佩和她的几个男人之间的那些瓜瓜葛葛,真真是破格出轨、大逆不道、有悖伦常的。可是,“伦常”,究竟是什么?山外世界的“伦常”就一定可以规限山里八哥的那些阴阳忌讳吗?或者,山里世界自有的“伦常”,就必得向山外世界的“伦常”俯首称臣吗?这样想着,他心里突然就有几分豁朗,有一种像是站在另一个星球上,在渺远而又渺远的地方,凝望人世尘埃的感觉。正如“那事儿”——和最崇高的“爱情”与最俗劣的“淫欲”联系在一起的“那事儿”,在那片尘埃的尺度里充满了光环与忌讳、污秽与神秘,在碗角背的天地里,却像是巴掌溪的流水一样,不管是水大水小,水响水静,都显得日常而平凡。

水声能使人进入冥想,难怪古来的圣贤,都喜欢在水边冥想。冥茫中,他觉得有另外一个自己的影像,悠悠地走出了身体的躯壳。那个影像在水声中升降沉浮,甚至已经踏过了生死这道门槛,就在一个奇怪的风景边缘上徘徊。——那一定就是那位“阴府女婿”了吧。他有一个非常真实、甚多牵挂的“阴府媳妇”——阿娴。他走进山来,其实就是向那座实有的阴府里走去了。他甚至因此有了一个无名无分、“黑人黑户”的“阳间媳妇”——阿佩。命运要安排他在阴阳之间、生死之间作一次旅行探访。那身份角色是真实还是虚妄,已变得不那么重要;这探访却是重要的。因为他可以从偶然派给他的这么一个荒谬的角色里,去体味一下极端状态下的极端人生,去追问一下偶然之中,或许躲闪着、隐蔽着的并不偶然的意义。虽然,过于肥厚的阳光、过于清湿的空气连同过于饱满的惊诧,常常也会让他措手不及。命运似乎刻意要把他打到某种状态的顶端,每每让他从一个角色,骤然就换成另一个角色,从始端,马上就进入极态——可是,一场台风,似乎又成了创世纪的大洪水,一切一切,也许刚刚才要起步,就要立马收山?

他突然惊醒过来。

他看见那个浑噩中的影像,从那道冥冥中的门槛边上走了回来。那个影像分明就是自己,却又不愿回到他的躯壳,就定定地僵立在那里。

不是梦境。他听见了哧哧的笑声。

他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薄明中,他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门槛边上。

——是阿秋,满身滴着露水,笑道:你醒了?发噩梦?

你,怎么是你?你来多久了?仍旧睡眼惺忪。

天还早,你还可以睡,我这就走。阿秋说。

来了干吗走?唔,有事找我么?

也没什么事。你知道我是早叫公鸡,太阳露脸以前就得把今天要割的树材找好,地台清好,砍好木头出山的滑道。顺路,就来看看你的新居。阿秋的话音很清爽,像是带着晨早的水汽。

路北平已经彻底醒转过来。看见门边泥地上的一片水渍,显然,阿秋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阿秋把手上的砍刀倚在门边,还是那样上下赤裸,只在腰间扎了一条方格子潮州水布,湿漉漉的。

你坐吧,看你一身湿的,阿秋。他伸了一个懒腰。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阿秋嘴里念了一句什么,果真就在床边的木墩子上坐了下来,不好意思,扰了你的清梦。

还清梦呢,路北平靠坐到床头的窗栏边,都是些俗得不能再俗的怪梦。想到“那事儿”,他耸肩一笑。

阿秋朝他眨眨眼:说说看,怎么个俗法?

没法说。梦是说不得的,能说出来的,就不是梦了。路北平打量他一眼,突然掉转话头,阿秋,我有一个发现,你其实有好几副面孔。

是吗?听听高见。梦说不得,面孔总可以说清楚了吧。

你看,独自跟你呆着的时候,高见啦,清梦啦,还有什么李叔同啦,紫檀花梨啦,你其实有很多话说,心里藏了不少东西。可是在八哥他们面前,你就成了一根木头,而且是一根虫蛀朽了的木头。

不错,我就是一节虫蛀朽的木头。阿秋淡然应道。

不过呢,一和阿佩、阿扁他们说笑那木头又发出芽仔来,扭枝抽叶,滴滴溜溜地点头哈腰。

阿秋跳了起来:去你的点头哈腰!上前搡了一把,一下子把路北平揿到了床角,你说,我什么时候点头哈腰啦?

别闹别闹。路北平呛得喘不过气来,说漏了嘴,我是说……

水边牛棚里,被这一阵骤起的闹腾声惊得骚动起来。

阿秋住了手:哼,你哪,你在阿佩面前,才真是点头哈腰个没完呢……

不说这个了,路北平打断他,你刚才进门念的是什么诗?又是——李叔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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