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海满脑子都是盛蔷薇和更纠结的与唐英虎相关的疑惑,没有听进去什么君什么别的女人。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自顾闷头抽烟。中途,他的右手下意识又去掰左手的大拇指,香烟失去支撑,从指间滚落到地上。他没有去捡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妻子蹑手蹑脚地捡起烟蒂,放进烟灰缸,又把烟灰缸轻轻放到桌子的远端。然后,她蹲下身体,仰望着丈夫,说出了她知道的另外一件“大事”,那语气,仿佛是她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唐成海的身体抖了一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妻子。刚才他以为妻子不知道那案子,不知道盛蔷薇惨死显然是太天真,太一厢情愿了。唐成海的瞳孔在一阵阵悸动中微微放大,眼窝仿佛两块干旱的稻田受到了灌溉,很快折射出水的光影。
妻子眼睁睁地看着泪水从丈夫的眼窝中滚出来,吓得她自己“哇”的一声扑到丈夫身上,哭出声来。
自己的亲生女儿死了,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他什么时候回来?”唐成海擦干了泪水,扶妻子起来,他自己也站直了。
“你要干什么?”妻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从地上弹起来,她惊慌地扶住丈夫的双肩。陈年的可怕记忆瞬间翻涌而上。她的手禁不住哆嗦了几下。
“到底怎么回事?我要问问他!”
唐成海边说边走进唐英虎的房间,好像在这里可以马上找到解开疑惑的钥匙。唐成海的卧室有一扇窗户,上面装着铁栅栏。因为住在二楼,为了防盗,当初装修的时候母亲坚决要求给每扇窗户都装铁栅栏。唐成海当时就反对,说铁栅栏叫人联想牢笼和监狱。
妻子跟在丈夫身后,说儿子下班就回来,说今天还带着于玫君来吃饭,说如果不赶紧结婚,君君的肚子就包不住啦,说咱不是整天盼着抱孙子嘛,说千万不能拿老观念衡量现在的年轻人,说:“难道你认为是咱们儿子杀死了薇薇吗?”
夫妻二人不动了,四目相对。
唐成海在身上摸烟,没有,他右手掰住左手的大拇指。
“啊?你不相信?我专程去你们局里,找到虎子的教练,找到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都问过了!一个一个问过了!如果是虎子干的,现在被关在看守所的就不可能是洪三木,咱们儿子就不可能还有心思跟我谈心,跟我汇报,跟我说君君已经怀孕了,该结婚了……而且,虎子和洪三木两个人早就换了女朋友,于玫君跟虎子已经有几个月了!你不信?上次薇薇一个人来家看咱们,其实就已经不是咱家人啦!洪三木腼腆,那天还是虎子掏钱开的房间,叫洪三木跟薇薇圆房,他们是好朋友,虎子还期待跟洪三木他们一起结婚办事,可是薇薇可能、一定是有什么处女情节吧,不愿意,洪三木醉了,硬来……”
妻子说着说着动了气,终于忍不住,转身奔厨房而去。厨房的案子上铺着肉馅,那是妻子准备包饺子招待丈夫和儿子儿媳妇的。妻子操起大菜刀,梆梆梆地剁起来,那声音似乎就是她的心绪,她的抗议。
妻子的话不但没有缓释唐成海心头的疑虑和困扰,反而叫他在其中陷得更深。既然事情很明白,妻子为什么还要去问别人?为什么一提到这事就十二分地紧张?这说明妻子心里也潜藏着与唐成海一样的、至少是类似的忧虑。
“虎子怎么说的?咱们相信自己儿子吧。”唐成海轻声说。他在那梆梆梆的剁肉声中决定了一件事:绝不在妻子面前表露一丝一毫的质疑。在儿子面前也一样。除非唐英虎自己招供。作为父亲,作为唯一儿子的父亲,即便他对儿子存有再大的疑心,他也没有勇气义正词严地审问儿子了。
妻子撇下菜刀,转身扑到丈夫怀里,喜极而泣,正如盛蔷薇的死和儿子要跟于玫君结婚需要大悲大喜的切换。她说:“好好!待会你问虎子。我用脑袋为儿子担保。”
也许,妻子后面这一句改成“要是儿子杀了人,我也掉脑袋不活了”之类的话,更贴切。
唐英虎领着于玫君回家见唐成海的时候,当爹的没有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问儿子什么问题。而是叹了一口气,简单地说了一句“那事我都知道了”,便和妻子一起张罗着吃饺子。
饭桌上,唐成海特别注意保持笑容。不过,唐英虎和于玫君都注意到唐成海在吃饺子的间隙下意识地用右手掰左手的大拇指,关节里还崩出了声响。
吃完了饺子,做父亲的把儿子叫到自己的卧室,关切地询问于玫君的身体状况,责怪儿子没有早一点跟当爹的通气。
唐英虎低着头,诺诺而语:“我怕,怕您生气。”
唐成海拍了儿子一掌,说:“唉,怪爸爸,怪爸爸。”
“主要是未婚先……这个……”唐英虎用手拽着自己的耳垂说。
妻子喜冲冲地领着于玫君也进了卧室。她一把推开丈夫,对儿子说:“你爸是老古董,这事不用他管,我来操办!嗯——君君呀,现在,你就改个口——”
于玫君两腮飞红,轻声叫了爸妈。
翌日,唐英虎找了一家餐馆,双方家长见面吃饭。于玫君父母双全,还有一个弟弟。
再过一天,唐英虎和于玫君就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
时间好像配合唐英虎的心境,在加快步点,以图远离那个日子、那个夜晚、那段记忆。可是,时间在某个片段也会陡然被抻长,比如唐英虎感觉到于玫君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回避他,叫他感觉不被信任;比如父亲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随他,叫他感觉如芒在背。好几次父亲单独面对他的时候,舌头在口腔里顶来顶去顶了好久却没有说出话。有一次唐英虎壮着胆子主动问“爸爸您说什么?”唐成海好像被从梦中唤醒似的“啊”了一声,并无下文。
唐英虎看见父亲用右手掰左手大拇指的次数越来越多。唐英虎主动问父亲,父亲说自己是血脂高,大拇指这一带时不时的就会发麻。
对唐英虎而言,这段时光,躺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站着,站着不如走着,走着不如干着,跟俗语中描绘懒汉的状态正好相反。身边没人的时候,他不能把目光停留在什么地方,一旦目光停住,那个地方就会发生变化,就会出现物体的变形,声音的变质,色彩的变幻。反光的物质尤其叫他头痛。他看见玻璃瓶就觉得里面装着酒。玻璃瓶反射各种光源,光线丝丝缕缕弓扭着弹射出来,宛如钢丝,他感觉这钢丝后面有股子无形的力量在向回拉拽,试图叫时光倒转,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时段。他眨一下眼,时光没有倒转,但是时光变软了,变得黏稠了,变慢了,甚至停滞了。
父亲唐成海用的水杯是一个带八角棱的玻璃杯,平日里沏茶喝开水都用这个杯子,唐成海很喜欢这个透明的器皿,经常蘸了牙膏里里外外地擦拭,保持澄明。所以,这个杯子从任何角度看都会反射光亮。唐英虎不敢看这个杯子,可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这杯子里有眼睛放射出光来追逐他。
身边没人的时间持续几分钟,唐英虎就会坐立不安,赶紧找人找事。夜晚,唐英虎已经尽可能拖延、尽可能晚地上床了,可是睡不着。辗转反侧,呼吸节奏紊乱,心律不齐,皮肤莫名其妙的到处痒痒。天花板恍若幕布,忽明忽暗凸显出乱七八糟的影像,一会儿是洪三木的眼睛,一会儿是篮球环,一会儿是盛蔷薇的脚丫子,一会儿是倾泻而下的水银,一会儿是于玫君的眼神甩开去,一会儿是唐成海的目光追过来。于玫君眼神的甩和唐成海目光的追,拉来扯去,像蜘蛛吐丝一样放射出柔软的线体,这些线体飘忽着在空中碰触、交叉、粘接,扭成网状,之后又变成铁栅栏。现在,那些网状的东西跟这铁栅栏互相转换,弄得四壁仿佛都是铁栅栏。这些铁栅栏还从四周向核心、向唐英虎的身体推挤过来。这时,唐英虎会挣扎着从床上弹起身体,来到窗前,双手抓住铁栅栏,脑袋顶在两根栅栏之间,呼呼地喘气。
唐英虎感觉有两只手在往外拽自己的脑袋,一只手抠住天灵盖,一只手勾住下巴颏。唐英虎翻弄眼皮,看见栅栏外面与那两只手相连的肩膀和肩膀上的脑袋还有五官,那个肉鼻子特别大,几乎占满了整个脸。这是洪三木!
唐英虎:撒手!快撒手!你把我卡在当中啦!
洪三木:卡在当中就对啦!你的脑袋需要这样的挤压才能保持清醒!而且,你应该知道,中医有一种挤压法,帮助睡眠的,就是这样。
唐英虎:见你妈的鬼去吧!把你的臭鼻子挪开,真恶心!
洪三木:你这么有教养的人也会说粗话?你不是跟我较劲吗?老子天天晚上陪你玩!
唐英虎:哼哼,装神弄鬼你吓唬谁?明天我就找人到号子里,先废了你的腿!
洪三木:哈哈,傻小子,看清楚!我根本就没有腿!
唐英虎:鬼呀……
第二天,唐英虎的额头两侧隐约出现两条压痕。为了摆脱这两个压痕给父母的担忧,他绞尽脑汁编一串瞎话,结果免不了招来父亲更加频繁的目光追逐。
唐英虎盯着父亲的水杯,觉得里面盛的不是水,是酒。
秦向阳仿佛是唐英虎肚子里的虫子,在唐英虎最需要喝酒的时候请他喝酒。秦向阳后来下海经商,得一绰号“歪把子秦”,据说这绰号是从妓女嘴里传出来的。
“我一个哥们在刑警队,他说他们在的窗户上采集到一些证据,还在楼后面的花圃中找到一个书包,里面有一个破望远镜。说明那天晚上后窗有人!要是找到这个人的话……”
二人推杯问盏,秦向阳忽然提起那案子。
“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唐英虎反问一句,嘴巴没离开酒杯,翻一下眼皮。
二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好像在比试硬度。结果秦向阳马上堆起笑脸,说洪三木不是你的哥们嘛,我想也许是那个后窗的家伙干的。唐英虎叹口气,说我可是听说洪三木还咬我呢,就这哥们还不够心寒的?秦向阳马上说我也听说了,唉,好汉做事好汉当,敢做不敢当,这洪三木活该。
疯狂的训练似乎也是缓释唐英虎精神焦虑的一条途径。
就在两家忙着为唐英虎于玫君选定结婚日子、筹办结婚用品、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唐英虎在训练中意外砸断了右腿。
再上篮球场,唐英虎变得反应迟钝缩手缩脚,被迎面飞过来的篮球砸中了脸,折返跑崴脚,无端撞在自己队友身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教练认为这是洪三木杀人案对他的刺激产生的心理障碍。教练劝他在家休息调整一段时间,唐英虎没答应,结果在一次力量训练中,被二百一十公斤的杠铃砸断了小腿。平常唐英虎做力量训练,从来没有玩过二百公斤以上的重量。小腿有两根骨头,胫骨腓骨,胫骨折了,腓骨裂开.厘米。
唐英虎受伤前,秦向阳就在他旁边大约五米远的地方练俯卧撑,看见唐英虎往杠铃杆上加杠铃片,加到了二百公斤以上,秦向阳“嘿”了一声,泄了劲。他趴在地上,折起抬头纹,翻着眼珠子,瞄着唐英虎。“咔嚓”一声。秦向阳吓得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队友已经围住了唐英虎,七手八脚的要往医院送。秦向阳也加入其中,他注意到,在受伤和搬运去往医院的过程中,唐英虎面色失血,表情拧巴,但一声也没喊叫。
“千万别告诉……”唐英虎在担架上拉住秦向阳的手。为什么要拉住秦向阳的手,事后唐英虎也没想明白。好像是下意识,也好像是秦向阳一直不离左右,挨得近。
“谁?你父母?不告诉你父母?”秦向阳屈身凑近反问一句,自以为聪明。他不知道唐英虎是惦记于玫君肚子里的孩子。
“于玫君。”唐英虎说完皱着眉,闭上眼。但是,唐英虎的眼球还在眼窝里转,弄得眼皮抖颤不止。
秦向阳告诉唐英虎自己根本封锁不了你受伤的消息,因为一二三。唐英虎喷出一口气,说:“嗯,我知道了,那你去告诉她,就说……”秦向阳乐意帮忙。
后来在医院,唐英虎的断骨已经接上,打了石膏,秦向阳拍着胸脯对唐英虎的母亲说:“阿姨,婚姻大事不能耽搁!我来操办!咱叫唐英虎拄着拐杖当新郎!阿姨知道这叫什么吧?两个字——浪漫!”说着他又俯下身去,跟唐英虎耳语:“咱不能叫嫂子挺着肚子没着没落的吧?”
唐英虎会心一笑,点点头。他没想到秦向阳还真是个哥们。他也没想到,秦向阳其实另有居心。
“这不可能!”
说出这句话的是盛蔷薇的母亲李京燕。
盛蔷薇死了。被人掐死了。犯罪嫌疑人是洪三木。
这三条信息如三个霹雳和闪电,在盛七夫妇的脑袋上炸裂开来。这信息也召回了远在美国求学的盛蔷薇的弟弟,惊动了海外的亲戚。盛蔷薇的两个舅舅都在台湾,其中一个开着跨国公司,六年前舅舅来大陆省亲还见过盛蔷薇,特别喜欢她,还说资助盛蔷薇和弟弟去美国读书。结果盛蔷薇没去,弟弟去了。
警方请盛七和李京燕去辨认尸体,李京燕还没见到女儿的遗体,在停尸房的门口就昏了过去。丈夫没能叫醒妻子,儿子呼唤母亲的声音把李京燕从死神那里拉回来。李京燕醒来之后抱着儿子不撒手,反反复复说的话就是“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呢?女儿已经死了,这是确凿的事实。女儿是被人捂死的掐死的,这是警方的认定,有法医的尸检报告支持。凶手是洪三木,这……不可能?
诡异的是,李京燕在几个月之前,第一次见到唐英虎之后,就跟盛七讨论过小伙子的“荷尔蒙暴力”,其中就说到唐英虎属于这一类“危险分子”。当时,盛七为唐英虎辩护说:“不会的,唐英虎蛮有教养的,他父亲还是律师呢。”
安葬了盛蔷薇之后,李京燕的眼泪一天天少了,眼神却更加专注。她常常盯着儿子发呆。大多数时间里,李京燕的视线里可以没有丈夫,却不能没有儿子。一旦儿子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她就会手足失措,喊着儿子的乳名追过去。她捧着儿子的脸看,拉着儿子的手抚摸,跟儿子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儿子起初还陪着母亲,百依百顺,没过几天,就受不了了。趁母亲上厕所的机会,儿子悄悄跟父亲说:“我妈精神有问题了。”
盛七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你妈这是害怕了。我知道。你要多担待啊!”盛七早就去医院看过医生,说了李京燕的症状,医生开了维生素B和镇静剂。药在自己兜里揣着,现在既然儿子也这么认定,盛七就把药给李京燕吃了。
吃了药的李京燕话少了一些,睡眠的时间也增加了。盛七看着妻子的睡相,想着薇薇生前的模样和他们一家往日的快乐时光,禁不住潸然泪下。
有一天,盛七忽然想起了几个月前李京燕跟他说“雄性荷尔蒙”的危险性,他拉住李京燕的手说:“你说的‘这不可能’是什么意思?啊?你是说不可能是洪三木干的么?”
李京燕惨然一笑。
“不是洪三木?是唐英虎?”盛七僵直的大脑遇到了急转弯急刹车。
李京燕坐在靠近自家阳台的几个花盆前,跟盛七回忆盛蔷薇跟他们讲过的最后两个恋人洪三木和唐英虎,咀嚼他们两个对那两个年轻人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