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上孩子是一个更大的幸福信号,这个信号累加在原有的幸福上面,就像孩子搭积木搭到最高处,还要往上搭,最后总是会倒塌一样。这不是说幸福被摧毁了。原有的积木块都在,而且还多了一套积木。一切幸福和延续幸福、发展幸福的元素都在。需要的只是喘口气,想一想,变个新花样,用更多的积木再搭一个更高更漂亮的房子。这时,孩子的存在转移甚至削弱了两个人之间的性亲密。就在这个当口,于玫君听到家人说起谁谁家的孩子练舞蹈受伤了,她就想起了盛蔷薇。也许跟谁谁家的孩子练舞蹈无关,父母时不时叨叨一下别人家的孩子,只是自己想要抱外孙的下意识流露,于玫君总是要想起盛蔷薇的。迟早的事。当于玫君想起了盛蔷薇,那个“同样的问题”就出现了:
“以前,你跟盛蔷薇也是如此这般么?”
于玫君没有拿这个问题跟唐英虎调侃或者说挑战他。但是,当这个问题在于玫君心头掠过,竟然瞬间顶起大片的鸡皮疙瘩,令她打了一个寒战。于玫君这才发现,这个问题仿佛一个阴险的狙击手,一直埋伏在她的心灵深处,时刻瞅着机会打出枪膛里的那颗子弹。盛蔷薇性情开朗,身材高挑,被男人赞为“凌波仙子”,女人见了都嫉妒,唐英虎跟她相处那么久,如何无动于衷?如何还能转移“性趣”到自己身上?换一句话:唐英虎对盛蔷薇的身体没有兴趣吗?
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可以随便跟什么女人性交。男人可以把爱情与性交合并一起也可以分开进行。诸如此类的所谓男人生理心理特征于玫君是知道的。
夜路。
唐英虎好像是生气的样子,他一会儿走在于玫君前面一些,一会儿又落后一点。他这样变化身体的方位,一方面是表现殷勤,一方面是为了引起于玫君的注意,期待她跟他说话。于玫君一路走来,没有说一句话。唐英虎不能弃她而去,只能跟着,一直跟到于玫君的家门口为止。
于玫君的家门口有一条马路,马路两边人行道上栽着双人合抱的法国梧桐。不管从马路的哪一边回家,都要在法国梧桐的树荫下走那么百十米。夏天,电力紧张,这段路本来就昏暗,黑灯的情况十有六七。如果夜深了,这段路没人,就会显得有些阴森。那个问题好像就是夜晚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浮上心头的。不对,起初不是什么问题,而是盛蔷薇的笑脸。当时于玫君走在这段路上,觉得后面有动静,有人。可是,于玫君回过身来看时,却只看到树下隐约晃动的斑驳的月影和细微的风声撩起的树叶的声音。于玫君继续往家走,还是觉得后面有人,这一回她干脆停下脚步,转回身去,结果吓得她叫出了声。没有人。但是——
于玫君转身撞见了月亮。
于玫君停下脚步的这个位置头顶斜上方几乎没有树枝树叶,好大一块,白色的月光从这里倾泻而下。月光很沉,恍若液体,特别是地面上的白,白得晃眼。说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但是,水银落地的刹那间会遇到反作用力,向上弹起,这就是月光的重量,这就是地表一带白得更刺眼的缘故。于玫君闭了一下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盛蔷薇的身体和笑脸。盛蔷薇的笑脸也是白色的,由于质感的不同,盛蔷薇脸色的白跟月光的白分离得很清晰,她好像与月光一体,也好像是从月光里凸显出来、保持着“发射欲出”的动态。盛蔷薇在多维立体的白色中跟于玫君说话,却没有声音。盛蔷薇在那个多维立体的白色中咯咯地笑,也没有声音。
于玫君跑开了。以后的夜晚再走到这个地方,于玫君都是加快脚步,即便不是太晚,即便路上还有行人甚至在说笑,也是如此。这是盛蔷薇的死亡先兆么?
又走到这个地方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这条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于玫君和唐英虎。
于玫君忽然停下来,等唐英虎靠近,把身体偎入他的怀里。月光横斜,笼罩着他们两个人。
唐英虎抚摸着于玫君的头发,长出一口气,说:“都怪我交友不慎,让你跟着受这么大惊吓。都怪我。”然后,唐英虎试着去吻于玫君。
于玫君没有拒绝唐英虎的拥吻,也没有说话,只是蜷着身体好像很冷的样子。
“太晚了,我送你上楼,早点休息。”唐英虎的话语温柔有加,他感觉到于玫君双唇冰凉。
“嗯。”于玫君应了一声,抬起头,说,“你就站在这儿,我上楼了你再走。好么?”刚要离开,于玫君又回身补上一句,“对不起,我鬼迷心窍了。”
“没关系。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就好了。”唐英虎摆了一下手。
这个有着巨大树荫缺口的地方离于玫君家的单元门不到二十米。
于玫君走到单元门口,不自主地回望一眼。她看见白色的月光从那个巨大的树荫缺口处水银泻地一样横斜着倒灌下来,沐浴着站在下面的那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唐英虎。这个人是盛蔷薇。于玫君想起,这情形好像是早先就做过的梦。
“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一个都没有爱情!”洪三木转着圈,弓起右手的中指,挨个敲胳膊下面的脑袋。
洪三木是被剃了光头之后的那天晚上当上老大的。其实在他心里根本不在乎什么老大不老大,因为他认定自己随时都会离开这里。只是,被剃光头这件事刺激了他。
被剃光头很新鲜,洪三木感觉仿佛脑袋被揭去了一层皮。暑热时节,这种感觉应该是凉爽惬意的。但是,关于剃光头,在洪三木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日本的一个排球教练,他输了球剃光头谢罪。洪三木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剃光头谢罪?洪三木看着坠落在地上、粘贴在自己胳膊上、肚子上和大腿上还有其他裸露的皮肤上的自己的头发,感觉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也被剥夺了。抬起头,看看房间里的人,都是光头。一样。看到的光头就是自己的头。彼此彼此。人渣人渣,你人渣,我人渣。洪三木一时间好像就淡忘了唐英虎,淡忘了盛蔷薇。他必须面对当下的问题,必须解决当下的问题。当下的问题就是自己跟这间号子里的人都一样却没有享受一样的待遇。这不公平吧。
洪三木在黄昏时分坐到老大跟前,手摸着自己的光头,跟老大讨论“公平”。之前他跟老大还讨论过别的问题,老大伙同小的们都用他们的方式“教育”了他。
“哈哈,我看出来了,你是知识分子。是不是还参加过什么民主运动啊?嗯,我喜欢。我喜欢你。你现在的样子讨人喜欢。”
老大伸手抚摸着洪三木的光头,以长辈的语气说话。虽然是长辈的语气,但老大的眼珠子却是飘飘忽忽的。几天的接触,老大看着洪三木,琢磨洪三木,越来越看不明白,越琢磨心里越发虚。这家伙一会儿下跪、一会儿尿裤子、一会儿狂喊、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推墙、一会儿吟诗说爱情、一会儿骂娘说背叛、一会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会儿海枯石烂可对苍天、一会儿抓住老大拼命摇晃、一会儿伸出舌头见人就舔……老大揣摸不出洪三木下一时刻要说什么,要干什么。剃光头是政府吩咐的,这是一个信号,说明洪三木八成或终将被定罪。难不成他洪三木不高兴,把这笔账记在老大头上?老大感觉不好。但是,作为老大,架子还是要撑住的。
洪三木耸鼻子咧嘴嘿嘿一笑,双手开始了动作,他抓住老大的双脚,向上掀起,一拧。老大的身体先是被“翩然展开”,然后被“轰然翻转”,趴在地上,洪三木双腿一弹,跳起来,落下的时候就骑上老大的后腰,紧接着他双手从老大的腋下伸过去,绕到老大的后颈,十指扣紧。
眨巴眼睛的功夫。晃动重心,转体过人,持球控制,瞬间出手,气场膨胀。洪三木呼出一口气。
老大嘴啃泥的造型,脸色发紫,鼻孔里的空气进出很不便利,带出了鼻涕。这是洪三木第二次偷袭老大了。
小的们没有反应过来,洪三木已经牢牢地“锁住了”老大的身体。小的们反应过来之后,没有一个真的上手帮老大解除危难,他们有几个是看呆了,有几个是看出了老大的虚弱。
“我跟你讨论民主的意思是这样:你有权说话。说什么都行,比如叫后面的人用砖头拍我的脑袋之类的。你说吧。不说?那好,该我说了:你刚才没吃完的火腿肉可不可以分给我一些?剩下的平分给其他的人?好。还有,我不能这么一直伺候你,我撒手之后就吃火腿肠,吃完了我就睡觉。你可以等我睡过去之后下黑手。比如砸断我的胳膊腿,比如抱着我的头撞墙,比如把我的头按在水桶里。你还可以像我这样摁住我然后跟我讨论民主。总之你有很多选择。有一点你一定要想好,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
洪三木说着撤出了自己的双手,从老大的后腰那儿站起来,转回身去找火腿肠。上一次的这种时刻,洪三木马上遭到报复,他恶虎不敌群狼,被打得半死,不过他舒服地躺倒,嘴巴里哼哼唧唧,像在嚼口香糖。
“啊——”老大狂吼一声,蹿起身体,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洪三木的腰。小的们有几个帮了一把手脚。把演出过的节目再演一遍不难。
洪三木的身体受到冲撞,向前移动,顶在墙上,停住。
“你想好了?”洪三木双手捏住老大的两个肘关节,那儿有穴位。
老大又叫了一声,撒开手。
洪三木转过身来,举起手,耸一下鼻子,说:“看来你没明白我说的民主。民主就是讲信用,照章办事。”
“你胡说!”老大的脑袋晃了几下,气急败坏地吼道:“民主是一人一票,赞成或者反对!还有少数服从多数!”
“嗯,一人一票也算一部分,少数服从多数也算。虽然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洪三木放下一只胳膊,另一只手还举着,说,“你说吧,我都同意。我已经说了不少啦。”
老大两眼瞪圆了盯着洪三木,以图在洪三木的眼睛里面看到什么可以拆解可以控制的元素。没有。老大完全看不明白洪三木在想什么。洪三木的话也没什么逻辑可言。老大转到洪三木身后,洪三木没动,也就是说老大可以趁机再下黑手。可是,老大清楚,他自己根本没有把洪三木弄残废甚至弄死的胆量,弄不残弄不死,这家伙跟你没完没了。这就是老大的悲催。老大又转脸环顾小的们,看看他们是不是“旁观者清”。小的们面面相觑,然后又一个一个回望老大。
有一点是经验也是结论,老大特别清楚,那就是洪三木不怕死。打一个不怕死的人什么后果?进来之前老大是个村长,老婆红杏出墙,他打了老婆的情人,伤势不重,外面还有人捞他,说人民内部矛盾顶多劳教一年半载。老大上过小学,接受过学雷锋学黄继光的英雄教育,却没有人培养他成为杀人犯的雄心壮志。而这个洪三木,除非弄死他,不然就是完全搞不定。老大小腹一阵翻搅,感觉肛门松动要拉稀的动静。陕西土话把这叫做“沟子松”。
洪三木满脸童稚,虔诚地举着一只手,简直就是小学生在课堂上要求发言的样子,就差给脖子上再套一条红领巾了。
老大咽口口水,他明白了,他自己和小的们拿洪三木消遣的时光结束了。他必须做出“理智”的选择。
“我提议,推举洪三木先生为本号子的老大!同意的举手!一人一票,民主选举!”老大高声说道,领头举起手。村里选举村长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给自己举手的。他的手宽大而粗糙。
小的们好些个没有当即反应,结果是被老大脚丫子伺候。不仅如此,老大还勒令每一个人围在洪三木身边跪下。跪好了,老大自己也跪下。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洪三木在高处举手,仿佛自由女神引领众生前行,如果左手再捧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的话。
“老大,发话吧,我们全都听候差遣。”老大仰脸看着洪三木说。
洪三木放下手,诧异地看着身下环绕的光头。投篮训练的时候,有两个条形箱在身体两侧,源源不断地供应篮球,投出去一个顶上来一个。
所有的人也放下手,垂着头。
“老大,跟我们说说爱情吧。我们都不懂爱情!”老大给洪三木的话语引路。
“爱情……”洪三木张了一下嘴,声音有气无力。
“老大,你可以把我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先敲一下,然后说:‘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一个都没有爱情!’”老大的指引十分具体。
洪三木像小学生似的照着说照着做。做完,老大又指示下一步的话语和动作。这一回,洪三木没有照着说照着做。他仰脸看着天花板,泪流满面。
案发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唐成海才得到了消息。当时他在外县出差。他把电话打回机关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又通过关系了解了警方的初步认定。关系在电话里最后说:“你们家英虎咋交这样的朋友啊?听说那嫌疑人还反咬咱们英虎呐。英虎我知道啊,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呀……绝不可能!”唐成海说:“你说得对,我得好好问问他。”
唐成海拿起电话,给儿子打传呼,传呼台小姐问他传呼号码,他手发抖,电话掉到桌子上。捡起电话重新放好的过程中,唐成海改主意了。他划着一跟火柴,点烟,结果把过滤嘴点着了。他丢掉火柴,丢掉香烟,起身推开招待所房间的窗户,转了一个身,马上又转回去关上窗户,重新坐好。他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绞在一起,他看着自己的手,松开,右手就不自觉地去掰左手的大拇指,直到疼痛难忍,他喷出一口气,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火柴盒香烟上面。他抬起手,放慢动作,仔细地点好一根烟。
“绝不可能……”
唐成海吐出一口烟,面向白墙,重复着刚才电话里的话语。白墙像电影幕布似的,出现了洪三木第一次到家里来时拘谨的笑容。后来,唐成海不断吐出的烟雾湮没了那张笑脸,继而换成了儿子唐英虎的笑脸。唐英虎的笑脸遁去,洪三木跟唐英虎在篮球场上默契配合的身影又浮现出来。最后,盛蔷薇的笑脸取代了一切。盛蔷薇笑脸营造的一切本来是立体的、圆润的、鲜活的,很快,图形就失去了色彩,渐变成线条,线条又变得粗糙,鼓胀着占据了更大的面积,以至于扭曲了原有的图形,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颗骷髅。唐成海“啊”了一声,甩掉香烟,双手捂脸,感觉胸口一阵憋闷,呼吸困难。
“出事啦!出大事啦!”
唐成海回到家中,妻子便拉住他的手大呼小叫。
“我知道!”唐成海说着自己去弄了一杯水,喝干了。转眼看见妻子双手放在小腹那里,好像肚子痛的样子。唐成海又说:“连你都知道了?”“啊——”见丈夫又开口,妻子才往下说,“你也知道啦?那你不会不同意吧?哎呀,你是没有看见人!那个于玫君呀,林黛玉似的呀!那你说什么时候给他们办事?”
唐成海明白了,他跟妻子“明白”的不是一回事。他让妻子往下说。
妻子说昨天虎子找她谈心啦。虎子先承认错误呐。他说呀,他跟那盛蔷薇好几个月前就不行啦。他后来跟现在的于玫君相爱啦。还说爱情这东西没办法呀,盛蔷薇好哇,可是处了一段时间没感觉不来电呀。虎子跟于玫君这回是铁了心啦。盛蔷薇确实也不错,你喜欢,我也喜欢,那孩子大气得体,可是咱得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不是吗?你可不能怪我喜新厌旧啊,是咱们儿子自己的选择。唉,虎子就是怕你,说早就想跟咱们说一直不敢说。现在纸包不住火啦。云云。
妻子提到盛蔷薇的时候,声音带着润滑,轻飘飘地溜过去。“盛蔷薇死啦!”
唐成海看着妻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样子,真想大叫一声。可是他咬了咬牙,没有叫出声。他发现妻子并不知道盛蔷薇惨死的事情。这样也好,省得受刺激给她增加心理负担。
“人家于玫君,小于,君君,怀啦。”妻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现阶段刻意想要表达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