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怎么安生？”洪三木想起了于玫君，想起了“人民代表”和姐姐，想起了于玫君的弟弟，还有盛七叔叔，他们都犯下了“窝藏罪”或“知情不报罪”。他们如何安生？政府不可能免予追究，宽大处理。
“你不用为别人操心。你安生了，所有的人就都安生了。”劳铁山仿佛是洪三木肚子里的虫子，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也不能向洪三木泄密，告诉他洪洁斯给他传递了“暗示性”的情报。还有，于玫君也跟劳铁山说过以她对洪三木的了解，说洪三木一定会去找父母，去见父母，因为洪三木是个孝子。于玫君的话，听上去甚至不知道洪三木的父母已经相继过世，所以是可信的，而且明显是在帮助政府。
洪三木撑起身体，盯住劳铁山的眼睛，说：“你当真？”
劳铁山也盯着洪三木，他认为不能跟他再多说什么。
“那我还是要对不起啦！”洪三木说着突然右手抡起了一块石头，砸向劳铁山的肩膀。
劳铁山意外受到袭击，当即做出反应。他大叫一声侧过身体，用左手掐住了洪三木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想死？”
洪三木脸憋红了，眼睛鼓出来，丢掉了那块石头，手在空中抡着，要说话，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干脆一闭眼一蹬腿，装死。
劳铁山松开手，喘着粗气揉捏自己受伤的肩膀。
洪三木闭着眼睛说：“队长，对不起。为了安生，我的想法是这样：我没有杀人，所以不能认罪服法，但我不认罪伏法大家都不得安生。大家都安生的话我就必须跟您回金川。回金川我还是不能安生。不是我不安生不叫大家安生。我必须是有罪的才能安生。这一点很重要。我有罪。我的罪第一次是大闹法庭，第二次是挖地洞，第三次是逃学，第四次就是现在我伤害政府您。这四次罪加起来也没有杀人罪那么大，对吧？但是，‘四罪并罚’也可以判上五六七八年吧。这样，这五六七八年我就会安生了，我就有理由安生了。至于五六七八年之后，到时候再说吧。”
劳铁山的眼珠子也鼓起来了。“什么逻辑？由得你啦？”说着，他感觉鼻腔里面痒痒，想打喷嚏，心想，这大学生还真是不好对付。
劳铁山没有想到的是，坐火车，坐汽车，坐拖拉机，终于进入金川地界，已经看到地里干活的外役犯，看到带队的同事，看到持枪警戒的武警了，他们也看到铐在一起的他们两个了，而且已经有同事呼喊着朝他们二人这里奔过来了……洪三木猝然间用胳膊卡住了劳铁山的脖子，
嘴巴里还“嗬啊嗬啊”的叫唤。劳铁山一挣扎，两个人从拖拉机上跌落到路面上。
赶过来的狱警，包括崔槐生，警棍铁锨锄头拳脚一起上，照着洪三木的身体和脑袋就打。
“住手！不要打他！不要打！他是故意的！”劳铁山喊叫着，翻身压在洪三木身上。崔槐生扒开劳铁山的身体，大头皮鞋奔着洪三木的脸就踹上去。洪三木本能地挪开脑袋，劳铁山一只手抓住崔槐生的脚踝，翻眼睛瞪着他的部下，低声吼道：“还不停？”
“咋？洪三木在金川地界袭击政府，众目睽睽，也能算自首？”监狱长背着手，甩着脚尖走路，绕着劳铁山走了一圈半，鼻子几乎顶上劳铁山的脸，嬉皮笑脸地说。
洪三木被抓回来了，监狱长高兴。劳铁山说洪三木应该算自首，监狱长就觉得像个幽默小品，所以他学着卓别林的样子走路。只是监狱长的关节柔韧性太差，脚尖无法像那个美国人那样向外展开九十度。
“洪三木就是故意的，他本来是自首的，后来……”劳铁山翻眼皮子看了一眼监狱长，突然壮起胆子，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洪三木就是要让政府给他加刑，然后安生五六七八年，顺带着让我领奖金成为万元户……”
“等会儿！”监狱长被劳铁山的口臭熏着了，被他的话惊着了，他向后倒退两步，说，“一样一样说。什么洪三木要让政府给他加刑？这事由得了他吗！什么安生五六七八年？他的刑期十六年，加上他脱逃最少两年加刑就是十八年——以为我不会加减法啊？咋？”说到这儿，监狱长又坚定地向前迈两步，抽抽两下鼻子，说：“你多少天没刷牙啦——五六七八年的安生？还有十一年咋过？天天挖地道？天天脱逃？咹——他还安排你领奖金当万元户？这洪三木怎么好像啥啥都凌驾在我头上？凌驾在政府头上？凌驾在法律头上？我看你也想蹲上一个月的禁闭了吧？咹？你跟那个头号顽危犯做开生意啦？或者你们产生了感情？
哈哈！让我开眼啊！”
劳铁山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嘴巴，呜噜哇啦发出些声音，却说不出话，脸憋得像猪肝。
监狱长继续哈哈哈地笑，边笑边解上衣的扣子，好像敞开了衣襟，才能充分、彻底地把胸中的情绪挥洒出来。
劳铁山噘起嘴，仰起脸，皱着眉，等着监狱长那令人烦躁的笑声落净。
监狱长的笑声还没落净就一把揽住劳铁山的肩膀，嘴贴着劳铁山的耳朵，喘了好几口气，说：“这事要开党委会！”
党委会决议如下：一，劳铁山抓捕洪三木有功，鉴于洪三木脱逃劳铁山负有主要责任，奖金减半，实发四千元；二，洪三木是金川监狱头号顽危犯，责成劳铁山在洪三木关禁闭期满之前负责向检察机关提供案情报告，配合、敦促检察机关尽快提起公诉；三，责成劳铁山一周内拿出改造洪三木的具体方案。
监狱长后来主动与劳铁山探讨洪三木的改造方法。说到允不允许洪三木把金川当学校这一点上，二人各执己见。劳铁山说那样的潜意识认定有利于改造洪三木，首要的问题是让洪三木认罪。监狱长说洪三木那叫“指向性执迷认定”，属于精神病范畴，这样的症状必须找精神病医生来医治，至于认罪，他认不认罪都是罪犯，我们只管执行法院的判决，执行监规。劳铁山说洪三木应该不算精神病，只是偶尔恍惚，只是在某一点上有点偏执。监狱长说我看你就很偏执，还“涩皮”，领了奖金也不请我喝酒。劳铁山说喝酒是喝酒工作是工作，现在咱们说的是洪三木的改造。监狱长说：“咋？我先改造一下你不行？”
一位分监区长向监狱长报告：洪三木休克，被送往医务所。
监狱长跟劳铁山交换一下眼神，同时说：“崔槐生！”
洪三木脱逃，全方位都羞辱了崔槐生。崔槐生如果不收拾洪三木，都没脸见同事。这一点被劳铁山，甚至也被监狱长忽略了。他们都觉得洪三木在关禁闭，紧接着的事是配合检察机关对洪三木提起公诉，还有就是准备一场批判会，教育其他的犯人，对洪三木的加刑宣判当然也要放在批判会上进行。现在全乱套了。
崔槐生指使几个管事犯用鹅卵石敲洪三木的踝骨，问他“还跑不跑？”。洪三木不说话，只是摇头。再敲，又让洪三木学“崔教官”说家乡话，还说待会儿起来学“崔教官”走路。洪三木在地上打滚，哈哈大笑。管事犯愕然。洪三木插空说：“那句台词知道吧，‘出去混总是要还的’。我借了崔教官的衣服，借了他的方言，借了他的步态，借了他的所有习惯动作——得还！”管事犯说行，你站起来。洪三木撅着屁股挣扎着站起来。管事犯一个扫党腿放倒洪三木，用大头皮鞋踩洪三木的腿，踢洪三木的腰。洪三木接茬在地上打滚，滚了一阵，忽然又笑起来。管事犯又愕然。洪三木插空说：“这大头皮鞋是崔教官的，好！多来几下，一次还够？”管事犯抱着洪三木的脑袋往地上撞，撞着撞着，洪三木又笑起来，说：“哈哈，太极申，你终于出现啦！名不虚传啊，这么烂的功夫。我这腿脚就是扭转不到过去的状态，好啊，帮我正正骨，谢谢啦！我这浑身也都是浊气，放放血，清爽！哈哈，小和尚呢？御医黄呢？嗯，你的功夫太烂啦！还拉上两个帮凶！下流做派！”
洪三木曾经设想、预演过跟太极申过招的情景。那个情景在山坡上。清晨，薄薄的雾霭，湿重的空气，周围几株金丝柳，柳梢上坠着露珠。静。太极申下身白色的灯笼裤，上身白色的灯笼衣，气定神闲，马步蹲裆，勾一下食指，让洪三木放马过来随便攻击他。洪三木狂吼一声，出拳、踢脚、飞身扑上去，不管用什么动作，结果都是落空的。洪三木明白了，所谓练过功夫，练的不是力气，也不是技术，练的是反应速度并且让身体的各个部位跟上反应。
管事犯被洪三木说的话搞懵了，停下手脚。
洪三木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洪三木踝骨骨裂，两根肋骨骨折，脑震荡。唐英虎也曾肋骨骨折，
腿骨骨折。两个人都骨折，其中并没有什么瓜葛或因果关系。硬要扯关系，那就是骨折作用于人的神经系统都是接近的、类似的，甚至是一样的，而对于人的精神作用和影响却会千差万别。
被关进禁闭室，洪三木一觉睡了五十三个小时。如果不是管事犯收拾他，他还能再睡几十个小时。睡梦中，洪三木梦见了他的童年时光，梦见了逃学，当然也梦见了父母、梦见了姐姐、梦见了于玫君、梦见了盛蔷薇，还梦见了唐英虎。梦中的世界轻飘飘的，一切似乎都被硕大的羽毛托捧着，一切都失去了重量。梦境在时空中往来穿梭，自由飞翔。父亲跟洪三木说：“再逃学我打断你的腿！”父亲的话语是恶狠狠的，但表情却是慈祥的。姐姐跟洪三木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自立啊！小时候你霸占我的点心，现在又祸害我们一家……”姐姐的话语充满了怨艾，但表情却是悲悯的、怜爱的。于玫君跟洪三木说：“早知道你把第一次看得那么神圣，早知道你是尊重我才克制自己，我绝不会跟唐英虎上床的。”于玫君的话是懊悔的，身体却是柔软的，带着少女般的羞涩。盛蔷薇跟洪三木说：“不管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是爱我的。”盛蔷薇的话自信而潇洒，一如水上芭蕾惊艳的造型。唐英虎跟洪三木说：“本来我以为球场上的默契配合就是咱们两个的全部。”唐英虎的话飘忽而随意，就像他总是骄傲流转的眉眼和洒脱俊逸的风衣的下摆。
休克也是一种梦境。休克的梦境交给那三个人了。
本来那三个人已经远离了洪三木的脑海，脑袋不断地撞击地面，激活了那份记忆。这记忆一旦被激活，不管洪三木身在何处，只要不出金川地界，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就不离洪三木左右。即使在医务所，即使换遍所有的号舍，即使金川这所学校的学生轮流换班，在洪三木眼里，永远都是那三个人。只要看见牙龈就是小和尚；看见右唇下的墨点，俗称痦子，就是太极申；看见尖下巴就是御医黄。没有？牙龈墨点尖下巴都没有？呵呵，没关系，多看一会就有了。这样，其实这三个符号就代表了所有同学。所有同学的信息都可以被这三个人汇聚起来，传达出来，
虽然他们绝大多数都否认自己是那三个人。不要紧，反正洪三木看着就是那三个人。反正洪三木是信了。
这很重要。
在休克的梦境中，洪三木梳理了关于金川这所学校的记忆，重点是跟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三人的过往，或者说是尽可能把一切集中在他们三个人的身上。太极申已经相当充分地展示了他的功夫。踝骨骨裂，内伤，其痛感令人撕心裂肺满地打滚。肋骨骨折，内伤，其优点就是肺叶的每一次舒张都如履薄冰。脑袋撞地，脑震荡，内伤，其绝妙之处就是把记忆像洗扑克牌那样一遍一遍地洗，反反复复地洗，洗刷那些记忆的累赘，洗刷荷尔蒙，洗刷染色体。打扫卫生，腾出空间，为未来的学习和生活做好准备。这很好。所谓洗心革面者是也。痛感增强了记忆，固定了认知。本来嘛，太极申乃十分义气之人，为朋友两肋插刀，来到金川就是“顶包”的。自由留给别人，禁锢留给自己，不言而喻，这是舍己为人的精神。
在休克的梦境中，洪三木看到御医黄了。这也很好。一个一个过招。医务所也算是御医黄出没的最佳场所吧。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御医黄干些什么呢？这家伙穿着白大褂，探着尖下巴，好像他的下巴是探测器，可以探出埋在地下的炸药包或者先秦文物。他就那么探着，从左边踱到右边，从右边踱到左边，半道上不停地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看见洪三木睁开眼，他既没有惊喜地跳一下，也没有关切地凑上前来，好像他根本就不是御医黄，根本不认得洪三木。
洪三木愕然地看着御医黄，那意思当然是说：“就算你专门给皇上看病，也不能不认朋友吧！”令洪三木更加愕然的是，御医黄摘下眼镜，摊开双手，好像在说：“难道你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吗！”
礼节？什么礼节？洪三木想骂一句“我操你妈！”，可是这四个字已经被洗掉了，在脑震荡的时候洗掉的。嗯，“我”应该还在，后面三个字不在，没有。洪三木急得搓手，使劲想那三个字，想得满头大汗也见不到那三个字的踪影。
御医黄这才露出了笑脸。他展开双臂，摆出要拥抱人却并不拥抱的架势，说：“很好！下来！下床！走两步！走两步！”如果御医黄蹲下身体，那样子就是在迎接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
洪三木很听话，双手撑着身体从床上下来。躺了很多天，血液流动已经很慢，来不及把足量的血液供应到大脑，也来不及供应到身体活动需要的位置。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洪三木没站稳，趔趄着跌向御医黄，伸出双手要拿御医黄的身体当墙扶。可是御医黄的身体遵循旧有的原则，跟洪三木保持距离。洪三木往前扑，他就往后退，洪三木再往前扑，他就再往后推，一直退到墙里面甚至墙那边。
洪三木撞到墙上。
“很好！转过身去！走两步！走两步！”御医黄操着劳铁山那样的队列口令说。他在墙那边。墙是透明的。
洪三木转身走了两步。正步。很顺当。停了三秒钟，洪三木意识到什么，心头一热，又走了两步，紧接着就跳了起来。“好啦！我的腿好啦！不跛啦！复原啦！”洪三木惊喜过度，奔过去要拥抱御医黄，结果还是撞在墙上。
“嗯，你要感谢太极申。太极申打你是有道理的，是宅心仁厚的。幸亏你没有还手。现在知道打不还手的好处了吧？后退，让我进房间。”
洪三木乖乖地退后几步，给御医黄留够安放身体的空间。
“也得感谢你不是？”
“我什么也没做。”
“那你做啥？背着个御医的名号。”
“如果你对我的特长不能全面了解，比如你只知道医生就是开方抓药玩儿手术刀，那我只好说其实我的特长在别的方面，或者说，我开发拓展了我的特长。再或者说，皇上的病跟常人的一样，也是千奇百怪的，比如抑郁呀狂躁呀失眠呀妄想呀为伊消得人憔悴呀精神残缺呀等等等等。”
“哦？”
“至少得有一点礼貌吧。你那样提着音儿往上‘哦’，听起来像是处级干部，处级以上。”
“礼貌？就是……”洪三木无法从大脑中调取“操你妈”三个字，然后把它们输送到发声系统。他喉咙抽抽两下，想咽口水，没有口水，他就转身在床头柜上取了一瓶生理盐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半瓶。这生理盐水，本来是要配上好几样药点滴进入洪三木的静脉血管的。
御医黄笑了。他已经站在房间里了，他的心情也好多了，因为洪三木就是说不出“操你妈”三个字。“二人见面应该说啥呀？”御医黄诱导洪三木。
“见面语？我……”洪三木再次被那三个字绊住，身体一闪，差点失去重心。莫非是朽木不可雕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