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黄叹口气,清了一下嗓子,双手前伸,向上托送,摆出命令洪三木洗耳恭听的样子,说:“见了面,如果你说‘见到你很荣幸’,那么我也会很想表达同样的意思。如果你不这样说,那么我就说‘见到你很荣幸’。这样,按照之前的语境逻辑,也就是礼节,你也就得回一句‘见到你很荣幸’。也就是说,不管你说不说想不想很荣幸,结果都一样,我们互相感到荣幸。OK?”
御医黄说这番话的时候,洪三木受到诱导,脑子里出现了字的影像,他就开始以御医黄为核心,绕着走字。病房太小,跑不开,能跑开的话就可以练习篮球场上的跑字,那是篮球运动员的必修课。
“晕!”御医黄叫了一声。他想脱开洪三木的缠绕,脱不开。他的身体原地转圈,尖下巴伸得老长,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子。“能不能别绕了啊?”他说。
“谁绕啊?”洪三木说着,继续绕。
“我绕?我才说到见面语,见面礼,见面很……”御医黄有点气短了。“见到你很荣幸。”洪三木站住,呆呆地说,他好像是学会了。
御医黄上下打量洪三木立正的样子,缓过神来,说:“嗯,不错。我还以为你发声系统无法修复了呢。你的脑子没问题,问题是如何把健全的脑子跟身体保持协调、保持一致。你的身体也很棒,现在更棒了!”“棒槌是吧?”在洪三木“健康的脑子”里,逻辑是这样的:身体跟脑子保持协调。身体是被动的,脑子是主动的。御医黄说颠倒了。所以洪三木顶撞他。
“喔,你说粗话,不好。看来两年多的游荡叫你沾染了不少恶习。棒就是棒,好,很好的意思。不是棒槌。棒槌是愚钝呀傻呀不开窍呀的意思,而且很容易叫人联想宝塔呀柱子呀棍子呀等等,这些都是生殖器的象征——这揭示了你的潜意识!”
“潜意识咋了?那你说棒,那棒就不生殖器啦就不潜意识啦?”“荷尔蒙分泌依然旺盛!看来还是洗刷得不彻底。”
“谁让你们给我点滴那么多消炎药葡萄糖营养合剂的?本来我一个聋哑人,瘸子,骨折残疾人,啥啥都退化啦,不退化也沉睡啦,不沉睡也麻木啦!你这不是折腾我嘛!”洪三木显出调皮捣蛋的学生相。“罪过罪过!你还有这么多精灵古怪的想法!虽然我贵为御医,包治百病,连什么抑郁呀狂躁呀失眠呀妄想呀为伊消得人憔悴呀精神残缺呀等等等等都能化解,但偏偏对付荷尔蒙不怎么在行,你看见小和尚了吧?找他去,我得休个长假。跟你过招真是累啊。”
小和尚?呵呵,不就是牙龈嘛,金川这所学校将近两千学生,找出个把子牙龈,跟在草地里找一棵草一样容易。都闭着嘴?闭紧?呵呵,扒开呀!有牙齿没?有。牙齿上边牙齿下边是什么?牙龈啊。呵呵。
“小和尚!小和尚——过来!”
洪三木推开窗户,双手圈着嘴呈喇叭状,冲着操场喊叫。操场上正有一个分监区,一百多犯人集结列队。
劳铁山冲进病房的时候,洪三木的身体在医生的搀扶下已经回到了病床上,回到了接受点滴治疗的状态。劳铁山把医生拉到门外询问,医生说洪三木醒来之后就胡言乱语,其中好像不断提到“御医黄太极申小和尚”,好像是人名吧,好像又不像,咱们监狱有和尚吗?
劳铁山说:“笑话,咱们这儿又不是庙!”
紧跟着劳铁山的崔槐生特别关心洪三木的腿,他问医生:“那狗东西的腿怎么样?”
医生“哦”了一声,说:“他的腿啊?奇怪,他刚才走了几步,走的还是正步,怎么说呢,完全够标准,完全不像是骨裂骨折的病人,完全不符合医学常识……梦游?喔。对,他还撞了两次墙,撞完了还跟没事儿一样,也没喊叫痛。奇怪……”
“又给我演戏!”崔槐生叫起来,他不等医生说完,就咬牙切齿地要冲进病房,把洪三木揪起来,再揍一顿。这回就不麻烦管事犯啦,他要亲自动手。
劳铁山一把拉住崔槐生。崔槐生挣了一下没挣脱,他继续甩着胳膊。
“咋?口头警告你不行啊?非得弄一个正规的处分塞进档案你才甘心呐?监狱长咋说的?往后退!咱们花了那么多钱,跑到九十多公里以外的医院给他拍片子,骨裂骨折能有假吗?那医院的医生能骗咱们吗?洪三木是个人!这才几天啊,就能好喽?你要是早几天学习《监狱法》,会干这愚蠢的事吗?还想咋?”劳铁山模仿监狱长的口气,一串反问,把崔槐生问乖了。
“他脚上打着绷带,胸部打着绷带,脑震荡……嗯,脑震荡引起的变化?”医生继续说。他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了。因为劳铁山已经独自进了病房,而崔槐生挨了训,扭脸冲着反方向,留给医生的是后脑勺。
洪三木睡在病床上,胳膊上扎着点滴针,高高挂起的输液瓶输液管,点点滴滴地下坠,一切正常。劳铁山撩起被子,看看洪三木脚上和胸部的绷带,都在。他又叫了一声,推了一把,洪三木只是身体动了一下,并无任何“醒来”的迹象。劳铁山转回身,狐疑地看着医生。医生摊开双手,一脸委屈,说刚才洪三木在窗户上喊,您在外面总该都听见了嘛!我要是讲半句假话烂舌头!
劳铁山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洪三木。崔槐生站在门边不敢凑近。其实,崔槐生刚才的表现是虚张声势。他犯了严重的错误,监狱长说了,洪三木的命就是你的命,洪三木醒不过来,你就自行了断吧,省得走一大串法律程序。刚才在外面,他和劳铁山一起听到洪三木叫唤小和尚,以为洪三木诈伤,不然怎么这么快就好了。此刻,崔槐生是最巴望洪三木醒过来的。
“小和尚!”洪三木睁开了眼睛。
劳铁山身体一震,从椅子上站起来。医生和崔槐生都移动了身体,要凑上前去。劳铁山横起一条胳膊,示意二人不要动,自己走上前去。他想跟洪三木说声“对不起”,但是这难度太大,从来没有狱警跟犯人说对不起。“对不起”就像好茶好酒是专供上级领导的,上级领导受用之后剩下的才同志之间用一用。面对犯人,他们脑子里从来就没有预备那三个字。这种状况,类似于洪三木脑震荡后找不到另外那三个字。所以劳铁山弓着身体,咬着牙,努着嘴,脸憋得发红,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身体的造型,倒蛮像是在向遗体告别。
看到劳铁山,洪三木的眼神迷迷蒙蒙地呆了片刻,随后,他的嘴唇耸动了一下,似乎是传达了笑意。
劳铁山的面部肌肉随着洪三木嘴唇的耸动舒展开来,他倒吸了几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张开嘴,说:“你醒了?什么小和尚?”
洪三木又闭上了眼睛。
崔槐生再次凑上来,再次被劳铁山拦住,然后拽住他来到门外。崔槐生发现劳铁山神情紧张,就瞪大眼睛看着他的顶头上司。劳铁山也瞪着崔槐生,他被洪三木说的“小和尚”迷惑,更担心洪三木完全醒来之后成为呆子傻子,那麻烦可就大了。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瞪着,好像谁泄了劲谁就是孬种,也像是兄弟俩抱团鼓劲,顶住压力。压力太大啦!本来监狱长已经下命令把崔槐生送给住监检察组。管事犯拼命为崔教官顶雷扛包,监狱长雷霆震怒,飞起一脚踢倒一个,再飞起一脚撂倒两个。再飞起一脚的时候,被政委和劳铁山抱住了。监狱长吼道:“敢在老子的监狱撒野!还敢蔑视老子的智商?”劳铁山强调此事自己的责任最大,说等治好了洪三木的伤再惩治“我们两个”不迟。当时,听到劳铁山说“我们两个”,明显是跟自己捆绑在一起,崔槐生眼泪都下来了。
“你瞪我干啥?”“你瞪我干啥?”瞪得久了,撑不住了,两个人说出同样的话。
洪三木脱逃,坏事。把洪三木捉回来,好事。把洪三木打残,坏事。现在,还能变成好事吗?劳铁山忽然想起什么,又进病房把医生拉出来,问他刚才说的洪三木走正步的事。劳铁山分明记得把洪三木铐回来的全过程,洪三木的右腿是跛的,还记得洪三木说“这腿咋也扳不回来了”。
医生说千真万确,洪三木正步走,腿绷得直直的、端端的,不敢骗劳队长。这个医生的身份也是犯人。
“等!”劳铁山重重地吐出一个字。然后,他又摇头嘀咕,说:“有这么神的事儿……”如果此事当真,劳铁山打算劝说洪三木对崔槐生“免于追究”。这样,监狱长应该会减轻对崔槐生的处分吧。洪三木神神鬼鬼,思维奇异,有时说啥都转不过弯,有时不用说话就很乖。劳铁山知道这种想法既天真又错误,但是,他不能眼看着弟兄被法办了,被毁了。
一个等字,多少煎熬。崔槐生等了好几天,终于撑不住了,当天夜里上吐下泻发高烧,被老婆喊人帮忙送往医务室。扎上吊针,崔槐生对赶来的劳铁山说:“把我弄到那间房子里,我要看着他……”
金川监狱的医务所建在监狱的监墙里面,监墙上开一个小门,专为狱警和他们的家属出入。医院分成里外两部分,里面的专供犯人,医生多数也是当年有过医疗经验或行医资质的犯人。外面的专供狱警和家属,医生是专职的,兼职对里面的管理工作。里面和外面中间有两道铁门隔开,并有专人看守。
好像是感知到崔槐生和劳铁山的煎熬,洪三木没有让他们等太久。次日天明,他就再次睁开了眼睛,而且要吃要喝,完了还平静地跟劳铁山说起话来。劳铁山还是想说“对不起”,结果还是没说出口。“那些人都会受到严惩的,你放心!”劳铁山说的是那些摧残洪三木的管事犯。在洪三木面前,他不能说“严惩崔槐生”,不管洪三木知道不知道事情是崔槐生在幕后操纵。这是一个原则。
“嗯。我知道,就像我这次逃学,一定会加刑的。就像小时候逃学,爸爸一定会打屁股的。”洪三木嘴唇多处干裂,但口齿清楚。洪三木挨打,头脸也没有幸免,一颗槽牙被打得松动了,他本能地咧着嘴,这样,一边的唇角看上去是向上吊着的,似乎在笑。看上去好像没有脑震荡的后遗症。
听洪三木说“爸爸打屁股”,劳铁山也想笑一下。洪三木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出什么话,其中隐含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逻辑,叫劳铁山想笑。不过,这些天忙里忙外,轮班陪护洪三木,他太劳累太紧张了,脸上的肌肉过于僵硬,以至说话时上下牙齿磕磕碰碰。
“这个,以后,以后再说。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养伤。”劳铁山拉着洪三木的手说。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劲,松开了。洪三木不是劳铁山的亲人。狱警与犯人要保持距离,狱警的身体和心理最好都处在居高临下的态势。这很重要。以往发生过犯人猝然袭击狱警的事。跟犯人过于近乎,不利于改造犯人,也会影响到对其他犯人的改造。可是,洪三木在劳铁山心里是个另类,是个奇怪的存在,至少不是普通的简单的犯人。劳铁山把握不住洪三木的精神世界,他越是想办法靠近洪三木的精神世界,困惑越多,距离越远,就像是磁铁的正负极,越近越排斥。但是,劳铁山不会放弃努力,看洪三木神智清楚,他以突然的方式提起了“小和尚”。
劳铁山是试探洪三木,令他意外的是,洪三木一点也不抗拒。
“小和尚?你问小和尚?呵呵,就是牙龈呀。”洪三木的脸上笑意完全展开了,一点也不像是重伤病人。他的脸蛋上甚至出现了两块红晕,很兴奋地说:“当然不是您的牙龈,是我们同学的牙龈。”
“牙龈就是小和尚?”劳铁山点上一根烟,猛吸一口,盯着洪三木问。邪乎吧?什么逻辑?
洪三木要了一杯水,边喝边跟劳铁山汇报小和尚还有御医黄太极申的来龙去脉。那样子,就像跟朋友聊天。劳铁山说那你现在看见小和尚他们了吗。洪三木说你们教官在场的时候他们就不出来,这是我们学生之间的事。劳铁山说什么学生之间,我看是你自己瞎想,纯粹的心理活动吧。
洪三木像被点了穴位似的挺起身体。劳铁山话的意思就是小和尚他们三个人并不存在,是他自己的臆想,这令洪三木惊讶。洪三木的动作牵动了输液管,一旁的医生上前阻止,重新检查针头有没有回血。劳铁山也站了起来,他的余光看见邻床的崔槐生闭着眼睛,有些奇怪。昨晚崔槐生一直在折腾,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叫老婆看他的脸色,更多的时候是在偷偷观察洪三木。崔槐生的老婆被特批入监看护崔槐生,这会儿也不见了踪影。劳铁山想起洪三木醒来之后崔槐生这边就没有任何动静,定睛细看,不禁大叫了一声。
崔槐生盯着洪三木,盯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眼皮子上下扑扇,终于合上了。
劳铁山虚惊一场,正要跟洪三木继续讨论小和尚,走廊上的隔挡门响了。崔槐生的老婆提着保温饭盒走进来。她推醒了崔槐生,叫他喝粥,
也客气地叫劳铁山喝。崔槐生睁开眼,先骂了一句老婆,说刚合上眼,眼角一瞟,看见洪三木斜倚在床上,睁着眼,马上悄悄跟老婆说“给他也弄一碗!”。老婆一听就骂开了,说神经病啊,那家伙是猪,我这可不是猪食!崔槐生让老婆闭嘴,老婆反而更来气,说你神经病还睡到猪圈里啦!
“啪!”崔槐生扇了老婆一巴掌。劳铁山本来在心理揣摩着分寸,犹豫着,没想到两口子三言两语就拼火,马上上前隔开他们。崔槐生大声说:“你没听监狱长说‘再坏的犯人也是人’吗?咋能说人家是猪?去年我们学习《监狱法》……跟你说了也是白搭!”
崔槐生的老婆本来在老家务农,半年前才托关系,被崔槐生弄到金川林场当工人,除了上班就是忙家务,哪里知道这么些规矩。
劳铁山把抹眼泪的女人挡出门外,叫医生再叫两个人把崔槐生搬到隔挡门外的病房。忙完了,他觉得尴尬,吩咐医生好好照料洪三木,没有再返回洪三木的病房。也是,洪三木醒了,一切正常,劳铁山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在狱警的病房,崔槐生跟他老婆道歉。老婆哭得更厉害了。无奈,崔槐生只好把自己的“罪过”告诉老婆,说“那猪要是投诉我我就变成猪啦——还猪不?”老婆惊得浑身哆嗦,马上改变了态度,说要给洪三木把粥送过去。崔槐生说算啦,已经过来啦还过去干啥。老婆不答应,执意要再去犯人的病房。
热腾腾的白米粥和一张少妇的笑脸一起出现在洪三木的面前。“大兄弟大兄弟啊快吃啊大兄弟我家那个不是人是猪大兄弟瞧瞧把你弄成什么样啦大兄弟啊你放心嫂子给你出气大兄弟我八年不让他上床我不跟猪睡大兄弟啊你可千万不能真的把那猪变成猪啊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啊他要是变成了猪那我们一家老小不都成猪了嘛啊呀呀……”崔槐生老婆的嘴像打开龙头的水管子,说出的话中间没有间隔,唾沫星子溅到洪三木的脸上和粥里。那架势,恨不能把肠肠肚肚五脏六腑都化作液体喷将出来。如果可能,她的整个身体都会撞进洪三木的身体里。这个女人中等个子,面貌黑粗,如果不是顶着一头齐耳短发,说她是个男人一点也不夸张,这一点,为她话语的喷射平添了力度和强度。
一旁的医生掩面而笑。
洪三木哭了,泪水跌进那碗粥里。“嫂子,这事不怪崔教官,不怪他!怪我!”
洪三木如果不开口,嫂子可能就给大兄弟跪下了。
劳铁山还没出医院的门,听到动静,折回身来到犯人病房,把崔槐生的老婆拽出去,交给崔槐生。崔槐生老婆的音量很高,铁栅栏门根本不隔音,医院“里边”“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住院的病人有好几个耐不住新奇,探出头来。
崔槐生急得用后脑撞墙。他手上扎着输液针,不然他一定会冲上去的。“猪啊猪啊猪啊!猪啊……”他撞多少下墙,叫多少声猪。
“我咋啦?咋啦?”崔槐生的老婆跟丈夫摊开双手,说,“他说啦不怪咱呀!难不成你真的想让他告你,想变成猪啊?”在丈夫面前,她的话音降了许多,中间也有了间隔,可以插进标点符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