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槐生想再扇老婆嘴巴子,够不着,那只自由的胳膊在空中乱舞。
崔槐生的老婆拉住劳铁山的手,哭丧着说:“劳队长,这,这……孩子他爸不会是精神出毛病了吧?”
劳铁山瞪一眼崔槐生,拽着他的老婆往门外面走,一直出了医院的门,又往家属区走。好几次,劳铁山都想停下来跟崔槐生的老婆“说明白”。但是,他发现一两句话根本就说不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一,不能在犯人面前露底,因为洪三木并不知道是崔槐生暗中指使。括弧,就算洪三木知道也不能说,那不利于洪三木今后的改造。括弧完。二,更不能低三下四求犯人。犯人就是犯人,再好的犯人也是犯人。要永远保持警察的威严。括弧,就算我们有错误也不能道歉,可以通过加分等等鼓励改造的方法弥补我们的过错,就是不能道歉,原因同一。括弧完。
三,更更不能的是在公开场合做那些事,说那些话。医院里有好些个住院的犯人,他们听到之后会一传十,十传百,不光是你家崔槐生威信扫地,所有的狱警都会脸上无光。四,至于给洪三木喝粥,不是不能,但是不能求着他喝粥,不能为了免去罪过让他喝粥,那粥不是成了贿赂了吗?政府的人贿赂犯人成什么体统?五六七八……这些能跟这个女人说明白吗?这个女人只要插一句话,插一个字,就会全乱套,就得从头说,从很远的地方说,结果一定是回不到眼前,一定是越说越远。最后,劳铁山用拳头顶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算是惩罚自己智商太低。他说:“回家等着吧,崔槐生有我照料,打完吊针叫他回家,叫他慢慢给你说!”
不行。女人一路上不停地问:“咋啦?”劳铁山不理她,她甩了几次胳膊没甩脱,只好蒙头蒙脑地跟着走。劳铁山松了手,她就折身往回跑。劳铁山追上她,拽住。她狠狠地说:“不行!我不能让大兄弟告孩子他爹,不能让孩子他爹变成猪!还有我们一家老小……”挣脱不了劳铁山,她哭着蹲下身体。正是上早班的时候,好些个同事驻足观望,打趣。说劳队长咋的,这是要绑架崔槐生的老婆呀。朋友妻不可欺呀。还有玩笑开过头的,说入监队开始共妻啦。
劳铁山羞得满脸通红。他放开女人的手,强忍着恼怒,说:“好吧,去找崔槐生吧,叫他慢慢跟你说。慢慢说。一定要慢慢说!”说完,劳铁山奔回自己的家,骂了几句脏话,倒头便睡。
“小和尚……牙龈……”睡梦中,劳铁山仍然没有休息。他梦见自己在入监队逐一检查犯人的唇口。有暴躁的犯人嚷嚷:“我们又不是牲口,还要检查牙口!”劳铁山说不是看牲口的牙口,是看你们的牙龈。牙龈怎么样呢?有牙龈的就是小和尚?这不是笑话吗!但是每一个人的牙龈的确是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形状不一样,厚薄也不一样。这其中有什么密码么?暴躁的犯人又嚷嚷:“剃我们光头也就罢啦,还小和尚?那老和尚在哪?方丈在哪?主持在哪?我靠!庙,庙在哪?咱们原来是被剃度了当和尚啊!当和尚嘛,我倒没什么,反正就是这么一吊子。
我那帮子女人可不答应!她们肯定不答应!”劳铁山走到那个暴躁的犯人面前,上下打量着,等到他安静下来,才说:“当和尚?看看你的胸牌,看看你的(带条码的)制服——这是学校——立正——!”
洪三木也在找小和尚。本来太极申跟洪三木耍了一通拳脚,“正骨”有道,确实不同凡响。然后御医黄登场吹牛可以治“非常之症”,可是遇到基本的荷尔蒙问题就难住了,御医黄推荐了小和尚。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该小和尚登场了。洪三木跟小和尚眼看就要接上头了,被劳铁山、崔槐生一干人横生枝节,打搅了。小和尚就像怕光的猫头鹰似的无声地溜了。这一溜,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闭闭眼,睡睡觉他就会出来。麻烦在于劳铁山盯上了小和尚。劳铁山追究小和尚的时间越长,小和尚离洪三木越远,将来再招他回来的时间也就越长。这就像乌龟伸脑袋,受到干扰受到惊吓就会缩回去,不断地干扰不断地惊吓它就会更长时间地缩着脑袋。乌龟缩着脑袋可是恶名在外,它可以考验人的耐性极限。本来洪三木以为养好了伤,蹲够了禁闭,回到入监队重新训练,跟同学们住在一起,不管他们是谁,不管他们来自五湖还是四海,只要定下心神,只要夜深人静,只要逗他们露出牙龈,小和尚自然就会现身了。可是,劳铁山每次见面都要说小和尚的问题。对,劳铁山是把小和尚当作一个问题,跟洪三木反反复复地探讨。
劳铁山调动了自己的想象力和耐心,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高屋建瓴,告诉洪三木,小和尚其实并不存在。道理很简单,小和尚是看不见的,摸不着的。你看咱们金川将近千八百号光头,但他们都是服刑人员(新词),都不是和尚。这个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或事物就是不存在。洪三木说唯物主义也不反对精神的存在,伟人还说过精神对物质有反作用,就算我是臆想瞎想胡乱想那也是一种存在。劳铁山拉来几个犯人,问洪三木哪个是小和尚。都不是。劳铁山又把当年跟洪三木一起住在室的犯人叫到洪三木面前,问他哪个是小和尚。不是。这三个当年的同窗在“地道事件”之后,跟洪三木一起,都被加了一年半刑,罪名是“集体脱逃”。未遂?未遂跟遂了性质一样。这三个人见了洪三木都怯怯的,像小摊小贩欠了黑老大的保护费。洪三木看到这三个人没有说“见到你很荣幸”,心里面也没有荣幸的感觉。
为此,洪三木十分烦躁,后悔把小和尚当成自己思想的一部分,汇报给了劳铁山。
那些只是劳铁山改造洪三木计划的序幕。之后,劳铁山用各种各样、连续不断的外界刺激占据洪三木的大脑,排挤洪三木脑子里的杂念,包括排挤小和尚,既然洪三木非说他的脑子里有个小和尚。
崔槐生离开了洪三木所在的病房之后,劳铁山往这个病房安排了四个犯人病人,为的是增加噪音增加干扰。这些和一切与洪三木相关的措施都得到了监狱长的特批和支持,因为医务所显然不在劳铁山的管辖之内。劳铁山还给洪三木布置任务,要他根据自己的伤情针对性地学习医学知识,解剖、骨骼、皮肤、内脏、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人体再生能力、医药学等等。好像任何一种病,任何一种创伤,都可以跟所有的医学知识联系起来。劳铁山每天安排狱警轮流监督,他自己每天晚上检查,提问。学了两个多月,洪三木觉得自己差不多完成了医学院学生的基础必修课,觉得自己可以留下来在医务所当医生。就差实践课,就差活体解剖,就差领个行医证。洪三木情绪高涨,跃跃欲试。他拄着拐杖,在病房里没有医生和狱警的时候,逮住同病房的病人,给人家分析病灶,解析缘由。
光说不练假把式,洪三木让人家躺在床上,扒开衣服,用食指代替手术刀,指甲代替刀刃,先往人家肚子上吹一口凉气(增加惊悚的真实感),再沿着“腹白线”给人家“开膛破肚”。开着刀,洪三木还煞有介事地说着。这个位置要用止血钳,因为这里有一个动脉大血管,不然半小时之后你的血就会流光;这个地方要用夹子夹住向外翻,不然它会自动合上,这是因为弹性,那个啥,女人生娃知道吧,剖腹产就是这样;这个是心,人的心跟猪心基本一样大,吃过猪心吧?这个当然就是排骨啦,别笑,猪叫排骨,人叫肋骨,我就断了两根肋骨,就是这两根;这个就是胃啦,我们常吃的猪肚子,就是猪的胃,胃嘛,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上下不扎口的口袋,可以正着翻过去,也可以反着翻过来,不管怎么翻,就是你呕吐的意思,对了,胃抽抽,痉挛,你也会呕吐……
一个病房的几个病人围着看,其他病房有胆大的,走动方便的,也来看。他们在旁边都不作声。那个犯人的床成了手术台,洪三木成了导师,周围围了一群学生。
被“开膛破肚”的犯人胖乎乎,他喜欢自己的肚子和前胸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被洪三木摸来摸去摁来摁去蹭来蹭去割来割去的感觉。当洪三木“缝完了”最后一针,长出一口气,擦着汗,说“手术很成功”的时候,胖子咂吧咂吧嘴,他的回应是:“再来一遍,好舒服!”
这时围观的人开始起哄,上手,不一会,胖子的裤子被扒掉了,露出雪白的屁股。屁股被拍一拍摸一摸掐一掐锤一锤在所难免。屁股那边的部分看不见,胖子蜷着身体,舍命用双手护着。
动静大了,管事犯、医生、政府相继赶到。同学们作鸟兽散,又被一个一个捉到现场。众口一词:胖子急着上厕所,裤子没提住。政府强调一下纪律,并不深究。
有个想挣奖励分的犯人事后向政府打小报告,“揭发”洪三木的所作所为。报告传到劳铁山那里,劳铁山说洪三木的表现他都知道,别人不用管。那个打小报告的犯人没有得到奖励,迁怒于洪三木。说你一天摆弄这个摆弄那个,今天叫哥哥也摆弄一下你吧。洪三木说好啊,不过你又不懂,这事得先进行理论学习,理论学好了,再跟实践相结合。那家伙说狗屁理论,来,躺下,爷爷告诉你太监是怎么回事,摁住洪三木就扒他的裤子。洪三木以为人家开玩笑,不曾想那家伙真的抓住了他的命根。
“哥哥玩笑开大啦!”洪三木身体倒在床上,拐杖丢在一旁,紧张地说,“你撒手。”
“撒手?把你的手术刀拿来!”那家伙瞪着洪三木说。
“咋的?你想让我自宫?”洪三木感觉下体压力并不大,试着跟哥哥开玩笑。
“我乐意帮忙!”那家伙猝然给力,说,“若练此功,必先自宫!”
洪三木大叫一声,差点晕过去。在这个疼痛的过程中,洪三木的脑子里闪过了“荷尔蒙”、“雄性激素”、“青春期”、“生殖器”、“爱情”之类的词汇和相关信息——小和尚把这些词汇当荷叶树桩土堆草丛——小和尚就藏在它们后面!
洪三木大叫一声“嗨——”,双手抓住那家伙的双肩,往自己怀里扽,说:“我叫你藏!”
“咚”的一声,两个人的额头撞在一起。两个人的脑袋同时向后弹去。那家伙惨叫一声,身体也随脑袋一并向后倒。洪三木的脑袋好像在后面又撞上了另一个脑袋,瞬间返回归位,他的双手直接把那家伙的身体拎了起来。洪三木瞪着发红的眼珠子看着那家伙,说:“哈哈,小和尚,我可找到你啦!”
那家伙龇牙咧嘴,牙龈露出来一大块,脑袋耷拉着,连眼珠子也同时吊向地面的方向。那家伙暂时说不出话,看样子,可能是被撞晕了。这个形象临时取代了洪三木脑子里原先的小和尚。当然形象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牙龈。
管事犯、医生、劳铁山依次赶到现场。在他们赶来之前,同病房的胖子已经奋勇上前,架开了洪三木,把那家伙解救出来。胖子他们眼看着洪三木发威,太猛了,再不架开,洪三木会用脑袋把那家伙的脑袋撞开花的。劳铁山到现场问了几句,当下就差人把那家伙背到别的病房。在这些过程中,洪三木的嘴巴一直没停。他说:
“小和尚!我知道你!藏到木鱼里我也会把你敲出来哈哈!给我玩底线溜边我也可以盖你的帽!你不就是富二代嘛!不就是活得不耐烦嘛!
不就是揣了十块钱闯天下嘛!不就是没钱了嘛!然后就进庙了嘛!再然后老和尚吃喝嫖赌你看不惯嘛!哈哈!一把火烧了寺庙的就是你!……”
劳铁山示意把洪三木的嘴堵住。所以,关于小和尚如何年方二十就拥有过几十个女人,如何摆积木一样拆解分析男女关系,如何淡定从容昂首入监,如何小孩儿说大人话冒充哲学家等等等等就堵在洪三木的胸膛里了。
那家伙消失在病房门口之后,再也没有单独出现在洪三木的面前。但是没关系,小和尚被洪三木找到了。小和尚无法脱开监墙的禁锢,但他可以在监墙之内自如往返。洪三木的命根处软组织挫伤,疼痛的感觉叫他“无法避免”地跟小和尚请教荷尔蒙、生殖器和男女关系。太极申御医黄小和尚,就是这样连接的,他们可以打乱出场的顺序,但不能出来两个第三个躲着不露脸,这就叫“顺理成章”。洪三木入定。即使在白天,他也打坐在床头,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胖子每天都缠着洪三木,要他给他“开膛破肚”。洪三木一笑置之,说“我忙着呢”。胖子耍赖,躺到洪三木的床上不起来,洪三木转个方向,依然保持打禅静坐的姿势。病房的人扯嗓子唱歌,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唱陕北酸曲儿,有一个还暴突青筋吼秦腔,洪三木听而不闻。病房里吵架打架,胖子推搡洪三木,要他帮忙,洪三木无动于衷。胖子联合其他人掰开洪三木的眼睛,用半截火柴支起他的眼皮,洪三木眼仁向下视而不见。胖子被别人推搡,撞到洪三木身上,洪三木从床上摔下来,像个不倒翁似的晃两下,还是打坐的姿势……劳铁山跟洪三木说话,洪三木起身立正,有问必答。劳铁山给洪三木布置新的任务,洪三木按时完成,但是,时间总有空隙,有空隙洪三木就会入定。甚至,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在全监召开的减刑加刑大会上,他也可以入定。
劳铁山搞不明白,到底是洪三木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小和尚,还是洪三木自己变成了和尚。
小和尚很年轻,来到金川的时候刚过十八岁。想到这一点,洪三木就觉得别扭,有一种倒错感。自己都二十七啦奔三十岁啦,小和尚差不多算是小屁孩儿吧。小和尚呲着牙龈呵呵呵地乐的样子不但看不出有什么过人的见识,倒叫人觉得是个二傻子。没想到洪三木还没开口,小和尚似乎已经知道洪三木的思维活动,劈头盖脑先喷了一壶。
小和尚:这就是你的问题啦!告诉你吧——二十一岁?已经很老啦。你不知道有个叫雪池的女人,十七岁就发表了长篇小说,而且小说里引经据典,《诗经》《二十四史》《文心雕龙》《佛经》《圣经》等等,甚至英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法语德语等穿插其间。奇怪么?不。时代不同了,靠熬日子积累经验的时代一去不返了。电脑里可以随便拉出任何典故任何传说任何艳遇任何法典任何情节任何任何。童年随风而逝的时候,第一次月经来潮的时候,第一次遗精便血的时候,人就成熟了。成熟的人可以干任何事情。
洪三木:你就干到这儿来啦?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火杀人。
小和尚:唉。我要睡觉,老东西吵我,天天晚上弄两个女人在哪儿叫唤。
洪三木:老家伙是个花和尚?
小和尚:嗯,身上文了几朵花,一朵喇叭花,一朵狗尾巴花,一朵雏菊,一朵郁金香。
洪三木:你不是花和尚?
小和尚:我身上没文花,不信你看。老东西叫我文,我不,疼得很。扯这些闲篇干啥?
洪三木: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传说你有过很多很多女朋友。
小和尚:什么叫传说,就是!咋的?
洪三木:有多少?
小和尚:很多。几十个吧。
洪三木:她们都在哪?
小和尚:在这个世界上。
洪三木:别瞎扯,就近说。
小和尚:进庙之前?我身边,我公司,差不多将近三十个女人吧。
洪三木:三十多个你都爱?
小和尚:不可以么?
洪三木:那你怎么个爱法?
小和尚:爱在心里。
洪三木:我还以为你分身有术,一个一个上床。
小和尚:俗!再说,我身体有那么好么?超人电影看多啦吧你!
洪三木:有有!你能!
小和尚:呵呵。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不能不能说能。也不能能说不能。
洪三木:看来你生活得很幸福,当时。
小和尚:现在我也很幸福。或者无所谓幸福。这个话题的核心是心存感激。
洪三木:感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