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淫雨霏霏。
这鬼天气把人们的心都搅乱了。
周锦廷几个人一直守在工地上。扒几口冷饭冷莱，有点空隙就冲壶热茶，好让肠胃也暖和点儿。
他很担心李佛生的身体。这瘦猴子面颊深陷，眼睛显得更大了。可他连感冒也没犯过，名符其实的钢条。
这两天，李佛生很少露面，兴许是跑到工地去了。人清瘦瘦的，盖上顶竹笠帽，同临工一个模样。碰面也认不着，你到哪里找他去。只是到了晚上，工地都沉寂下来，他才悄悄地溜进工棚，抹个脸就和衣上床去了。
祸不单行。大面积施工一铺开去，圩上唯一的那道沙石路经不起碾压，早已坑坑洼洼，成了一付排骨路了。雨天积水，泥泞糊糊，连行人也没个落脚地方。这天，像是裂了缝，一味地流汗滴水下来。唉，圩上村下，怨声载道。村人就不止一次地指着李佛生的脸骂道：“你们缺德，小心绝子绝孙！”近年晚了，烂路一条也是惹人憎恨的。因此，他也顾不得了许多，干脆冒雨施工。反正把沙石填平了再说。日夜拼搏，人也累得只剩下把骨头了。
幸好这雨也有个间歇，看来修好路过年，还有一线希望。
人们骂李佛生也是冲着周锦廷来的。公社有的干部，对贷款建厂房一直不理解，更不用说村民了。这巴掌大的小圩有多少户人家，周锦廷一清二楚。那天，一工区动土，天蒙蒙亮，已见几个老头排排坐在地上。老人家都不声不哼，就是占着地不让你动工。周锦廷知道了，想也没想，便挂个电话给那个单位的头头，告诉他：你爹在阻碍工程动工，这件事由你负责。嘭的一下挂上电话。
过了一阵子，几个老头子都悄悄地溜了。周锦廷早已意料到会有这一幕戏演出的。从此，当面冲着他来泼辣的人不多。
话说回来，人们也看得见，这两位正副书记是拼着命去干的。天公不作美，怪谁？
人黑。李佛生双脚才踏进工棚，雨下大了。霎眼间，地上一片积水。他喝了杯开水进肚里，才感觉饥饿难受。嘿，这么晚了，饮食店早打烊了。来碗速食面又没开水。靠南面墙周锦廷的床铺空着，想必是到井边冲冷水浴去了。老周有个习惯，早晨跑步，睡前洗冷水浴，雷打不动，十年如一日。他的顽疾慢性鼻炎就这样给治好了。他称之为增强体质，扶正去邪。这颇符合老周的为人性格，正气凛然。
人是要有点正气的。李佛生感到同老周拍档，工作的确辛苦，但很痛快。大可以放开手脚去做，走多大步子都允许。倘若出了事，不管大小，老周都给你承担。反正做工作就避免不了要出点差错。然而，这正气也惹了一些人的反感。说老周脾性硬，不近人情。天晓得。他还不知道匿名检举信随着工程的铺开又多了起来。依照老周的脾气，要是有真实姓名地址的话，他会上门解释或道歉的。然而，到目前为止他还未见过这样的信。因此，老周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好拍档，我害你也提心吊胆呀！”嘿，只要工作合拍痛快，管他吊胆提心呢！
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了。李佛生真的感到饿了。他不想淋雨跑出门去，便又和衣上床去了。满想来个睡眠疗法。
我的天，肚皮空空的折磨得好难受。
突然，门吱的一下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连同雨水也带进来的陌生老人。下半身已湿透了。
“你是神仙肚吗？”老人家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沙河汤粉，端到李佛生面前。汤粉的香味扑面而来。
“谢谢你，老伯。”他忙说。他睁着眼一点也记不起眼前这位老人。
“吃罢，你们做了好事，都看得见摸得着！”老人站着说，脚下湿漉漉的一片水。
李佛生捧着碗大口地吃着。
“我看着你没吃晚饭，家又不在这里……”老人像在喃喃自语。
“我不正在吃晚饭吗？”李佛生说。
老人家默然一阵，说：
“做好事也有人骂的。骂过了也就收声了！好事嘛！”
说完，老人家把碗筷收拾起，转身走了。
门吱的一下掩上了。
李佛生木然地望着掩上了的门，地上一大片湿漉漉的水渍。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他躺在床上默然地想着……
周锦廷入门，抹了抹双脚就跳上床。
他朝着李佛生笑道：“怎么啦？今晚轮到你睡不着了。”
“我吃得很饱。”李佛生说。
“老婆送东西来？”
“……”
“男的还是女的？”
“一个老头！”
“那你就早点合上眼！”周锦廷笑了笑背过了脸。
窗外，雨声止了。天黑沉沉。
“做好事也有人骂的！”李佛生自言自语。
周锦廷依然背着脸道：“你可以禅悟圆寂了，骂者爱也，只要不存心害你，行了。”
“我服了你，周锦廷。”李佛生望着头顶上的石棉瓦板屋盖说道。他眨了眨眼。周锦廷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笑道：“你禅寂了！”……除夕前，幸好路铺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