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南岛的尖峰岭,我真想泼墨热带雨林。让我的墨在墨绿的世界里悄悄地渗透下去,窥伺那神秘的幽静,那幽静中隐藏的哲学,那缠绵的真假情意,那无声的恫吓和残杀,那可歌可泣的拼搏、奋发,竞争和坚贞的爱情。那个世界实在太神奇了。在那里,我的一切想象都失效了。我进入雨林深处,就像潜进大海深处一样。
我以为海南的阳光永远是炽热火红的,但竟被热带雨林染成淡绿色和鹅黄色,而且完全失去了热力。
淡绿色的光斑在荡漾。我以为是温馨的空地出现的美妙的光环。然而就在斑驳的光斑之下,绞杀榕把一棵高大的绿楠给绞杀死了。它死得好惨;躯干被榕树的根和躯体活活地捏成枯木,只残留着几片残渣。绞杀榕的气根又缠住了一棵名贵的坡垒。往后,它也将如同绿楠一样死去。一切都如此秘密,无声无息。那条巨藤如同巨蟒,用它的头和尾,同时缠死了两棵挺拔的母生树。如果不细看,还以为这是爱情的象征呢!诗人韦丘想起那首把藤树纠缠比喻为忠贞爱情的民歌,深深感到它的虚伪。眼前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哪有爱情可言?诗人非常气愤地说;我再也不想听那首美妙的吟唱了!是的,那是扼杀,是在别人之死中求生的最丑恶的勾当。森林里这类恶术真不少呢。
我呆呆地站在那棵空心巨树面前,百感交集。它高达三四十米,有三人合抱那么大,却是空心的,我把头伸进洞里仰望,透过高高的洞穿的树身,我望得见蓝天的浮云。奇迹啊!它没有“心”了却傲然屹立,直上云霄。它的叶子依然墨绿,绿得可爱。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惨遭厄运?是蛀虫使然?是雷劈水灌所致?总之,它没有死,它凛凛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享受自己应得的那份阳光。这就是顽强的生命力。我忽然发现我身旁的原始林木在呼呼地往上猛长。它们都在悄然争夺空间,争夺阳光和空气,也争夺着雾露水气。尽管死的已经死去,已经化作朽木,叶已为泥,尽管有无休止的搏斗和扼杀,也无法阻止生命的繁衍,生命的竞争。多少年来,森林就这样延续着它们的生命。你听,有呼啸的涛声回荡林间,使你感到深沉,有一种壮烈的神韵,有一种急促的不可逆转的步履之声。
绞杀树、死缠藤毕竟是少,杀戮并不频繁,更多的是和睦相处,竞争向上。不同的种类可以并排站在一起,挤在一起。山风里,叶子有共同的语言。腐烂的枯叶可以成为肥料供养着无数不同种类的绿色的生命。我看见一棵巨树倒下去了,或许已倒了几十年。在它的躯体上已经长起几种高高的乔木。它不会想到自己躯体所供养的竟是异族。森林是慷慨坦荡的,有索取,也有奉献。这种奉献是无私的永恒的。
永恒的还有爱情。我想起在华南热带植物园里的一件使人吃惊的趣事。檀香,这珍贵之树,其感情是丰富的,它同一种植物叫洋金凤的结成终身伴侣。如果没有洋金凤的陪伴,它就会停止生长甚至枯萎。洋金风依在它的“腋”下,真诚温柔,婀娜多姿。它开着金黄色的花,热热烈烈地拥抱着檀香木,金花与绿叶相映成趣,昭示它们美丽的青春,珍贵的爱情。在原始森林里,的确孕育着很多真正的爱情。森林的爱是炽热的。
我忽然感到自己沉落在深深的海底了。这森林之海实在太深太深。在这生长无数栋梁的地方,我自觉成了一棵小草,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但我并不孤单。我获得筛落的阳光的光斑。我在一首诗里写了小草在大森林中的自信力:即使死了化作养分,也要缘着大树的根和躯干,走向叶脉,去获得属于自己的一缕阳光。
我无法读完热带雨林这部巨著。我相信人类要真正读懂它也不容易。带我们游览热带雨林的张站长,已经在森林里钻了十多年,他也说没有真正认识森林这卷帙浩繁的书。这里所包含的人生哲学是那么复杂深奥,包罗万象,是那样发人深醒,给人以无限的启迪。
泼墨热带雨林谈何容易!即使是瓢泼的雨,在这浩瀚的林海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