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信社会主义要靠科学技术建设起来！”老人家脸上又呈现出自信的神采。
“坚信！”这么说，曾经有人否定他这个信念。他因为一再说了一句话才被划为右派的，说他坚持走白专道路，还企图把社会主义拉入歧途。
“你从没有失望过吗？”他诧异地问。
老人家坦率地说：“失望过。但当我想起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既然能在自强不息中站了起来，她也一定能够在自强不息中迈开脚步的。这样，我看见了美好的明天！”
小宇深受感动。他在这莫名其妙的、震天价响的口号声里，竟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完全不同的一种声音。他被这个声音吸引过去了。他忍受着，是为明天准备啊……
后来，右派改错的政策下米。我们的老镇长，现在的县委书记老江，亲自下来给老罗平反。根据老罗自己的请求，让他到中学里任教。他明白，老罗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的身上。事后，老罗才清楚，他之所以能返回家乡，这边防的乡村，而且收到了这许多书本，完全是江书记暗中出了力。对此，老人家是铭感肺腑的。
筱莹来到梧桐山脚下的一间小平房，谒见了罗老师。他从小宇口里早听说过筱莹的名，因此，见面彼此就很熟落了。
也许是职业习惯，她进屋里总爱看看书桌上的书本、手稿。
“罗名伦！”她惊喊了起来。她在美国读书时，老师就介绍了几本罗名伦的专著要他们看。在美国罗名伦是颇有名气的。
“是我，我叫罗名伦。”老头子平静地答道。他的几本专著是儿子拿去美国出版了的。
“你认识绍伦…罗吗？他是我的导师。”
他点点头：“罗绍伦吗？戴眼镜的高瘦个子，他是我儿子。他咧着嘴笑，用铅笔敲了敲自己的手指。
“哦！”她惊讶地叹了一声。
她凝望着巍峨的梧桐山，峰峦迭起，林木葱茏。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在峰峦林木间停在山峰尖上。她仿若头一回认识这个熟悉的小镇，小镇竟是这么的深广！
临别时，老罗送她出门口。
“问你爷爷好！你说罗名伦惦记着他！”
老人家寓意含笑地目送着这一对年轻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青翠葱茏的树林里。
十
陈业伟从市里开会回来，急忙找着儿子打探筱莹的事。
“筱莹来过我们家么？”他很关切地问。
“嗯。”
“留她吃饭了！”
他摇摇头。
“太不象样了，你们是老同学嘛！”他颇有点烦躁地问：“她说了些什么？”
“说了……”他瞪着眼睛看着父亲，想了想才说：“她回来探望婆婆，看看家乡。还有，她在美国考过博士学位。”
“有出息。”他眉飞色舞地说：“她没说过投资的事吗？”
“没说。”
“为什么？”
“不知道。”他觉得父亲问得有点奇怪。
“嘿，她家里很有钱。我们特区正需要外面来投资，这事很重要嘛！”
“我是个司机！”他听出父亲话里有情绪，想起筱莹婆婆说过的话，心里很不耐烦地答。
他盯了儿子一眼，稍停一下，脸上又变得平和起来，说：“她妈妈身体好么？不回来看看！”
“她妈妈埋头写书，人家现在是电子学士，高级讲师。筱莹要她一起回来，她说不回来了。”儿子忍住性子答道。
他沉默着，自忖道：她不回来，这么说她还在想着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啊！不知怎的，此刻他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思绪，他觉着现在他很需要她，也很爱她。他本来就是爱着她啊！现在他更爱她了。他可以毫无拘束地爱她了。
他看见父亲沉默不言，试探着说：“筱莹说她妈妈经常提起我，还说我应该到外面走走，自己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你怎么想呢？”
“还是在家乡好。”
“现在情况不同了，眼光可以放远些，放大些。”他说着，又自顾沉思去了。他心想她关心着小宇，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她心里还想念着自己。想到这里，他心里升腾起一种希望。这几年，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开放了许多。思想越是开放，他就越是想念着她，觉得在她的身上可以获得一切。有时，他也会感到一丝儿的负疚，觉得对不起她。可是这点儿负疚很快地消失了。他认为这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那条错误路线的过错，何况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呢？于是，他又心安理得起来，想着重温旧梦，再结丝萝了。
他想起了抛弃了他的小宇妈，心里一阵颤栗。在这开放的火热年头，她出乎意料地给他来了信。这是一封封印着火热的红唇的信，充满着炽热的情肠的信，每一句话都能撩拨起往日的深情，她果真是含着泪水哀求他的宽恕，希望破镜重圆？……一个女人，她昨天能抛开你去拥抱别一个男人，今日她也可以抛开别一个男人又回来拥抱另一个人，而且还可以再拥抱一百个男人。他考虑过这个“破镜”的价值。她父亲已经离休了，失去了那个显赫的权位。读完那封信，他心里反复推敲过：她追求的是什么？是他这个人么？不是！她追求这个小镇的特殊的自由，特殊的享受，冀求着一个特殊的世界。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到这个女人不值一文钱，晚了，负心的女人！他是需要“重圆”的，但“重圆”的对象不是这个忘思负义的小宇妈，而是筱莹的妈。她爱情上的荒地需要自己翻犁开垦，他应该赶快去见筱莹妈妈。这个“重圆”的价值才是巨大的啊！
“筱莹要我到她家里玩，见她妈妈，也见见老爷爷。”儿子还摸不准父亲的心思，瞪着他的脸说。
“筱莹这孩子很重感情。”他从沉思中醒过来。
“你喜欢她吗？”
“喜欢！”他愣了一下说：“她小时候我就很喜欢她了，她是个不简单的孩子。你们很要好？”
“爸爸，你说呢？”
“筱莹是个好姑娘，她这一趟回来也许是为着看你呢！我看是有这个意思。”他想了想问：“你喜欢她吗？”
“喜欢。”他点点头。他想知道爸爸的态度。
父亲冷静地想了想说：“当然咯，她是个讨人爱的姑娘。唉，我是担心太悬殊了……”
“你是说……”
“孩子，你想想，要是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人做出牺牲，这份爱情是平等的吗？这会幸福吗？”父亲说得很庄重。
“不。这不是爱情。”
“那又是什么呢？”他惊讶地看着儿子。
“这是买卖。因为这个人看重的是名利权位。”儿子有点激动地说。
“既然是爱情就无所谓什么悬殊，更说不上是什么牺牲。”
“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儿子的话象一根刺猛地一下戳在他的心上。他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他明白孩子俩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很要好。不过好强的儿子这一回竟然什么也不考虑，倒使他感到奇怪，弄不明白他心里怎么想。本来，作为父亲他是应该为儿子高兴的。可是，他此刻心里却很焦躁。从心里涌出一种妒恨的情绪，他憎恨他们的相恋。这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憎恨。
“后悔？”他对父亲的冷酷感到惊讶。他本来以为父亲会说出更充分的理由。也许他同自己想的一样，不愿意令筱莹妈感到难受。然而，父亲那憎厌的眼光却说明他只是为了自己。他向来是尊重爸爸的，是爸爸把他抚养成人。无论怎样他还是往好处想，希望父亲能反省自己，承认自己在爱情上曾经做出了的过错。
然而他看不出父亲有半点儿内疚的表情。你看，他眼睛里竟流露出两股阴狠的目光，摆出一副严父的架子。想起他灵魂里的肮脏，儿子禁不住愤怒起来，他冷冷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对生活，对爱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那么你的看法呢？”他被儿子的这种态度深深刺痛了。他恼怒了，感到受了侮辱，可又不能直截了当的训斥，只好仍然克制着自己。
“后悔比违心好！”他已经感觉出父亲对自己的伪善。本来他想给父亲说清楚，为了不使筱莹妈伤感，他已经拒绝了她的爱。尽管自己是那么的爱她，但甘愿忍受这份痛苦。此刻他却什么也不想说了，变得出奇的冷静，看看父亲还对他说些什么话。
“你很自信？”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了！”儿子冷漠地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高攀呢？”父亲有意地数落他说。
“爸爸，你太荒唐了……”他气得浑身颤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无法理解父亲竟会这样看待自己，竟会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这是一种多么庸俗、卑劣的感情啊！然而，这又确实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他感到伤心，他从小失去了母亲，在他童年的岁月里，他只知道有父亲！自从他认识筱莹之后，常常到她家里玩，他才明白世间上还有这样好的妈妈。他羡慕她有个好妈妈，可是没有想念过自己的妈妈，因为妈妈很早就抛弃了他。但他觉得自己毕竟还算幸运，有一个好爸爸。后来长大了，他知道了一些事，也风闻有关父亲的过去，也确实香不惯父亲趋炎附势的媚态。可是，他还是同情他的不幸，体谅他的处境，原谅他的过错。他是自己的父亲啊！最近，他知避妈妈来了信，说要回来看看丈夫，探望儿子。爸爸没有对他说过，他自己也从不过问。在他心里，母亲只是象一个过路的陌生人一样，他无须去过问他们的事，也无须去数落他们的荒唐。更何况历史的荒唐已经给了自己足够的苦痛。然而，从这里面他认识了感情的可贵，正因为这样，他十分珍惜她那份纯真的爱情。他为他们间的相互信任、相互了解、相互体谅的真挚的感情所感动。他珍贵它，非常的珍贵。虽然他又不得不忍心地拒绝她。他相信父亲知道了会高兴的，一定会为他祝贺的。可是，他错了，确实是错了。父亲投来的竟是一种无法谅解的限光，充满着妒恨、厌恶、而又冷酷的眼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一个人漫步在海边，凝望着蔚蓝的海水沉思着。默默地沉思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浪汹涌，却又显得那么宁静……
“小宇！”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
她来了！……不，她已经走了啊！
陈业伟居然过街上筱莹婆婆家来了。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去的。今早，他向领导汇报林祥财团的孙女回乡拟投资的事，上头很是重视。本来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只是由于他同他家的特殊关系，且他本人又自告奋勇，愿意亲自出马，领导便让他过街去了。
“哦，是陈镇长！”大门上香烟包大的方孔里探着一只眼睛，望了望又缩了回去。然后，大门吱呀的一响打开来了。
“筱莹婆婆，你老人家好！”陈业伟一时不知怎个称呼恰当。
“镇长光临寒舍，太屈尊了！”
“晚辈来拜望你老人家。”
“家世寒门，达官贵人早是绝迹了的。未知镇长有何赐教？”老婆婆言里声里是气愤愤的。对方的突然降临也使她心里狐疑。
“哦！我是来看看筱莹，也顺带谈谈她要投资家乡的事。”他搪塞着说。
“你千万不要听人闲言，他一个女孩子哪有这个本事。况且也实在欠缺这个名声和本钱哩！”老人家故意把名声两字说得好响。
他听出话里有话，本该起身告辞。可是为了心里的事，只好硬着头皮讨好地说：“筱莹是一片孝心，她学业成功，回来光耀家乡也是理所当然。如今考取个博士学位好比旧时中了状元，兴许比中状元还难呢！你老人家有福，女儿、孙儿都坐上了博士这把交椅。这也是沙鱼镇的光彩。”几句话，说得老婆婆气儿顺了些。
“唉，虽说是有这个心意，可现在要办成一件事也是困难得很。办不好还得蚀了木钱！”老人家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她也指望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见家乡门面光鲜，事业兴旺发达。稍停又说：“筱莹他妈又不回来，多个人商量也好呀！”
“她离开家有好些年了，也该回来看望你老人家。她身体好吗？”
“不回来也好，免得伤气！”她想起过去的事又气上心头。
“唉，这都怪‘四人帮’做的孽。”他看不出有一点儿内疚，反而颇为轻松地说道。
老婆婆听了心里很不是味道，便问道：
“小宇妈敢情回来了！”
他骤然吓了一跳，以为她真的知道她要回来。稍微定了神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你家里反右派那年发生的事都是他们“四人帮”做的么！因此，他故意避开话头：“她自家泼出去的水，不会再回来了。”他瞧了婆婆一眼，说：“还是予敏有本事，自己创了业，女儿也出人头地。她能回家一趟，当面谈谈就好多了。我是很想她回来一次的。”
“你很想见予敏吗？”老婆婆这才恍悟他上门来的意思。
“我们也有好些年不见面了。”
“唉，又何必当初呢！”老人家又感叹起来。
“当初是违心的啊！”
“头一回是违心，那第二回、第三回又算什么呢？”婆婆两眼盯住他那张白皙的脸庞。
“这，这算是有心了。”他呐呐地而又讨好地说。老人家的话虽短，可使他感到咄咄迫人。
“这就说出个鼻眼了，也分开个黑白嘛！人是有个心肝的。人心本来不会那么环，只是世上繁华，人心不古，争权夺利的人太多，才做出许多违心的事来。”老人家耳塞眼蒙，但还不致糊涂到看不出陈业伟是个怎样的人，说他“有心”已经够给面子了。
陈业伟不是傻子，老婆婆一句一个刺，他不会听不出来，但是男人大丈夫，无须和这家妇女议长论短，他敷衍说：“反正大有大难，小有小难，各怀打算就是了。”
岂料老婆婆这一趟竟是认真得很，居然一本正经道：“再难也不可以丢掉了人的本性！”说完，她把眼光转向台前那座观音娘娘。观音娘娘座前垂着两道红丝线帘晃闪晃闪，上面总亮着一盏小小的红灯，光芒四射。桌子右边的彩色电视机还一直在开着，只是关掉了音响。成了默电视了。
这话说得重，陈业伟如果识趣，也该告辞才是。可我们的副镇长却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不说假话固然是办不成大事，但没有耐性也同样办不成大事的。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太婆，在行将就木之年，坐在彩色电视机旁，居然对观音娘娘还如此虔诚尊敬，如此真诚信仰，倒引起了他的诧异。他想观音娘娘有什么值得人们的敬重呢？是她漂亮的美人脸蛋，还是她那飘逸洒脱的身姿？也许是观音娘娘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精神观念使她们感动了吧！人们是尊崇善良的。世界上许多伟大显赫的人物，随着年岁的流逝，逐渐被老婆婆们忘却了，或者是在记忆里淡薄了……可是，在街这边，几乎家家都设有观音娘娘的尊座，不仅是老婆婆，好些青年男女对观音娘娘还是一片虔诚，相信她的慈悲为怀会给他们带来幸福。只要世间上仍然有悲欢离合，宗教信仰便会在这悲欢离合里存在。从这个小镇人们的精神生活里得到些什么启示呢？陈业伟似乎有点醒悟了，觉得自家是有点过错的，认识到没有人性的无穷无尽的斗争，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好象有点儿内疚了，说：
“我是对不起予敏的……”
“都过去了，儿女都长大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老人家看出他的心思，也觉着感慨，难得他也知错，心肠软了下来。
“她过得好吗？经常捎信回来么？”他异常关切地问。
“你真是想见她么？”老婆婆问。她觉着有点滑稽，二十年了，他才头一回来到。进门来竟又对着自己这个老太婆，诉说着思念她女儿的话。这使她想起大戏舞台上浪子回头的情景，觉得他象是在做戏！谁不知晓，近年来，在街这边，港元、侨汇和海外亲属全都是吃香的，更何况是今日她的女儿予敏呢？昨日被咒骂的，仿若麻疯上脸似的可怕东西，今天一下子又成为称颂的，无限依恋的东西了。在这小镇里，不但价廉物美的外国东西要用港元买，就是国内生产的价钱便宜的高档商品。也要港元才有交易。一些有地位的人还在急忙地送子女出洋，不择手段地寻找海外关系。在小镇上，每天都看见上面来“视察”的大员，毫不顾忌地簇拥着争相购置这里的洋货，堪称是小镇一景。
陈业伟默然坐着，仿若浸沉在无限的思念里。他在想，她还是在想念着他的。这些年，她不也是一个人在生活着吗？“重圆”的意念在他脑子里似乎比前又更浓烈了。他觉着眼前悬挂着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