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到了四月的最后一天。
这天下午,莉亚告诉我,有一个人要见我,他就在菲尔菲克斯太太的房间里。
我匆忙走过去,只见一个佣人模样的人。尽管我离开盖茨黑德府有了整整八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叫罗伯特,是盖茨黑德府的车夫。记得在劳乌德时,贝西曾经告诉我,她和罗伯特结了婚。
他手中缠着黑纱的帽子使我心中一惊。
“罗伯特,贝西还好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其他人都好吗?
“小姐,她很好。”罗伯特说,“只是盖茨黑德府出了麻烦。”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中缠着黑纱的帽子,声音有些哽咽。
“约翰去世了,到昨天刚好一个星期。”他说,“他死在伦敦的寓所里。”
尽管小时候约翰经常欺负我,我痛恨他,可是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有一种无法说出的悲哀。我想,表哥约翰的去世对我的舅妈——也就是里德太太,一定是个致命的打击。
事实也确实如此。
罗伯特告诉我,约翰长大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嗜赌成性,他在伦敦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整天混在一起,过着花天酒地的放荡生活,几乎把整个家业都挥霍掉了,他欠了债,为此坐过牢。可是从牢里出来后,他仍不思悔改。
“听说他是自杀的。”他说。
里德太太被约翰生前的行为气疯了,身体越来越糟,现在,约翰的死更是雪上加霜,她中风了,卧床不起,在这个世上大概活不了多久。罗伯特告诉我,里德太太中风之后,用手势和含混不清的语言告诉贝西,她想见见我。
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人临终之前的请求。
我决定立即去向罗切斯特先生请假。
罗切斯特先生正在弹子房里和英格拉姆小姐打弹子。
我推开门,整个弹子房里一片欢声笑语,年轻的先生和小姐正沉浸在欢快的娱乐之中。我的打扰会使他们大为扫兴,但我去见里德太太的心情急切,顾不上这些了,我径直走到罗切斯特先生身旁。
傲慢的英格拉姆小姐盛气凌人地睥睨着我。
罗切斯特先生回过头来,扮了一个鬼脸,然后,丢下手中的球棒,跟我走出了房间。“有事吗,简?”他倚靠在关上的房门背后,问道。
我将请假的理由一一告诉了他。
“简,以前,你不是总说你没有亲戚吗?”他说。
“我不是没有亲戚,而是没有相认我的亲戚,”我答道,“我很穷,是个负担,所以里德太太把我赶出了她的家。”
“啊,既然如此,简,你根本用不着回去。”罗切斯特先生对里德太太的做法充满了反感和厌恶。但是,罗切斯特先生劝阻的理由根本无法打动我。
一想到这是里德太太的临终请求,我想,如果不回去的话,里德太太的愿望就会落空,这样我将于心不安。
罗切斯特先生只好答应我的请求,但他内心里充满了担忧,一方面他担心我旅途的安全,另一方面,担心我一去不复返。我告诉他,我探望过里德太太之后,一定会回到桑菲尔德的。接下来,他仔细询问我旅程的情况,并给了我五十英镑。他告诉我,这是我的工资。我在桑菲尔德的年薪是三十英镑,其中的二十镑是我不该拿的钱,因此我坚决拒绝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记得一天晚上,英格拉姆小姐看见我和阿黛勒坐在窗前,我们的存在显然严重干扰了她,她很不高兴。她朝罗切斯特先生高声嚷道,为什么不把阿黛勒送到学校去,竟然还要请一个开销不小的家庭教师。毫无疑问,当他们结婚之后,离开桑菲尔德,是我和阿黛勒将面临的结局。因此,我请求他能否帮助我找到一个新的职位。
“简,你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的。”罗切斯特先生说。他的嘴唇在颤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时,晚餐的铃声响了,他蓦地转过身,远远地跑开了。
第二天,我和罗伯特一大早就动身,颠簸了一百余英里,终于在下午五点左右抵达了盖茨黑德府。我没有直接去府里,而是径直来到了前面的门房。
房间里十分简朴,但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所有的家具都擦拭得锃亮。在旺旺的炉火旁,贝西正在给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喂奶,年纪稍大的两个孩子则在一边安静地玩耍。
“简·爱小姐,果然是你啊!”贝西放下手中的孩子,把我紧紧搂在她的怀里。她一边给我脱下旅行服装,一边打量着我。“路途一定很辛苦吧,瞧,你的脸色多苍白。”她心疼地说着。
贝西很快给我准备好了茶点,她像对待小时候的我那样,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命令我在炉火旁吃茶点。这使我不由得想起许多往事来,同时也使我感叹不已。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而贝西依然和当年一样,总是那样忙碌不停,善良的品性与急躁的脾气也没有多少改变。
吃完茶点,在贝西的陪伴下,我朝盖茨黑德府的大厅走去。
望着这座矗立在眼前的建筑,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黑暗阴冷的早晨。那时的我是多么伤心,多么迷茫,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现在,我又回来了。只是,时过境迁,当年那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尽管现在我依然漂无定所,但我有了面对困难的能力与信心。
穿过大厅,我们来到早餐室。这里的一切竟然也丝毫没有改变。每一样家具的式样以及摆放的位置,都和当年一模一样。甚至我读过的那些书本,也仍旧摆在书架的老地方。正所谓物是人非,在早餐室,我见到了伊莉莎和乔治亚娜,我简直认不出她们来了。
伊莉莎个子很高,却十分瘦削,脸色蜡黄,穿着黑呢长服,胸前戴着十字架和一串檀木念珠,模样俨然一个清教徒。“简·爱小姐,你来了。”她面无笑容地招呼我一声,坐了下去,就再也不看我一眼。相比之下,乔治亚娜时髦多了,昔日苗条的她已经是一个丰满美丽的姑娘,大大的蓝眼睛,金黄色的卷发,她站起身迎接我的到来,我简朴的衣着久久吸引着她的目光。
那是一种充满着讥讽的目光。
“我要去见里德太太。”我心平气和地说道。
“妈妈讨厌在晚上打扰她!”她们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
遇到这样无礼的对待,我恨不得立马离开盖茨黑德府。但我转念一想,既然我是来看望里德太太的,我就用不着理会这两个小姐的傲慢与冷漠。我告诉管家,给我准备一间房子,我要在这里住下来,陪伴里德太太,直到她好转或去世。
然后,在贝西的带领下,我去了里德太太的房间。
轻轻推开门,走近那张大床,拉开琥珀色的蚊帐,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眼前。儿时的痛苦回忆骤然涌上我的心头,但很快,我就不再记恨她。
我不仅原谅了里德太太曾经对我的伤害,对于被丧子之痛和病魔折磨得气息奄奄的她,我充满了同情。我弯下腰,吻了吻她。
“里德舅妈,你好吗?”我问道。
“你,是简·爱?”她的声音缓慢,低沉,有气无力,显然,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把她的身体彻底摧垮了,“啊,你不是那个丫头!”她突然高声嚷起来。“她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里德太太数落着曾经对我的种种不满。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她的内心里,依然没有改变对我的偏见和厌恶。
一会儿之后,她的话题转到了约翰身上。约翰毁掉了这个家,使这个富裕的家庭变穷了,他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地赌博,啊,他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老是梦见他伸手向我要钱。”里德太太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看见他了,啊现在,他就躺在那里,血流不止!”
里德太太歇斯底里地叫唤着,她的神志已经彻底不清醒了。贝西给她服用了镇静剂,她才渐渐平静下来,然后,进入了昏迷不醒的状态。
这种昏睡状态一直持续了十多天。
我再也无法和里德太太进行交流。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里德太太的病情早点好起来,尽管医生告诉我这希望是多么渺茫。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这些天来,我就用画画来打发时光。有一次,我信手画起来,当一个清晰的轮廓出现在纸上时,我的手开始颤栗;最后,图画出来了,竟然是罗切斯特先生逼真的肖像。亲爱的读者,我必须坦白,在离开桑菲尔德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罗切斯特先生。
这种不为人知的思念使我心满意足。
这些天里,乔治亚娜一直在梦想着城里的姨妈送来请帖,请她进城去。
回忆在伦敦的种种美好生活,成了乔治亚娜打发日子的唯一手段。开始,她喋喋不休地对她的金丝雀倾诉,后来,她大概厌倦了,就把我作为新的倾诉对象,她一改对我的冷漠态度,邀请我到庭院里散步,向我一遍又一遍讲述在伦敦的生活情景,她是如何引人瞩目,她如何赢得了某个贵族公子的爱慕,等等。她的爱情和苦恼是她谈话的主题,她一次也没有提到她的母亲和刚刚去世的哥哥。
和乔治亚娜的无所事事不同,伊莉莎从早上就开始忙碌不停。她把一天的时光分成几个部分,分别用来念祈祷书,做缝纫,写日记,到菜园除草,以及整理她个人的账目。她每天按部就班地进行,生活的规律像钟表一样精确。
伊莉莎生活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幽静世界里。
包括病危的里德太太在内,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使她烦恼。
伊莉莎很少言语,有一次她破天荒和我交谈起来。她告诉我,家庭的破产使她痛苦不堪,但幸好她设法保住了属于她个人的财产。她有一个计划,当母亲死后,将马上付诸实施。啊,她要到一个修道院去,彻底逃离这个浮华的世界。
这天下午,尽管外面风雨交加,却阻止不了虔诚的伊莉莎,她照例到教堂做礼拜去了。在客厅的沙发上,乔治亚娜在看一本小说打发时光。
我突然想去看看里德太太。她的病情让我为之担心。
在里德太太的房间里,壁炉快要熄灭了,护士不见踪影。
里德太太仍然昏迷不醒,她的气色看上去似乎更差了。
这个曾经多么严厉多么专横的人,现在,竟然是如此衰弱和可怜。她的丝毫没有好转的病情表明,要不了多久,她将离开这个人世,她的痛苦将彻底得到解脱。我注视着里德太太,聆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内心里涌起一股酸楚。
突然,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
我俯过身去,原来,昏迷的里德太太醒来了!
“里德舅妈,你醒了!”我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是简·爱?”她转动着呆滞的目光,打量我,“啊,你真的是简·爱。”和上一次的神志不清不同,里德太太这一次终于认出我来了。
在确信再无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她用颤抖的手交给我一封信。信很短,内容如下:
夫人:
请惠告我侄女简·爱的地址及近况,盼她立即来马德拉我处,我希望收她为养女,死后将我所有财产悉数馈赠于她。谨致谢意。
约翰·爱于马德拉
这封三年前的信让我惊讶不已。
我之所以一点也不知情,是因为里德太太讨厌我,她不希望我的命运由此改变,不愿意我过上宽裕富有的生活,她回信告诉我这位从未谋面的叔叔,声称我在劳乌德死了,死于一场伤寒。而现在,处于临终之际,这件事情使她内心无法安宁,她才对我如实相告。
“都是因为你,不然,我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里德太太说道。
“我容易激动,也很倔强,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坏。”我告诉她,“其实,只要你容许,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还告诉里德太太,我从心里原谅了她。
我在她的房间里继续呆了半小时,直到护士进来了,我才离开。
就在这天晚上,里德太太去世了。当时,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身旁。
我是第二天起床时才得知这个消息的。
面对她的遗体,我没有痛哭,也没有流泪。我想,像她这样体质强健的人,完全可以活得更长寿一些,更开心一些,是仇恨、偏见以及无穷无尽的烦恼把她的生命缩短了。
但愿她的灵魂在天堂里能够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