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降的暴风雨持续了大半夜。早晨,雨停了。窗外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我醒来了,一边穿衣起床,一边回想着昨晚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莫非我在做梦吧?
我迫切想得到证实,而能够证明它的只有罗切斯特先生一个人。
我跑下楼,来到大厅里。菲尔菲克斯太太正站在那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是来叫我吃早餐的。我勉强吃了一点点,又匆匆跑上楼去。我遇到了阿黛勒,她告诉我,罗切斯特先生在育儿室。
我径直走了进去。
罗切斯特先生果然站在那里。和以往不同,他不再和我礼节性地握手,或者用几句平淡的话语来迎接我,而是把我搂在怀抱里,就像昨晚那样。
“简,你今天看上去真漂亮,仿佛盛开的鲜花。”他注视着我,“天啦,这还是那个脸色苍白的丫头吗?”
“先生,还是那个简·爱!”我回答他。
“很快,就是简·罗切斯特了。”他说,“四个星期以后,一天也不会多。”
我一阵晕眩,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着。
这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汹涌而至的幸福的潮水。
“这不可能!这样的命运会真的降临到我头上吗?我不是在做白日梦吧?”我仍然将信将疑。
“即使是白日梦,我也要让它成为现实。”
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他已经写信给了伦敦的银行,要他们把保管的传家珠宝送来,他要把那些钻石项链、手镯和戒指,全都给我——桑菲尔德未来的女主人,一一佩戴起来。他还要让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戴上最昂贵的面纱,头上插上最艳丽的玫瑰。
“简,我要让你成为全世界都承认的美人。”他信誓旦旦。
“先生,不要夸耀我是什么美人,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家庭教师。”我如实相告,“也不要提那些珠宝和服饰,对我而言,那就像穿着小丑衣服的猴子,太不自然了,我宁愿不要。”我停顿了一下,“我不要任何漂亮的伪饰,只希望做一个真实真切的自己。”
可是,罗切斯特先生不顾我的反对。他径自说下去。
“今天,我就和你乘车去米尔科特,你自己挑选几件衣服吧。四个星期之后,婚礼将在教堂举行,然后,我和你去法国,去意大利,一起游览那些名胜古迹。”
“你将住在巴黎,住在罗马,住在威尼斯和维也纳,这些都是我以前到过的地方。那十年里,我带着不可救药的绝望和痛苦,跑遍了欧洲;现在,我将带着新生的希望和喜悦,带着你这位天使一起旧地重游。”
他的话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可不是天使,我就是我自己。”我说,“我永远也成不了天使。”
我记得在一本书中写道,一个男人的爱情只能维持六个月,之后就变成了泡影,他不再喜欢她,不再爱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挖空心思讨她的欢心。现在,罗切斯特先生口口声声说我是美人和天使,那么,他以后呢?会不会和他们一样反复无常?
“一个仅凭外表的女人,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自然只能讨得男人一时的欢心。你截然不同,你让我爱上的,是你似火的灵魂,坚强的性格,睿智的头脑,以及纯真的思想,所以,我的爱将永远真诚,始终如一。”
“这是你的花言巧语吧?”我问罗切斯特先生,“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证明给我看吧。”我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你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吗?我对一件事情很好奇。”
我的话似乎让罗切斯特先生很不安。
“你莫非是要打听我的田产有多少吧?你希望得到其中的一半?”
我要田产干什么呢?我又不需要它做什么投资买卖!我告诉他,我想知道的仅仅是他的隐私。
“简,凡是值得公开的隐私,我会毫无保留;至于另外一些,你何必知道得一清二楚呢?那只会成为你心灵的负担。”罗切斯特先生突然变得神情肃穆,脸色严厉,尤其是那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
不过,和刚才的甜言蜜语相比,我更喜欢他这个样子。
这才是最真实的罗切斯特先生!
“我想问一下,你干吗费尽心机,制造准备和英格拉姆小姐结婚的假象呢?”
他紧张的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微笑着,仿佛刚刚避免了一场可以带来毁灭性后果的灾难似的。他告诉我,事情其实如此简单,他费尽心机,无非就是要让我心生妒忌,从而达到让我迷恋上他的目的。他一边说,一边用强劲而温柔的手掌轻轻抚弄着我的头发。
我靠在他的肩上,享受着他带给我的巨大的幸福。
我把昨晚菲尔菲克斯太太看见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告诉了罗切斯特先生,请他前去解释一下,我不希望出现不必要的误解。然后,在他的催促下,我回房间去了,为乘车去米尔科特做准备。
我很快就重新下楼了。
菲尔菲克斯太太端坐在她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面的墙壁,呆呆地出神。她看见我,很勉强地笑了笑。
“我感到很震惊,这不是在做梦吧?”她说,“啊,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他向你求婚了,这是真的吗?”
“事情确实如此,菲尔菲克斯太太。”
菲尔菲克斯太太一脸迷惑。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心高气傲的罗切斯特先生竟然不讲门当户对,不顾世俗原则,爱上了一个家庭教师。同时,还让她迷惑的是,我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竟然爱上了年龄相差二十岁的罗切斯特先生。
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可是,她迷茫的眼神告诉我,她无法解开这个迷。
“你们打算结婚,是因为爱情吗?”菲尔菲克斯太太问道。
我没有回答她。我觉得我的感情遭到了伤害。
“简小姐,你涉世未深,对男人知之甚少,”她看着我,“我早注意到了,他喜欢你,不过你要警惕,”她看了看窗外,“我担心会出现意料不到的事情,相信我,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吧。”
这时,阿黛勒跑了进来,吵吵嚷嚷,一定要跟着我去米尔科特。我答应了她的请求。我和阿黛勒一起匆匆朝门外走去。
马车已经准备停当,是刚买回来的那辆豪华气派的新马车。罗切斯特先生在焦急地等着我。情绪高涨的派洛特在他旁边蹦来跳去。
我们出发了,马车沿着平整的道路朝米尔科特驶去。
因为昨晚那场大雨,路面上一点尘土都没有;一眼望去,道路两旁是无垠的田野,被雨水冲洗过的树木越发显得茂盛和葱绿。
罗切斯特先生神采飞扬。
“那是前两个星期的傍晚,我在那块田野里散步,”他指着窗外,“我有点累了,在石阶上坐下来休息,抬头看见天边灿烂的霞光,我的内心里产生了对幸福未来的向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戴着面纱的小东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阿黛勒惊讶得目瞪口呆。
在卖过关子之后,罗切斯特先生告诉阿黛勒,她是一个仙女,来自精灵之国。
“她的使命就是使我幸福,我必须跟着她,离开这个尘世,到月亮上的银色山谷里和她生活在一起,我当然愿意去,可是我没有会飞的翅膀。”罗切斯特先生认真地编织着故事,“仙女拿出一个戒指,‘戴上它,’她说,‘戴在我左手的第四个手指上,我就属于你,你也属于我,我们就可以离开地球了。’”他停顿了一下,“阿黛勒,这个戒指现在就在我的口袋里。”
阿黛勒将信将疑。
接着,他在阿黛勒的耳边轻声耳语:“那个仙女,就是这位小姐。”他指了指了身边的我,“原来你是一个撒谎者,先生!”阿黛勒这才恍然大悟,受骗的她嚷个不停。我和罗切斯特先生抑制不住的笑声回荡在车厢里。
很快就抵达了米尔科特。和一路上的愉快时光不同,在米尔科特,我觉得十分难受,简直就是折磨。罗切斯特先生硬要我去挑选衣服。在眼花缭乱的绸缎店里,他一意孤行,挑来选去,恨不得把那些色彩绚丽的衣服都给我买下来。在我的再三推辞下,最后,买了两件素净的。随后,我们去了珠宝店。
他给我买下那些珠宝,微笑着给我戴上。他那笑容让我觉得,仿佛是一个富翁在穷人面前慷慨施舍之后的那副开心样子。啊不,这绝对是我的错觉,罗切斯特先生是真心爱我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一种屈辱。
在回去的路途上,我突然记起了里德太太给我看过的那封信。我决定,一回到桑菲尔德,立即给我的叔叔约翰·爱写信,告诉他我即将结婚的消息。当我成了约翰的继承人,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的财产,我想,我就可以从这种屈辱之中摆脱出来。
一路上,兴高采烈的罗切斯特先生咧开嘴笑个不停。
“你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他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我,“即使用土耳其皇帝后宫里的全部妃子,我也不愿意交换。”他高傲地说道。他的话刺痛了我。我想起了这天早晨菲尔菲克斯太太对我的提醒。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妃子,先生!”我说,“我不是你后宫里的宠物。如果,你是需要宠物的话,就去斯坦布尔的市场,把你给我购买衣服和珠宝的金钱,用在奴隶买卖上吧。在你的奴隶面前,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实行你的专制统治。”
接下来,我告诉他,我不是驯服乖巧的绵羊,也不是善于取悦的听话的斑鸠,我独立自主,性格刚强,浑身是刺,如果他不喜欢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取消婚约。
罗切斯特先生恢复了理性。
“简,购买衣服和珠宝,是为了使你高兴、开心,也是出自我的真心实意。”他不解地看着我,“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要一些什么呢?”
“我只求内心的坦然。”我说。
亲爱的读者,相信你们没有忘记法国的赛莉娅·瓦伦斯吧,一定还记得罗切斯特先生一掷千金如何讨她的欢心吧,我决不做第二个赛莉娅·瓦伦斯。
“我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可以自己挣钱给自己添置衣物,我什么也不要你给我,我只要,”我顿了顿,“只要你的尊重,先生。”
这时,我们快要回到桑菲尔德。
“简,今天,你愿意和我一起用餐吗?”罗切斯特先生问道。
“不,谢谢你,先生。”我拒绝了他的邀请。在婚礼举行之前,他还是我的主人,我依旧是阿黛勒的家庭教师,我和他还没有一起用餐的理由。
“简,亲爱的,你现在应该马上放弃家庭教师这个工作了。”他说。
我摇了摇头。我态度坚决地告诉他,我仍会像往常一样工作,仍像往常一样生活。我还告诉他,在婚礼举行前的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不会和他整天见面,如果他想见我,可以派人来叫我,我会欣然前往,但只能是傍晚时分,其他任何时间都不行。
“好吧!我尊重你的建议。”罗切斯特先生有些无奈地答道。
不久,马车便在桑菲尔德门前停下来。
我们下了车,然后,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我和罗切斯特先生再也没有见面。直到傍晚来临,他才派人叫我去了他的房间。暮色渐浓,一种浪漫的情调弥漫开来。罗切斯特先生打开钢琴琴盖,坐了下来,他一边弹奏一边歌唱。
他圆润的嗓音,回荡开来。
我坐在窗前的位置,聆听着他的歌声。
窗外,树木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也被罗切斯特先生充满激情的歌声深深打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