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我终于到达芬丁庄园。这时,天空阴云密布,细雨霏霏,风哀嚎着从远处刮来,然后朝远方刮去。
这是一座曾经用来狩猎的古老建筑,它深深隐藏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
我穿过一扇铁门,来到一条浓荫蔽地的林荫小道上。在夜色和林间的幽暗中,这是我所能看见的唯一一条道路。曲折的小道上杂草丛生。我沿着它径直往前走。
渐渐地,道路宽阔起来,树林也开始稀疏,终于,我看见一座房子矗立在那里,它中等大小,朴实无华,因为年代久远,随处可见风雨剥蚀的痕迹。在正面的山墙上,几扇格子窗户是那样狭窄,同样狭窄的还有那正门。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它。在这里,似乎感受不到生命存在的迹象。唯一的声音,就是雨打在树叶上发出的杂乱无章的沙沙声。
突然,门缓缓打开了。一个身影慢慢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
我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我深深爱着的罗切斯特先生。他的样子似乎没有多大改变,还保持着以前那种强壮的体魄,可是他脸上的神情,让人联想到关在笼子里的被剜了双眼的鹰之类的野兽,那样悲伤,那样愤怒,那样绝望。
他伸出一只手好像在感觉是否下雨,接着,他摸索着走下台阶,站在露天的草地上。他抬着头,用瞎了的双眼徒劳地仰望天空。
天空中坠落下来的雨点,纷纷砸在他的头上和身上。
“先生,回去吧!”约翰从房间里奔出来,一边劝说,一边做出搀扶的姿势。
“别管我!”他甩掉了约翰的手,怒气冲冲地大声嚷着。之后,他独自一人摸索着,重新走回房子里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日思夜想着这一重逢的场面,可是,当它成为现实时,我的心中却没有了当初的喜悦,只有难以言说的悲痛。
我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默默站在不远处,目送着罗切斯特先生缓缓回到房子里去。
当夜色完全笼罩起来时,我走过去敲响了房门,我的出现让约翰和他妻子玛丽大吃一惊。他们询问我过去这一年的种种经历,我简要地做了回答。正在这时,铃声响了,客厅里的罗切斯特先生需要一杯水。
“让我去吧。”我接过玛丽手中的托盘,朝客厅走去。一路上,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跳个不停。
客厅里十分幽暗,没有点蜡烛,只有壁炉里的炉火在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罗切斯特先生低垂着头,坐在壁炉前。忠实的派洛特躺在不远处。
当我出现在客厅门口时,派洛特从地上一跃而起,呜呜叫着,兴奋不已地朝我扑过来。“是玛丽吗?”罗切斯特先生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神在黑暗里寻找着。
“先生,玛丽在厨房里。”我的话刚一出口,他的身体立即颤栗起来。
“简,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急切地说,一只手摸索着朝我伸过来。
“先生,这不是幻觉。”我紧紧握住他向我伸过来的一只手。
“简,简,”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来了。”他站起来,一把将我搂在他的怀抱里。
“多少次,我在梦中梦见你,可是当我醒来,我的身边空空如也,留给我的依然是凄凉和孤单。”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突然,他兴奋的神情被重重忧虑所取代。
“简,你不会再次离开我吧?”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从今天起!”我说,一边心疼不已地抚摸着他那暗淡无光的双眼,以及带着伤疤的前额。
“这么说,你愿意呆在我身边了?”
“当然愿意!我要陪在你身边,给你念书,和你散步,做你的眼睛和手。”我发誓,“先生,别那样忧伤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撇下你孤零零一个人。”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罗切斯特先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显然,这样的思考使他十分痛苦。幽暗中,只见他忧伤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许久之后,他才深思熟虑地缓缓说道:
“简,我多么需要你,有你在身边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的慰藉,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语调是那样忧郁,“总有一天你还是会离开我的。”
“我已经说过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再次发誓。
“可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他说,“我是一个累赘,而你还年轻,你总有一天会嫁人的。”
“不!我不会嫁人的!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服侍你。”
“这只手也只剩下一截了,你看了会感到害怕和恶心。”说着,他把那只截了肢的手臂举到我眼前。接下来,他再次沉默起来,忧伤扭曲了他的脸颊。
“先生,我一点也不恶心和害怕,我只为你失去它们感到十分可惜与痛心。”
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语言,当我抚摸着他那只剩下一截的手臂时,我的心中有着刀割一般痛楚。
这时,玛丽送来了晚餐。
壁炉里的炉火拨旺了,蜡烛也点燃起来,幽暗的客厅亮堂了许多。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继续交谈。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当蜡烛点燃时,他失明的右眼并是一片黑暗,可以隐约看见一团模糊的红光。
“你能看见我吗?”我满怀期待地问他道。
“不能,不过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满意足了。”
尽管我和他近在咫尺,罗切斯特先生还是满腹狐疑与焦虑。他一遍又一遍请求我告诉他这是否是一个梦境,他甚至怀疑我是童话故事中来去无踪的精灵。
我必须不停地回答他,只要我沉默下来,他就坐立不安。
用完餐,我找来了一把梳子,将他乱蓬蓬的头发梳理好。说实话,刚才看见他时,他那副乱糟糟的模样仿佛一个乞丐。
当兴奋稍稍平静下来之后,罗切斯特先生终于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简,当我发现你逃离了桑菲尔德时,我到处寻找你,我查看了你的房间,你什么也没有带走,你身无分文,这一年多时间里,你去了哪里?”他问道,“和哪些人生活在一起?”
这时,夜很深了。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下来。
我告诉他,这一年来我和一些很高尚文雅的人生活在一起,其中具体的细节等明天再告诉他,因为这三天来,我一直在路途上颠簸,已经疲惫不堪,我想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我向他道过晚安,就上楼休息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罗切斯特先生起床了。
“简小姐起床了吗?”他在楼下的客厅里焦急不安地询问玛丽。
吃早餐时,我轻轻走进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他没有发现我,正蜷缩在一把有扶手的椅子里,头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以前,他是那样果敢坚毅,雷厉风行,而现在,双目失明使他看上去如此憔悴不堪。他黯淡的脸庞仿佛一盏熄灭了的灯,等待着被重新点燃。
“先生,早上好!”我招呼他。
“简,你真的还在?那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梦境了。”他抬起头,四处寻找着我的身影。
仿佛一盏熄灭的灯被点燃了,他黯淡的脸庞一下子容光焕发。
这是一个雨过天晴的上午,我建议罗切斯特先生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户外的新鲜空气。显然,他非常乐意。我搀扶着他走过密不透风的树林,来到阳光照耀的田野。我和他肩并肩在一个地方坐下来。
四周的树林在悄然生长,花朵在无声绽放,这是多么静寂多么祥和的时分。就连活蹦乱跳的派洛特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旁。
我想,我可以告诉他这一年来的经历了。
于是,我向他讲述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我怎样被荒原居所收留,怎样成为一个乡村女教师,怎样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以及我所继承的财产。等等。在讲述中,我不可避免地多次提到圣·约翰这个名字。
罗切斯特先生对这个名字十分敏感,他详细向我打听这个表哥的情况。我告诉他,圣·约翰十分年轻,而且英俊,有着蓝色的大眼睛和白皙的皮肤,当然,让人喜欢的并不仅仅是他外表这个原因,他头脑睿智,学识渊博,志向高远,品行端正,在他的身上流露着真正的绅士气派。
“简,你喜欢他吗?”罗切斯特先生问我。
“先生,我喜欢他,崇拜他。”我如实回答。
“你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多吗?”他继续问道。
“是的,我们经常呆在一起。”我告诉他,在荒原居,那小小的客厅是我们共同的书房,读书的时候,我们常坐在书桌旁,而圣·约翰则坐在窗户那个位置。
为了神圣的布道事业,圣·约翰希望我和他一起漂洋过海,到遥远的印度去,“他希望我嫁给他,他不止一次提出这个要求。”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隐瞒。
“简,离开我吧!”罗切斯特先生突然说道,此时,嫉妒仿佛毒蛇一样在吞噬着他的心灵。
“因为你的心并没有和我在一起,你的心在圣·约翰身上。”他不无痛苦地说道,“离开我,去和他在一起吧。”
“先生,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圣·约翰娶我的目的,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工作上的助手,他并不爱我,在我的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爱的地方,同样我仅仅是喜欢和崇拜他,但并不爱他,他太严厉,甚至冷若冰霜,”我紧紧依偎在罗切斯特先生怀里,“我的整个心都属于你!永远属于你!”
罗切斯特先生紧紧搂着我。
“圣·约翰先生,年轻,英俊,充满活力与希望,好像生机无限的太阳,而我呢?”他喃喃自语,“我已经是一个残废,双目失明,肢体残缺。”
痛苦使他停顿下来,在他转过头去的刹那,我看见在他空洞的眼睛里,一滴滚烫的泪水悄然溢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许久之后,他颤抖着嘴唇问道。
“简,我双目失明,需要你牵着才能行走;我的手臂残缺,生活需要你照料。如果和我在一起,为此你将付出很多很多牺牲。”
“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我抚摸着他残缺的手臂,给他以安慰,“为我一生钟爱的人付出一切,这难道是牺牲吗?即使是牺牲,我也心甘情愿。”
此时,再也不需要表白了,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和罗切斯特先生拥抱在一起,俨然一个无法分开的整体。
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
只有时光在悄然流逝。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我看了看表,快下午四点了。四周的空气失去了上午的清新与湿润,变得干燥闷热起来。派洛特不见了踪影,我猜测,它一定是忍受不了饥饿,可是又不便打扰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主人,只好独自回家去了。
“先生,你一定饿了吧?”我问道。我担心过度的饥饿会摧垮罗切斯特先生原本憔悴不堪的身体。
“简,我要感谢造物主,”罗切斯特先生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以前,我是多么狂妄自大,竟然敢违背造物主的意志,犯下了罪孽,所以,他把你从手中夺走,然后将灾难降临到我头上,惩罚了我。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在造物主面前,我是多么渺小与卑微。”他顿了顿:“我一边忍受着他给予的这种孤独与痛苦,一边向他祈祷,希望他能让我改过自新,重新获得幸福与安宁。”
“他是如此仁慈,现在,他又让你回到我身边。”他说,“所以,我必须感谢他!”
说完,罗切斯特先生毕恭毕敬地站立起来,他虔诚地取下帽子,低垂着头。
“造物主啊,非常感谢你的仁慈和怜悯,同时请给予我力量,让我开始新的生活吧。”
当金黄色的余晖把大地染红的时候,我搀扶着罗切斯特先生,既做拐杖又做向导,我们相依着缓缓穿过树林,朝芬丁庄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