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以一道弯曲的走廊为中心,两边排列着一个个独立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因此我只能顺着楼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下走。终于下了楼梯,我在地上站了会儿,希望眼睛能够适应这里的光线。但这里根本就是漆黑一片,不管我的眼睛怎么调节,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还试着让自己适应这里的气味。这是一种奇怪的、刺鼻的臭味,就像是谁在做一个化学实验,甚至比实验的气味还要难闻。因此,我只能一只手拉起衣领捂住鼻子,另一只手伸出去试探方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在这个时候,我只能在心里祈望自己好运了。
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这个东西在地面上滚了几下,从它所发出的声音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个玻璃瓶;空气变得更难闻了。
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前方还有怎样的危险等着我?恶魔和鬼魂暂且不说,万一地板上还有一个洞该怎么办?如果我不小心掉进去了,人们甚至找不到我的尸体。
也许是危险激发了我天分中的机智,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带着手机。只要按着按键,屏幕就会发出微弱的光亮。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它可以用作一个微型的手电筒。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朝下,尽量靠近地面。地上的石板已经裂开了,到处都是老鼠屎。我把屏幕对准一侧的墙壁,一道光亮反射了回来。
我走上前去,拿着手机上下左右扫了一遍。在黑暗中,一面订满了架子的墙壁渐渐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架子上整齐地排列着大小不一的玻璃罐,在驳杂的灰尘之间,隐约可以看见罐子里装着的暗色液体和凝胶状悬浮物。这让我想起了之前发现的厨房和那几个打破了的蔬菜和水果罐头。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温度更稳定,所以这些罐子里的东西能够更好地保存下来。
我再走近一点,仔细地看过一遍之后,发现罐子里装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蔬菜,而是各种器官——大脑、心脏、肺和眼睛,全部腌渍在家用的福尔马林溶液中!难怪地下室会有这么难闻的气味!
我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于是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呕吐。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这些玻璃罐,只有在一间秘密的、不可告人的生化实验室才能找到,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孤儿院?如果不是爷爷曾描述这里有多么美好,我甚至会怀疑佩里格林女士把孩子们接到这里的真实动机——如果不是为了获取他们的器官,那么这些玻璃罐是做什么用的?里面的器官是怎么来的?
等呕吐好点了,我抬起了头,看到头顶上方有一道光线——这次不再是手机光线照到什么东西之后的反射,而是一束日光。一定是从一层地板上砸出的洞里穿进来的。我忍住胃里的难受,用衬衫捂住鼻子和嘴巴,尽量离那面墙远一点,免得看到更加可怕的发现。
在那束日光的指引下,我绕过一个角落,进入一个狭小的房间。天花板从屋顶斜穿了进来,那束日光落在一堆木头屑和碎玻璃上,一株蔷薇在这堆杂碎物之上蔓延着。地毯被撕得东一块西一块,就像一片片干肉。从杂碎物的下面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响,我知道,那是一种习惯了夜间活动的啮齿动物,它们逃过了刚才那次巨大的爆炸,侥幸活了下来。房间中央,堆着铁皮箱的残留物,照片像纸屑一样撒了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踏过铁皮箱残骸、几根看上去还算华丽的木头柱子和布满锈钉的木板,跪在地上,像个灾难救援人员一样,试图在这片狼藉中尽可能找出有用的东西。捡起照片,拭去上面的玻璃渣和木屑,一张张人脸露了出来。我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儿,因为木板随时会掉下来砸在我的脑袋上,但还是忍不住跪在原地对着它们仔细端详了起来。
初看上去,这些照片和普通家庭相册里的老照片没什么两样。它们都以这个小岛为背景,人物大部分是小孩,所摆出的动作各式各样,有的是在海滩上跳跃、有的是从门廊后朝外微笑,既有单人照,又有双人合影,既有偶然抓拍的,也有正式的肖像。但这些孩子就像一个个玩具娃娃,表情呆滞,似乎他们的灵魂都被摄走了,正陈列在某个诡异的购物橱窗里。
然而,真正让我感觉到恐怖的,并不是他们怪异的发型和像僵尸一样的表情,而是我越来越感觉到照片上的人物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些照片和爷爷的老照片一样,散发出一种让人觉得不大愉快的气息,似乎和爷爷藏在雪茄烟盒底下的照片出于同一批。
比如,有一张照片,是两个女人站在大海前。大海的背景,似乎是真实的,又好像是画出来的。倒不是背景有多么奇怪,让我不安的是,这两个女人究竟是怎么摆姿势的?相机拍摄到的是她们的后背,可是谁愿意劳神费力地跑到照相馆去,只为拍个后背?要知道,在那个时代,拍一张正式的肖像照是很昂贵的,更何况这是一张双人合影。我期待能再看到一张这两个女孩的照片,看看她们脑袋上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
其它照片的拍摄方法和角度,和爷爷那些老照片一样怪异。比如,有一张照片,是在墓地拍摄的,一个女孩正注视着水池,可水池里却出现了两个倒影。这张照片看上去像伪造的。我想起了张个装在玻璃瓶中的小女孩,但我知道,仅仅使用暗室或曝光技术,是出不来这个效果的。
还有一张,是一个男人,他的上半身爬着成群的蜜蜂,但他表情平静,这反倒让人感到一丝不安。不过,这张照片要造假的话,并不难。就像那个举起巨石的瘦弱男孩一样,那块巨石可能是塑料的;既然石头可以造假,蜜蜂也可以造假,不是吗?
我想起爷爷曾经讲过,孤儿院里有一个身体里住着蜜蜂的男孩。那个男孩叫休。每次他张开嘴,就会有几只蜜蜂飞出来,但它们都服从休的命令,没有休的指示,它们绝不蜇人。想到这里,我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
我只能想出一个解释:从铁皮箱里散落出来的这些照片,都是爷爷的。虽然开始还不太肯定,但接下来发现的一张照片让我对自己的猜测确信无疑。这两个畸形儿穿得一模一样,脖子上绕着褶裥花领,正在给彼此嘴里塞进一根打了圈的丝带。我想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在赶什么。他们故意穿上这样一身装扮,是为了吓人的吗?难道他们在彼此施虐受虐?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爷爷的雪茄盒里还有一张这两个男孩的照片,几个月前我看到过。
在爷爷生活过的两个不同的地方分别出现了同样一对畸形儿的照片,这不可能是巧合,只能说明小时候爷爷给我看过的和他去世之后我在他的遗物中找到的那几张照片都出自这里。
但是,我仿佛又回到了八岁的时候。我再次怀疑起来:出现两张同一对畸形儿的照片,是否意味着所有的照片都是真实拍摄的?如果是真实拍摄的,那么,那些关于照片的故事呢?那些故事,即便只有一个是真实的,都让人无法想象。爷爷还说过,照片上的人物都是他在孤儿院认识的。现在,站在这栋弥漫着灰尘、死寂、昏暗的旧房子里,幽灵似乎就在周围。我想,也许……
正在这个时候,楼上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手中的照片全部掉了下来。
我对自己说:没事,一定是房子倒了,或者哪里垮塌了。但是,在我弯腰下去正准备捡照片的时候,又传来一声同样的巨响,过一会儿,一团微弱的光亮扫过地板上的大洞,很快就不见了。我赶紧蹲了下来,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我听到了脚步声,接着听到了说话声。我努力想听出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听不清楚。我不敢动。在这个时候,哪怕一点轻微的动作,都足以让铁皮箱残骸垮塌并发出巨大的响声。我知道我的恐惧是无理性的。不就是一群孩子在那儿你推我攘打闹嬉戏吗,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我心脏似乎正在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狂跳不止,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我:安静!不要造成任何响动!
我的腿开始发麻。为了恢复血液循环,我尽量保持不出声,在黑暗中,悄悄地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腿转移到另外一只。这时,残骸上的哪个好像松了,一个东西掉下来,滚了几下,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楼上立即安静下来。接着,头顶上方,一块地板裂开了,几块泥土和一小股灰尘落了下来。不管掀地板的是谁,他肯定知道我就藏在这里。
我摒住了呼吸。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小女孩温柔的声音。
“艾贝,是你吗?”
我想,我一定一直在梦想着听到这个声音。我期待着她再叫一声,但等了好半天,那个声音都没有再出现。我只是听到了雨点的声音,又好像有人在敲打着地板。接着,一个灯笼出现在了我头顶上方。我抬起头,看到五、六个孩子跪在地板上,正围着洞口注视着我。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我认出了他们。他们好像曾在某个梦中出现过。我是在哪儿见过他们的?他们怎么会知道爷爷的小名?
我突然矛塞盾开。他们奇怪的衣服,即便是在威尔士都很少见;他们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在地上,照片上的孩子们正看着我,那表情,那目光,和此时此刻从头顶注视着我的孩子们一模一样。我什么都明白了。
说话的女孩站了起来,想把我看得更仔细些。她的双手中间发出一团光,好像不是灯笼,也不是蜡烛,而是一个火球,直接放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几分钟之前我看过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的表情和现在一样,甚至连手上拿的火球也是一样的。
我想说,我是雅各布,我一直在找你们。但我的嘴巴好像不会动了。我只是像他们注视着我一样注视着他们。
女孩的脸沉了下来。因为淋过雨,我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又粘了一身灰尘,而且像个可怜的动物一样半蹲在一堆垃圾中。我想我肯定难看死了。她和他的伙伴们期待看到的人,肯定不是我。
他们小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迅速离开了。他们快捷的动作好像触动了我紧张的神经,我发现自己能出声了。我冲他们叫喊,让他们等等,但被他们的脚步声淹没了。从声音的方位我判断他们正向门口跑去。我踏过那堆狼藉,来不及捂住鼻子,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冲向楼梯口。
等我爬上楼梯,上到一楼,他们已经从房子里消失了。我冲出大门,越过剥落松垮的台阶,来到了草地上。我大声喊着:快停下!等等我!但他们已经不见了。我在院子里仔细地寻找,一边揣着粗气,一边骂起自己。
突然,树林里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我猛地转过身,透过树枝,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东西在动。再仔细些看,发现是一个白色的裙摆。是她。我冲进树林,向她跑了过去。但她沿着林子中一条小路跑向了更远的地方。
我跨过散落的木头,钻过低矮的树枝,追赶着她,一直到接不上气。她试图甩掉我,突然从小路拐进没有路的林子里。最后,我们穿过树林,闯进了开阔的沼泽地。我知道成功在望了。哈哈!她再也没地方可躲藏了,只要保持目前的速度就可以抓住她。我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她只穿了裙子,在沼泽地上跑起来,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就在我快抓住她的时候,她突然一转身,跌入了沼泽;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跟着她。
在沼泽里,我们再也跑不起来了。这片沼泽真是不可思议,它好像一直在给我们开路。泥水只及膝盖,打湿了我的裤子,舔着我的小腿。女孩好像知道要去哪里,她走得越来越快,把我拉得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迷雾中,我只能顺着她的脚印。我以为她会拐个弯,转向沼泽中的小路,但她的脚印一直伸向了沼泽深处。走着走着,雾气从身后锁住了我的视线,我再也看不到那条路了。
我大声喊道:我是雅各布波特曼!艾贝的孙子!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的喊声很快被浓雾和沼泽吞没。
顺着她的脚印,我来到了一堆石头前。它看上去像一个灰色的圆顶小屋,但我知道,这是一个新石器时代的石墓,凯恩霍尔姆岛就是这样得名的。
石墓比我稍微高一点,又长又窄,入口的一端有一个长方形的门。我从泥沼中拔出腿,站上了石墓周围相对牢固的地带。我发现,入口处连接着一条隧道,隧道两边刻着复杂的圆圈和螺旋形的图案。这是古人留下的记事符号,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现代人已经无法读懂它们的意义。博物馆那个男孩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我想。那些自愿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就是从这里进入天堂的,我想。
我还是进去了,因为那个女孩的脚印就是这样指路的。隧道里一片黑暗,潮湿而且狭窄,我只能弓着腰像螃蟹一样爬着。还好,和孤儿院地下室相比,这里的狭窄和封闭并不让人感到恐怖。
想到前方的女孩被吓得正浑身哆嗦,我一边爬一边跟她说话。我说我是艾贝的孙子,不想伤害她。我的声音被墙壁弹了回来,在隧道里回荡。可能是因为保持这样爬行的姿势太久了,我的大腿开始感觉到疼痛。就在这个时候,空间突然变得宽敞了,尽管还是一团漆黑,但我能够站起来。我向身体两侧张开双臂,手指并没有碰到墙壁。
我掏出手机,再次按下键盘,使它恢复服务功能。屏幕亮了。没一会儿工夫,我把这里上下左右照了一遍。这是一个房间,和我的卧室差不多大,墙壁是石头砌成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发现那个女孩。
我站在房间里,想着那个女孩。在这个黑暗得如同地狱的世界里,她是怎么生活的?我突然又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这个女孩根本就不存在。她和她的伙伴,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地上散落着他们的照片,在看这些照片时,我在头脑里将他们串联了起来,而地下室的黑暗,刚好为我提供了想象的环境。
无论如何,他们是不可能出现的。这些孩子们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即便还活着,现在也很老了,不可能还和照片上的年纪差不多大小。今天上午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进展得太快,我来不及思考,以至于追赶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追逐的是自己的幻觉。
我甚至想出了和戈兰医生一样的解释:那栋房子寄托了我太多的感情,只要站在里面,我就会出现激烈的应激反应。戈兰医生说的虽然都是废话,但这样的解释确实找不出错。
太丢人了。我掉头转身。这次,我不再像螃蟹那样爬行了。我弓着腰,用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向隧道门口那道微弱的光亮爬去。抬起头,眼前的景象似乎在哪儿见过。对,是在马丁的博物馆,那儿有张和眼前的景象一样的照片,旁边的文字解释说,老男孩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令人费解的是,那时候的人们怎么会把这个秽臭难闻的地方当作通往天堂的入口呢?那个才十几岁的花季男孩居然深信不疑,毅然决定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件多么愚蠢和悲哀的事情啊,简直就是对生命的肆意糟蹋。
我想回家了。我再也不愿意去想地下室那些照片,那些未解之谜、神秘故事和爷爷临终的遗言,已经让我感到厌烦。几个月来,我全心投入破解爷爷的谜底,但这不但没有让我好转,反倒让我越陷越深。现在,该放下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