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出狭窄的隧道,古墓外面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用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往外看。眼前的世界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还是那片沼泽,还是那条小路,但从来到这个岛上到现在,我第一次看到它们全都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里;晶莹透明的蓝天上,再也没有蜿蜒盘旋的浓雾;四周很暖和,就像真正的夏季,不再像来时那么阴冷。我的天啊,这里的天气变得可真快,我想。
我走进沼泽,艰难地向小路走去。泥巴再次钻入裤管,舔舐着我的小腿,我努力使自己不再注意那难受感觉。我向小镇的方向走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小路突然不再泥泞,好像转眼之间就变干燥了。路上撒满了葡萄大小的动物粪便,阻挡着我,使我无法前行。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这些粪便?难道还是心理幻觉在作怪?
我像下跳棋一样,在遍地的粪便中寻找落脚点,最后终于翻过山脊,回到了镇上。站在街道上,我想,我一定是又产生幻觉了。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小镇。拖拉机不再奔跑,而是停在砾石路上;在港口和小镇之间,一架架装着鱼或泥煤的马车正繁忙地跑来跑去;马蹄声取代了拖拉机的吼叫。
同样消失的,还有那一天到晚响个不停的柴油机轰鸣声。难道,在我离开的这几个小时里,岛上的柴油都烧完了吗?那些驾驶拖拉机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为什么人们都奇怪地看着我?每路过一个人,对方不管在干什么,都会停下来,朝我瞪着眼珠。我低下头,看了看身上,发现自己下半身糊了一层泥巴,上半身落了一层灰尘,看上去像个疯子。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我缩起脑袋,飞快地朝酒吧跑去,在那里,最起码可以找个没人知道的角落藏起来,等爸爸回来吃午饭。到时候,我直接告诉他我想回家,越早回去越好;如果他还想再呆几天,我就说我又产生了幻觉,必须马上回去治疗,这个理由绝对奏效,他一定会马上带我回去。
伙计们依旧醉醺醺地对着酒杯发呆,依旧是那几张破桌子,装饰依旧那么暗淡陈旧。我知道眼前不是幻觉,我真的回到了神父之穴。我一只脚刚踏上楼梯,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要去哪儿?”
听到有人说话,我转过身,发现有人正看着我。奇怪的是,他不是凯文,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家伙。他穿着围裙,脑袋又小又圆,两条眉毛长到了一起,一撇胡子将他的脸分成上下两半。他怒视着我。
我本来可以告诉他:我想上楼去拿行李回家;如果爸爸不让我回去,我就装病。但在这个一脸怒气的丑货面前,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上楼回房间。”
我的语气,像是在反问他:怎么,我回自己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就这些吗?”他问道。他把酒杯摔在了地上,说:“你再仔细看看,这是旅馆吗?”
客人们纷纷转过身来看我,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我迅速扫视了一眼。这些面孔以前都没见过。
我想,可能我的精神病又发作了。这些人物,如果不是幻觉,又是什么?但是,明明我的眼前没有出现电光一闪,也没有吓得手心出汗呀。更像是这个世界变得疯狂了,而不是我。
我对他说,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我和爸爸在楼上租了一个套间”,我说,“我有钥匙,”我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让我看看”,他说。他从柜台里探出上半身,从我手里抢过钥匙,对着昏暗的光线,像鉴定珠宝一样仔细端详起来。
“这不是我们这儿的钥匙”,他说。他把钥匙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对我吼道:“快说实话!你想上去干什么?不准骗我!”
我觉得脸上发烫,因为除了我的亲人,我从来没有被哪个成年人骂成是骗子。“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在上面租了房间!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凯文!”
“我可不认识什么凯文,也不想听你的胡编乱造”,他冷冷地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客房,楼上只住了一个人,那就是我!”
我环视四周,希望能有人笑一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但他们一个个表情僵硬,不苟言笑。
“是个美国人”,一个大胡子说,“可能是个兵。”
“胡说,”另一个人低声吼道,“你再仔细看看,他那么小!”
“他的衣服是橡胶的”,大胡子一边说,一边捏了捏着我的袖口,“这样的衣服很难卖到,一定是军队里的。”
“喂!听我说”,我说,“我可不是什么大兵,也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我发誓!我到这儿是来找我爸爸的,我们要拿行李,然后……”
“美国佬,你净瞎说,我才不信呢!”一个胖子说。看我正一步步退向大门,他从椅子上抓起一根长长的绳子,站到门口,挡住了我。
“别听他的胡说八道,我敢打赌,他是个探子!”
“我不是探子”,我有气无力地说,“我迷路了。”
“你终于说实话了”,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要让他说实话,还得用老办法——绳子伺候!”
其他的醉汉纷纷叫好。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要来真的,还是吓我玩,但我可不想呆在这里。尽管脑子一片混乱,但直觉告诉我:赶紧跑。如果不跑掉,我可能会被一群醉鬼秘密处死。尽管这样做会让他们更加确信我是坏人,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我试着从胖子身边绕过去。他伸出手要抓我,但他喝醉了,动作缓慢,被我躲开了。我假装向左,然后趁他不注意,猛地绕到他右边。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咆哮着,剩余的人纷纷放下手里酒杯,从不同方向向我扑来。因为惊吓过度,我的动作异常敏捷,没等他们抓住我,我就跑出大门,将自己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灿烂阳光中。
我在街上飞快地奔跑,身后的吼叫声慢慢变小。为了彻底摆脱追赶,遇到第一个拐角,我忽地转身,拐进了一个泥泞的院子,院子里的鸡吓得扑腾四散。从院子出来,经过一块敞地,几个女人正在一口老井前排队打水,见我经过,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我。一个疑问一闪而过:咦,那个等待的女人怎么不见了?但没等我继续思索,一道矮墙堵在了面前,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抓住墙头,双脚离地,摇摆着翻了过去。矮墙外面是一条繁忙的小路,脚着地的时候,我差点被一辆快速经过的马车撞倒。我低头一看,地上的马蹄印和车辙痕迹离我的脚趾头才不过几英寸。车夫骂了一声,扬起鞭,驾着车子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能想到的只有两点,一是我很可能患了失忆症,二是在我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之前,我必须远离人群。为了不再让人看到我,我走进了农舍后面的一条巷子。我想,巷子里应该有不少可以藏身的地方。我放慢脚步,希望不再引起那么多人的注意。
我努力装出一副正常人的样子,但无济于事,因为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把我吓一跳。看到一个女人正在晾衣服,我向她点头挥手,但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她只是看着我。我加快了步伐。
身后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我钻进旁边的厕所,躲在半掩的门后面。厕所墙壁上的涂鸦引起了我的注意:
Dooleysabuggerlovingarsehumper.
Wot,nosugar·
厕所外,一只狗带着一窝小狗溜了过去。我松了一口气。打好精神后,我回头向巷子里走去。
走着走着,我的头发被抓住了。没等我叫我出声,一只手从身后伸了过来;一个尖尖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脖子。
“再叫我就割断你的喉咙”,一个声音说。
对方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推到墙边,让我靠墙站着,然后绕过来,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大吃了一惊。绑架我的,并不是酒吧里的伙计,而是那个女孩。她穿着白色的裙子,面无表情。尽管看上去很严肃,但她的脸蛋还是很可爱的。
“你到底是谁?”她低声问道。
“我,我是美国人”,我不知道她到底问什么,给了她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我叫雅各布”,我继续补充道。
她的刀更用力地抵着我,手不停地颤抖。我刚才一路跟着她,我想,她可能被我吓坏了,所以作出这么危险的举动。
“刚才你在房子里干什么?”她喝问道,“为什么要追我?”
“我只是想和你说话而已!别杀我!”
她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关于那栋房子,还有曾经住在里面的人。”
“谁让你来这儿的?”
“我爷爷。他叫亚伯拉罕波特曼。”
“你说谎!”她叫道。她的眼里闪着泪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我可不是小孩子!睁开眼,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我就是我!眼睛在这儿,你看吧!”我张大了眼睛。她踮起脚尖,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站了回去。她叫道:“不!这不是你的眼睛!这假造的眼睛可骗不了我!你刚才说的艾贝的事情,都是瞎扯!”
“我真的没有撒谎,而且,这就是我的眼睛!”
她拿刀抵住我的喉结,我呼吸困难。我祈求老天爷,这把刀千万别太锋利了,否则我可能真的被她杀了。
“喂,听我说,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可以证明自己!”
她的手松了一点。“出示证据。否则,我就用你的血来浇草!”她命令道。
“在这里,”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口袋。
她向后仰着身子,喊着不许动。她举起刀,刀锋在我眼前晃了晃。
“不过是一封信而已,别害怕!”
她的手缩了回去,重新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慢慢掏出佩里格林女士的信和照片,举在胸前让她看。
“这是我来这里的重要原因。这封信是爷爷给我的。写信的人是那只鸟。这是你们对院长的称呼,对不对?”
她看都不看便说:“这证明不了什么!快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爷爷……”
她从我手中抢过信,大声叫着:“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好像我的话刺痛了她的哪根神经。
她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蛋涨得通红,好像正在考虑杀了我之后如何处置我的尸体。
突然,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喝声,我们转过身,酒吧那几个人正向我们追来,手里拿着木棍和农具。
“他们是谁?你都干了什么?”
“要杀我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她的刀移开我的脖子,抵住我的肋骨。她抓住我的衣领,命令道:“你是我抓住的。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囚犯。乖乖听我的话,否则,你可别后悔!”
我没有争辩,也没有反抗。也许,落在这个女孩手里,我的下场不会比落在那帮醉鬼的手里好多少;但最起码,我可以从她这里打听到一些事情。
她架着我走进一条小巷。快到尽头的时候,她冲到我旁边,拉着我,弯腰钻过一排床单后面,跨过一道篱笆,走进一间农舍的后院。
“进去。”她命令道。
她看了一眼四周,确信没人发现我们,便推着我,走进一间散发着泥煤烟味儿的小屋。屋里没人。一只狗正躺在沙发上睡觉,我们吵醒了它,它睁开眼,看了看我们,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