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红姐开一辆绿色“甲壳虫”,我告诉红姐大军别墅的地址,红姐略显诧异。路上我们断断续续地闲聊,我由此得知红姐是这家夜总会的舞女,和大军他们在一起已有多年。红姐说,她不是好女人,大军他们也不是好男人。
我眼望窗外,深夜的上海,仍然车水马龙,仍然歌舞升平,像一首庞大的交响乐,演奏着城市的繁华和人们扭曲的灵魂。这是一座骄傲的现代都市,在所有欲望所有激情的推动下,如同湍急的潮流,让人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停下脚步,便已经顺势流向城市的旋涡。我茫然闭上眼睛,城市之光在黑暗中频频闪过,我站在错乱的光束当中,缓缓陷入无底的睡眠。红姐似乎喃喃说着什么,但我已听不清,那里什么也没有。
红姐轻声把我唤醒,车停在别墅跟前。我揉揉睡眼,从包里取出别墅钥匙,按钥匙上的自动键打开车库卷帘门。
“作梦了?”红姐问。
我不记得有梦,睡眠沉甸甸的,梦没有,意识没有,彻底只是睡。
“说梦话来着。”红姐把车缓缓开入车库:“有些梦或许自己毫不知情,或许因为睡眠太深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但梦是存在的,并且必然重蹈覆辙,迟早再次进入那场梦,因为那不只是梦,而是从心里发出的暗示。”红姐停好车,拔出车钥匙放进手提包。
“对我的说法别见怪,一直这么认为的。”
“有道理。”我说。
红姐对别墅非常熟悉,进门便直奔洗手间,之后又自顾到橱房煮咖啡。我脱去外套坐在沙发上,透过橱房玻璃门眼望红姐。红姐煮咖啡时意外地认真,细心磨好咖啡豆倒入杯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水壶,等待水开的时间仍然显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蒸汽推动壶盖,红姐拿抹布包住水壶的提手拎起,一面用咖啡匙搅拌一面缓缓注入开水。
“泡不出纯正的‘拿铁’,但比起粗糙的咖啡馆,多少还算有两下子。”红姐端出咖啡放在茶几上。咖啡没加任何辅料,仔细品尝却别有滋味,真正的咖啡的味道。在享受咖啡的时间,彼此默不作声,我暗自揣测红姐和别墅和大军的牵连。
“如你所想,小曼,我在这里住过的。”红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放下咖啡说道。
“嗯?”我凝视红姐,等她继续下文。
“住是住过,但没有任何实质性关系,不过偶尔作为你的替身让大军玩弄。”红姐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又仿佛带有某种类似沧桑感的什么。红姐把咖啡端到手中,一圈一圈地慢慢搅拌均匀。
“这是目前的关系,作为你的替身为大军服务。你离开的三天时间,我就在这别墅里住着。****那东西对男人来说比任何其它欲望更直接更迫切,长久积压在心里得不到释放必然出乱。当然,这是男人的事情,但是对大军,我却无法袖手旁观,没办法拒绝。”红姐顿了一会:“大军的老婆你知道吧?那个恶心的肥婆。”
“没见过。”我说。
“这样不好,小曼,别把男人和世界看得太简单。在这个世界生存,首先必须了解,了解得越多,越能随心所欲。大军的老婆出身名门,两人的婚姻全由父母包办。在事业上,大军几乎仰赖女方家庭,若不然,以大军那个白痴脑袋,早就两手空空。大军明白这一点,所以对老婆逆来顺受。这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说。
“可是挑选老婆,哪个男人愿意娶个肥猪样的女人。和那种女人睡觉,如何提得起****?家里的让人垂头丧气,只好到外面寻欢作乐。老婆对此心知肚明,包括你我,全在她眼皮底下。但老婆对大军的行为并不放在心上,两人的婚姻原本就没有任何感情,谁也不在意对方,徒有夫妻之名。这是大军所以一个接一个地在外睡女人的原因,当然,大军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嘛,总是想要,而且时刻准备着做爱。”
“一个接一个?”
“一个接一个,在你之前大军的固定情妇便是我。”
我心下一惊,红姐依然平静地搅拌咖啡。
“这么说,是我取代了你?”
“是你取代了我,而且完完全全取代了我。”红姐微微啜口咖啡,继续说道:“你年轻、漂亮,拥有迷倒男人的姿色,大军喜欢你,但他喜欢的仅仅是外在的你。大军从来不懂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爱大军?”
“怎么说呢,我恐怕也弄不明白。到底爱不爱这个浮躁的男人?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然而前面也说了,我无法拒绝,大军提出要求,我就只能乖乖顺从,身不由已。在你之前我一直住这别墅来着,喜欢这里,从头到尾全都喜欢。”红姐自嘲般地轻笑。
“对不起,并不是有意拆散你和大军。”我端起咖啡,又放下。
“别误会,责怪你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放心好了,尽管无忧无虑地和大军在一起。你的确讨人喜欢,比我想像中更完美。我不是心胸狭窄的女人,不至于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怄气。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更具体地了解大军,自己所交往的是怎样一个男人。记住,一定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否则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人操纵。女人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光有漂亮的外貌是不够的。要开动脑筋,找到自己的位置。”红姐稍顿片刻:“做女人有做女人的哲理,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人。你还年轻,无论何时总是有路可退,到我这年纪,就不得不考虑后果了。看得出吧,我的实际年龄?”
“大致。”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是相当敏感,有时我想这世界所有女人或许都被看不见的什么连接在一起,透过这看不见的连接,我们得以一眼看清彼此。”红姐放下咖啡,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合眼。咖啡的热气轻轻飘升,我久久凝视红姐放于茶几的那杯咖啡,不知哪里传来轻微的猫的叫声,猫?
声音似有若无,我凝神细听,却再不闻任何动静。月色明朗,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马路对面高低错落的草丛。一辆重型卡车突然呼啸而过,声音在空寂的深夜显得格外粗重,着实吓我一跳。
我回过神,喝口咖啡。红姐依然仰靠在沙发上似睡非睡,我轻轻唤了一声,红姐睁眼看我。
“到卧室睡吧。”我说。
红姐摇摇头:“不困,脑袋有些乱,这么靠一会就好。”
“提个冒昧的问题可以?”
“请便。”红姐从包里取出一盒烟,抽一根点上。
“结婚了么?”
“结过婚,很早以前。”红姐仿佛回忆久远的往事,默默地抽着烟。
“是一个正经的男人。彼此真心相爱,生活简单美满,直到认识了大军。”许久,红姐缓缓开口说道:“开始是因为同情大军的处境所以交往起来,像朋友那样交往。有天晚上大军提出想要,我应该拒绝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大军为所欲为。就这样我们的关系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在别墅里偷情。日久天长,我心里越发不安。毕竟是做了对不起我家那位的事,而我家那位对我又百分之百地信任,随意编个借口外出,说得再离谱,也从不究根问底,只管笑兮兮地尽信。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说不清当时对那位还有多少爱,但无论如何不愿意持续这种局面。我坦诚相告,全盘托出我和大军的关系,那位长叹一声,说‘明白了,离婚就是’。我非常吃惊,但没说什么,既然是我提出离婚,人家又答应得如此爽快,还能说什么呢。”红姐把烟放烟灰缸拧灭,重新点上一根:“我作为大军固定的情妇搬到别墅,酒吧的工作是和大军分开后开始的,时间不长,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吧,两个月?”
“两个月。”我说。
“两个月前,大军对我说了你的事,说他如何想同你睡觉。我当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人一旦有了新欢,勉强在一起只能使双方陷入无休止的冷战和苦恼,中间那层隔膜怎么也撕不掉。我长叹,搬出别墅。搬出来是我自己的意思,大军本想把别墅留给我,可我不希望继续住在里面,那样一来势必困在原地什么也实现不了。我在常和他们聚会的夜总会里找到舞女的工作,我喜欢那里,工作本身也轻松。直到你突然消失,以为你不回来了,大军才找回我,我们像原来那样在一起,三天。”红姐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尽。
“抱歉。”
“用不着道歉,”红姐看着我充满善意地笑笑:“你没做错什么,至少对我没做错什么。我说过,只管放心地和大军在一起。在感情上,人是绝对自由的。我挺喜欢你,真的,也想抚摸你的身体,想同你睡觉。这么说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想想,真正恐怕也做不出来。”
我喝掉剩余的咖啡,红姐问我还想喝么?我说不用,谢谢。
“漂亮女人或许都有坏的倾向,”红姐说:“原本我也是正经女人,过着正经生活,可是遇到大军后,仿佛长久积压在心里的坏一古脑儿被牵扯出来,想痛痛快快地坏一场。在女性魅力上,与你相比我自叹不如,但吸引男人这点,我多少还是有些自信的。”
“哪里,你很漂亮的。”我说。
“真这么认为?”
“打心眼里认为。”
红姐发出一串长长的笑,之后再度仰靠沙发闭目合眼。
“你到卧室睡吧,时间不早了。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就好。”
我把咖啡杯收到橱房洗净,之后走入卧室,在床边坐了一会,脑袋沉甸甸的什么也思索不成,困意渐渐加深,我脱衣躺下。哪里传来猫的叫声,哀婉迷离,我睁眼向窗口望去,是一只黑猫,正趴在窗台朝里窥视。两只发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偶尔鸣叫几声,我静静地与猫对视。猫的表情似在冷笑,对我长叫一声,随后跃下窗台,穿过马路,在月光下消失。我揉揉眼睛,再望向窗外,窗外只有空荡荡的马路和高高低低的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