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冬天猎月是农村嫁娶的大好时节,每到这个时候,村里接二连三的有人家张灯结彩,鞭炮声声,锣鼓喧天,十分热闹。我们小孩子也没心思上课,心早就飞到酒席宴上,满脑子想的是山珍海味的饱吃一顿。下课铃声一响,我们就争先恐后的挤出教室,完全不顾凛冽的寒风刺破脸颊,狂奔到婚宴现场去凑热闹。
这一年腊月二十八,是李二牛的二儿子结婚的大喜之日。作为李氏掌门人,李牛娃全盘操办婚礼,从说媒、订婚、择日到娶亲,整个程序安排的井然有序。结婚前的一个星期,李牛娃就把家族内外各个环节的人员安排布置到位。所有工作准备就绪,就等他一声令下,大家就各就各位,分头行动。送喜帖的,我们那里叫下书,根据亲戚朋友辈分高低、亲疏远近,安排人员下书。重要的长辈亲戚,必须由家族里的长辈去下书,平辈或晚辈亲戚,可以安排平辈的年轻人去下书。这下书如此讲究,不能有半点马虎。如果安排下书的人员不当、时间不对、门户和称呼不当,就会招致婚礼当天亲戚朋友闹事。按照村里的讲究这是不吉利的,新婚当天不顺利,预示着一辈子都会磕磕绊绊的不顺利。
酒席是婚礼最重要的事情,那时候农村的经济条件都比较差,平时家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丰盛的饭菜。婚礼酒宴做的好不好,会在亲戚朋友和村里留下口碑,酒席做得丰盛、可口,大家都会夸赞这家主人如何厚道,主人家落得好名声,从此可以扬眉吐气;酒席做得盘小菜薄味淡,大家背地里都会指指点点,主人家就会威风扫地,从此满脸无光,见人矮三分。
结婚前三天,主家就要提着好酒好烟去请大厨,好生招待,让大厨高高兴兴的做好酒席,生怕招待不好,大厨不尽心,做砸了酒席,得罪了乡邻,败坏了门风。村里的大厨王明娃,是王户人家,正儿八经学过厨艺,出师后北京上海走了一遭,见过大世面,做的菜花样多、口味好,加上他年轻干练,腿脚麻利,又能说会道,村里人人竖指夸赞。
有一年冬天,王明娃西装革履的回到了村里,逢人就讲北京上海的花花世界。他操着一口怪怪的腔调,口若悬河,唾沫星子飞溅,谝得围观的村民惊奇不已,不时的哄堂大笑。
冬日的早上,寒气逼人。这天一大早吃过早饭,王明娃收拾停当去见李牛娃,打算给村东头一户人家结婚做酒席。他留的小寸头,打了厚厚一层摩丝,乌黑放光。他上身里面穿着白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领带,外面套着一件厚厚的的黑棉袄,扣子完全敞开,露出里面的雪白衬衫和鲜红领带,下身穿一条熨烫的笔挺的深黄色西裤,脚上一双黑色的皮鞋闪闪发亮。
“大伯您好!我想给东头那家做婚宴酒席,你老人家给美言几句”,王明娃给屋里所有的男人散发了一圈红河烟,怪腔怪调的说道。
李牛娃家人正在吃饭,看到王明娃一身奇特的行头,怪腔怪调的,都是一脸的惊愕。
“噢,是明娃子,我当是谁呢,你这是从哒哒儿来?”李牛娃看着王明娃稀奇古怪的打扮,一脸的不高兴,摆摆手,没让他老婆给王明娃让座和盛饭。
“你看你这身打扮,装贼不象流娃子,进了趟北京上海,就油腔滑调的,张得不知道姓啥为老几了。你再满嘴胡叨叨,看我不拿剪子割烂你的嘴,赶紧回去把这身皮脱了,真格是羞先人咧!”李牛娃站起身,牛眼圆睁,大声吼着王明娃,震得满屋子嗡嗡的响。
“伯,娃知道错了,再不敢了”,王明娃抱头鼠窜的逃回了家。
从此后,王明娃再也不穿奇装异服,再不说村里人听不习惯的怪腔怪调了。他痛下决心,要把坏名声挽救回来。他踏踏实实,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一家一家努力做好酒席,争取博得村里人的夸赞。他做的酒席花样繁多、味道可口。渐渐的,村里人接受了他做的饭菜,也改变了对他不好的评价,到后来,他在村里竖起了好口碑,这让村里几个老厨子恨得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李二牛二儿子的婚礼,王明娃是自然不敢怠慢的,因为他们是亲戚关系,再说他也不敢得罪了大伯李牛娃。他前三天就早早的夹着厨刀赶来,又是列菜单,派人买肉和菜,又是安排人搭灶架锅、洗菜、切菜、烧火、剁肉,一帮男男女女在他的指挥下跑前跑后,但忙而不乱。院子里刀头攒动,炊烟升起,锅碗瓢盆叮叮当当,一派热闹景象。
“明娃子,咱家的席面,你可得好好露一手,让全村乡党都看看咱这阵势。要是砸了摊子,我就扒了你的皮。以后你就别想让伯给你找个好媳妇”,李牛娃蹲在院门口的石墩上,在右鞋底边沿上磕掉烟锅里燃尽的烟灰,故意黑着脸,大声的和明娃子开着玩笑。
“伯,你放一万个心,你娃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发誓,保证让大家吃好咥美,绝不给你老人家丢脸!”明娃子站直身子,向李牛娃敬了个礼,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大凡村里结婚,村大队部的大喇叭就派上了用场。主家也要提前三天去请书记村长。之后,大喇叭就连续不停的播放喜庆的乐曲,村长会通知全村谁家的娃某年某月某日结婚。调派人员、迎亲、拜堂等仪式,也要用大喇叭播放,好让全村的人都能知道整个婚礼的情况。那时候,农村娱乐的东西很少,结婚算是村里最大的娱乐活动了。
我们村把洞房叫做新房。装点新房的是新郎的要好发小、同学和朋友。贴喜字、挂彩带、挂灯笼、搬家具等等,一帮小年轻动作麻利,爬上蹿下,转眼间,新房收拾的亮亮堂堂。大红喜字贴满墙上和窗户,彩带悬空飘舞,喜庆气氛充满厅堂。村里的男女老少叔伯婶婶陆续过来看新房。这时候,主家见有人来赶忙迎上去,见了男的就依次发烟抽,见了女的就挨个儿发糖果。乡亲们被主家的热情搞得不好意思,互相说笑、推让一番,然后才接了烟和糖果,对布置的新房一顿夸赞,主家闻听嘴里说着客套话,但心里乐开了花。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我们这帮小孩子。屋里屋外的蹦来跳去的捣乱,乘大人们不备,不是粘一个小喜字互相涂得满脸通红,就是摘几朵小彩花头上、衣服上乱插,或者抓几把糖果孝敬自己的馋嘴。
“我把你们这帮碎崽娃,真是成了没王的蜂,到处胡拾翻,看我不给朱先生告状,让他美美拾掇你们一顿!”李牛娃看到我们小孩子到处胡折腾,又是一声牛吼,吓得我们一窝蜂的跑散。
记得我小的时候胖乎乎的,冬天里厚厚的棉衣紧紧地裹在身上,行动起来不太灵便。听到李牛娃的吼声,我也随着伙伴们往出跑,可腿脚太慢,还是被李牛娃从身后拦腰抱住。
“叫声爷,爷给你拿牛肉吃。不叫的话,爷就要摸你的小牛牛”,我紧紧夹住双腿,不愿就范,然后尖叫着,奋力的扭动全身挣脱。
“碎崽娃,哈怂得很”,他在我穿着厚棉裤的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放了我,我见势拼命跑出去,生怕他再追上来。身后听到大人们一阵欢笑声。
婚礼最值得大家关注和评价的是屋里屋外的对联。按我们村的讲究,对联是主家的门面,好的对联能展示主家的良好家风。在我们村,只有朱先生编写的对联才能提振家风。这次婚礼对联自然也是要朱先生挥毫书写的。
李牛娃提前一个月去请朱先生。这天晚饭后,他让李二牛准备好烟酒糖,然后兄弟二人就去学校拜请朱先生。
朱先生正在批改作业,看到李牛娃兄弟俩提着大包小包赶来,忙让座倒水。
“大先生,二牛的老二娃下个月结婚,老哥提前请你”,李牛娃一直尊称朱先生为大先生。他把礼物放在朱先生的办公桌上。李二牛不善言语,跟在大哥身旁,目光里流露出紧张和恳切之情。
“你真是个急性子,还有一个月呢,看把你烧荒得不行。都是一个村的,还拿啥东西”,朱先生查看日历,刚好那天是礼拜天。
“娃结婚,大喜事,麻烦你操心费神,应该的!再说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不讲究让人笑话”,李牛娃豪爽气势,振振有词。
“好吧,我一定去”,朱先生温声答道。
李牛娃兄弟俩如释重负,心花怒放的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