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走近看一眼。”虞珂悠悠道，“因为那次事件的几年后，王碰上一个残疾女孩子，算命先生给她占字说‘遇龙则开，逢桥乃鸣’。王碰了碰她，她一直合拢的双手就能打开了，据说手中有星芒。可是随即一场异火，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时她仍是个哑巴，‘逢桥乃鸣’指的是什么？在去年之前，还没有人能解释。”
唉呀，去年！林暖失声惊呼。
去年的年节，南小郡子把一个哑巴孩子引荐给太子，金风玉露一相逢，女孩子忽尔沉静开口道：“我是如烟，如影随形的如，烟消云散的烟。”
林暖心底像被绞住了。桑家对她来说一直是世界的中心、是舞台上的绝对主角，任何女孩子都只是棋子而已，就算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也只是颗特别的棋子，但谶言一入耳，那女孩子一下子光芒万丈，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经营，仿佛都成了配角也似。
这不是桑家奉天即位的励志故事吗？为什么半路会杀出一个也有“天命”在身的女孩子？
林暖无法理解。
虞珂看林暖呆在那里，倒笑了，用团扇轻轻把她一打：“愣什么？那孩子如果真是冤魂回来报仇的，可不是天帮我们？幽冥鬼府出来个干将，替我们把对头收拾了，我们省得多少事呢？”
林暖一想，也对。那八字谶言，最多最多只说如烟要到王的身边；联系上她的身世，也最多最多只说她要媚主作乱一把，并没说她要坐江山。真正出真龙天子的卜语，可是出在桑家！
林暖的血气又活络了：“那末太嫔娘娘，我们如今该做什么？”
“等着。”虞珂曼声道，“朔华说得对，现在不必急着做什么，等小主子落棋是正经。如烟一定能偷到太子办的案卷，我们结合宫中形势判断下一步行动。王阳不是把王妃妹妹也收纳了么？颇可利用。至于你……”悄悄耳语几句。
“这样！”林暖瞪大眼睛。
虞珂笑着一推她，亲手把她搀起来，送到殿外，扬声道：“多谢昭容想着哀家。昭容自己也注意身体，莫病倒了！这天儿闷呢，真伤人。”
太嫔殿旁，一位小太监忙跑去中宫殿报信。
王妃娘娘对太嫔殿和昭容殿牙痒很久了。身为后宫之主，她理所当然的在大部分嫔妃身边都安插了眼线，只有虞珂和林暖，身边自有心腹，她渗透不进去，或者似乎是渗透进去了，传回的情报似乎也都很逼真，但总叫她信不过。
她只有不断听取外围小间谍们的汇报，虽然也不怎么可信，好歹给她多一点线索。
王妃娘娘虽然不太说话、不太出手跟人斗，但她心是很细的。像一只大母蜘蛛，结了大网，自己趴在当中，八只脚每一只都紧紧勾着中心的网结，细心判断不同颤动来自哪个方向、烈度怎样。有时候她也很烦恼，过路的风、还有狡猾的对手，会故意拨出错误的颤动来干扰她，但总的来说她是成功的。她睿智、雍容、母仪天下。
小太监向她报告，林昭容又去探望虞太嫔了，两人头凑头聊了好久，相谈甚欢，最后虞太嫔劝昭容好好养身体。
“她们本来就是亲眷，虞太嫔在王面前又有那种面子，林昭容当然要去卖乖讨好了。”王妃咬着牙想，“宫里的女子就是这样，谁得脸就向谁讨好，我不怪她们。养好身体向王邀宠么？哼，有我妹妹在，她们倒去邀去！——嘿，都是亲眷，斗在一处了。”
原来王妃本姓孙，祠祭郎中之女，家中排行第二，闺字仲娘，她大姐孙伯娘嫁了南郡王陟，算起来跟南郡王有了姻亲关系，跟林、虞也都连上了。孙伯娘性格温顺，嫁鸡随鸡，南郡王陟彻底掌控了她。关于桑家的事，她连亲妹子都不透露半个字的。孙仲娘念在姐妹情，对南小郡子倒也挺疼的，不然也不容他与自己独子李巍这么亲近。
孙家还有一个四女儿孙季薇，是侧室所出，乳名粉儿，真是粉雕玉琢一般，性格甜美好动，顶喜欢粘人撒娇不过的。王久看她在眼里，开春时到底忍不住收了她。虽说是自家姐妹，世间哪有许多娥皇女英、贤良佳话，何况孙王妃与四妹隔了一个娘肚皮，在家时争头绳花粉就有过旧怨的，一听说王连四妹都上了，当即大闹。
王阳夺位时多得发妻协助，对她倒是很尊重，那年因奸逼死叶尚书的女人，惊得王妃小产、从此失去生育能力，他更是愧疚，对于粉粉嫩的妻妹，要不偷嘴是忍不住的，看发妻大闹也是不好意思还嘴的，索性躲开些，让她消消气就完了。
王妃也知道，对住这么位丈夫，要他不偷腥是不可能的，但偷到自己碗里，不发发飙是没面子的，发完了，搭个梯子落台，粉儿进了宫，她还是要恩威并施，才好长久过日子。
这宫里，王阳幸过的美人成百盈千，真正提拔的没有几个，宝昭仪与其说是宠妃、不如说是个副管家，再往下，他幸得多些的也就是林昭容了，并排还得加上个虞太嫔。虞太嫔名义上是他寡母，他不能去得太过分，但也正因这乱伦的刺激，要割舍是割舍不下的。偏生这林昭容、虞太嫔，孙王妃都吃她们不透，忌惮之心也久了，林昭容再伏低作小，她心里的毒刺也不是容易就拔得去的。孙粉儿此时入宫，孙王妃说实在的倒正中下怀。
粉儿的智商与脾气，孙王妃早就摸得门儿清，成不了大事。王阳宠她，好呀！正好让她跟那些女人们死磕去。王阳的雨露就那么多，粉儿入宫是必定要争的。争赢了，虞太嫔林昭容就吃瘪了，争输了呢……以粉儿的姿色和嗲劲儿，输也输不到哪儿去罢，再说孙王妃在必要时也会给四妹施以援手呢？
王妃娘娘已经作好打算了，闹一阵子、让王躲一阵子，四妹知道敬畏大姐了，叫旁人搭个梯子，她下台接四妹进宫，慢慢儿炮制，这笔账怎么算怎么划得来。
谁知不久，林昭容就病倒了，跟朔华一个症候，腿软气虚。虞太嫔在宫里跟人感叹：“这大暑天的，叫她别跑嘛！瞧，捂出病来了。”说着说着，眉酣眼慢，也病卧在床。
太医急了，来来回回诊治，只怕这二位娘娘得了热风寒，为了后宫众佳丽起见，先把她们给隔离了，再为王阳起见，病人宫里就不叫他来了。
王阳更有理由专宠孙粉儿了。
在开春时候、撩拨得王阳忍不住对孙粉儿下手，本来就是虞珂和朔华敲定的一步棋。以王阳的脾胃，总有一天要吃了孙粉儿的，这时候让他吃，他注意力被占据，没空帮李巍整治烟土案，桑家弄手脚瞒上欺下才方便呢！
既然是桑家挑起的局，没理由自家的女儿在里头消耗白刃战，于是借着朔华一病，虞珂和林暖都装病，避孙粉儿之锋芒。为了装得像，江雁斋从宫外传进真热风寒病人用过的咳嗽毛巾，这些毛巾很快在重要的地点洗了个澡，于是很快，不少宫人患上了真正的热风寒。
孙王妃濒临暴走边缘：宫人纷纷得病，病原找不着，全要她中宫娘娘操心。孙粉儿那边却突然迸出个天大的好消息：她怀上身孕了！
王阳这些年都没什么子嗣，倒不是孙王妃忌妒，把胎儿一个一个全做掉了，实在是他命中子女不旺，不然，这夜夜笙歌的，哪怕两个月播出一个芽，王妃也不见得一年敢做掉半打胎！真真的他勤恳耕耘之下，中奖的少之又少，王妃细加筛选，留下两个男孩、三个女孩，那两个男孩中的一个越长越显出夭寿相，毕竟在五岁那年生了急惊风病逝了，剩了一男三女，百姓家也就算了，就王家来说真不算子嗣兴旺的，而王阳已步入中年，耕种需要药物提精神，种子的活力每况愈下，简直不需要天灾人祸帮着甄选，也长不出几株苗儿了。
孙粉儿忽然有孕，怎教他不心花怒放！
“封嫔！”王阳坚持，“封贤平嫔！”
他违背了祖宗的训诫。训诫说任何女人和臣子一样，都不能一下子升太快，免得生出骄心来，得陇望蜀，引起动荡。王阳从来都是很遵这个教诲的，不然也不会封了这么多美人、贵人，却把嫔和司宫位置空了大半，让王妃一个人坐大。面子上是说什么“害你流产”的歉疚……单为了这个，他才不会付出这种代价赔罪呢！他只是一直觉得女人们没有必要升到高位，反正不管升不升都要讨好他的，他何必帮她们与他发妻夺权。
可是一年年的，他老了。
他是个很懂得赏美的人，泼墨中有一抹乱了、行楷中有一笔俗了、绣品中有一针斜了、曲子中有一声误了，他都能辨得出来。换到他自己身上，那些斑点、松弛、黯淡、力不从心，他怎会偏偏看不见。
像夏天的叶子，皱缩发黄了，那就是秋天到了。
祖宗的训诫，都是为了保证基业千年万年、千秋万代的枝繁叶茂。可是呀，大树的叶子纵然年年繁茂，明年再长出来的，已经不是今年的碧叶。对今年的叶子来说，秋天到了就是到了，明年大树是不是仍然茂密，同它又有什么关系？
王阳开始后悔了。他少年时为了韬光养晦浪费了多少时间，登基后为了稳健行事又浪费多少时间，如今他日暮途穷——这个成语的本意，太阳快掉下去、路快走到尽头——他要快马加鞭享受了。这个过程中遇到的所有美丽事物，他都要好好赐封。
他终于发现，给美丽女孩子赏赐，是这样快乐的事。
而粉儿又是这么一个懂得撒娇和道谢的女孩子。
稚嫩纤细的腰肢，怀了他的孩子，他要托着这盈盈一握腰身，把这挺翘的小屁股搁在贤平嫔的位置上，连明惠嫔都盖过，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妃如果胆敢阻挠，由他摆平。
桑家初闻孙粉儿有孕，第一反应也是错愕，完了一想，好呀！这次王妃就算不想跟亲妹妹斗，也只有斗了。尤其是万一孙粉儿诞下个男婴……王妃床上不受宠、又失去了生育能力，下半生仰仗的唯有太子李巍，要是贤平嫔抱着个男婴坐在她卧榻旁边，她能忍吗？
虞珂和林暖顿时不是出头鸟了，孙粉儿木秀于林，王妃必与之抵死周旋，决一胜负，对桑家来说是好事啊好事！
正巧如烟终于偷看到李巍办的案宗，把消息传回来了。太子掌握烟案掌握到什么程度，桑家顿时了然，再跟宫里、朝里的情形一对照，心中有数，原来还不用壮士断腕，断个指甲已经够脱身。
顺便给李巍下个补药。
李巍发了寒热，也不知是宫里谁过给他的、还是他自己办案太辛苦感了风寒，总之咳嗽发热，太医也叫他卧床歇息。朔华建议给他送个止咳润脾的汤药，里面熬进白术、过山龙、草棉子什么的，不是毒，都是行血化淤的良好补药，只不过给寒热病人服下，好比抱薪救火。
李巍这房子失了火，王妃脑袋就更晕了。虞珂她们在里头摸个鱼就更方便了。
南小郡子不久打算举事，很需要宫里方便一点。
“现在就？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南郡王陟对住自己的亲生儿子，惊魂难定。
“三代人了。”南小郡子沉静道，“不早了。”
他举止中有当年桑太嫔的影子，南郡王陟有时简直不知道这是自己儿子还是自己祖宗！定了定神，他又道：“太冒险了！”
“夺天下没有不险的。”南小郡子回答，“不动手，我们永远是走黑市损国肥私的腐败王爷，我们的底下人也会习惯这样。我们用以升龙的手段、成了困住我们的泥沼，我们将难以翻身。”
“时机还不成熟！”南郡王陟就差口吐白沫。拜托！皇室宗亲里面，他得到的评价是：沉静稳重。可在自己儿子面前，自己怎么就成了鼠目寸光、人微言轻的家伙！有力气都使不上啊……
“时机再没有比现在更成熟的了。”南小郡子轻言慢语。
“你是说阳越来越任性了，天下离心？咱们再等他任性一点点——”
“那时巍也长成了。”南小郡子眼神阴郁，“巍如今只是天真。等他脑筋转过来，我们父子联手，不会是他们父子的对手。”
南郡王陟一时不知儿子是在谦虚、还是在拐弯抹角骂自己的爹战斗力太弱，呆了呆，问道：“你要杀了巍？”
“他有比死亡更有用的路走呢……”南小郡子抬起手中的弓。弓身弯如月牙儿，颜色绿盈盈的，是一把名贵的琅琊弓。南小郡子亲手在上面雕了花卉图案，大朵的芍药沉得像刚经了场春雨，美艳异常，只不过，经它雕在上面，这把弓的力道就算毁了，本来能射狼，现在最多射个细竹箭吓唬吓唬小鸟。
“众所周知，南郡王父子不是都爱这些没用的调调吗。”南小郡子呢喃，“明天我就携这把弓去同王上围猎，你说合不合适？父亲……你知道本国当今正统的君王唯王上一人而已。”
南郡王陟错愕着，一时没有回答。
“生杀予夺的人。”南小郡子苍白细嫩的手指拂在芍药花心，娇嫩的颜色，那个死去的小女婴也是这样的颜色。五官都还皱在一起，说美是不美的，一点也不，可是有着世界上最粉嫩的颜色，一点自保的力气都没有，闭着眼，睡着、或者大哭，一点点力气就可以把她杀死。
王阳连这一点点力气都没有吝啬。
“他不应该留在那里太久。”南小郡子微笑着把弓收好，“我不想让他等太久。宣悦会熬汤，不需要我守在这里，父亲。”
宣悦熬了鲜梨小米汤，让如烟端给李巍补身体。
宣悦圆圆脸儿，有着最爽洁而恭顺地笑容，从懂事起就陪在南小郡子身边，是他的陪伴与安慰、是他的眼睛与手臂。如烟跟李巍相遇后，南小郡子把宣悦送给了如烟当丫头，宣悦一点意见都没有。在这一局里，如烟是最重要的棋子，把她派到最重要的棋子身边，是器重她。
即使南小郡子娶了邱家小姐，她也一点意见都没有。
这样大的阴谋，需要床帷之间、骨肉交融的关系才能保证。联姻是必然的。即使没有联姻，她作为一介丫头也从来没有梦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凤凰是凤凰蛋孵出来的，不是麻雀变的。
如烟出身比宣悦还低贱，脑子就比宣悦还清醒。但是李巍，唉，李巍实在跟南小郡子是两样人。
他从小被呵护着长大，父亲向他许诺他是未来的王。全郡国最尊贵的年轻人，是他，只有他。可是如果他表现不好的话，母亲吓唬他，他也会从太子座上掉下来的！
于是他光明、上进、平和、诚恳。这个世界没有亏负他，他也不想亏负世界。当他说喜欢时，是真的喜欢，愿意用双手去守护、用双肩去承担那种喜欢。
现而今他喜欢的是如烟。
宣悦也觉得诧异，怎么会那么的喜欢呢？是的如烟娇小玲珑，是的她每句话都可人，是的她媚人得像小猫似的、清润得又似块美玉，在“花深似海”的日子，她虽没开苞，但显然学了不少招数，甚至还不只是青楼招数，听说她发狠心跑到寺庙里去修行过一段时间，修得静如止水、翩然若仙。一个妓女、一个孩子、一个方外天人，这样三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在她身上融合，简直能满足一切男人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