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苦是什么？给昔日宿敌做仆人，侍奉左右，还是住着最简陋的房屋，从高高在上的君王变成任人踩踏的奴隶？不，这些都不是最苦的。人间最苦的，是你已经失去生命，你的失败永远不会被翻牌，你在历史的洪流上留下的只有失败的烙印。你睁着双眼看着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去挽回你犯下的错误。
这才是最苦的。
所以被派去打扫阖闾坟墓的勾践夫妇并不苦，因为他们还活着，尽管他们遭受着他们从前连想也想不到的罪，但是他们仍旧拥有希望。而那躺在坟墓下面的阖闾，他永远都是一个败军之王，永远都是作为勾践的手下败将而被书写在史籍之中。
苦也好，乐也好，都不是当时便能看得出来的。目光长远的人懂得成功要耐得住寂寞。
夫差的确饶了勾践一命，但他也没有让勾践好过，正如上面说的，夫差派勾践去打扫阖闾的坟墓了，他认为这样能够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当年那个杀死父王的人如今正破衣烂衫地伺候着父王的坟墓，这莫不是一个绝好的讽刺？夫差心中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道他那躺在地下的老父亲是不是也同样这样想。
勾践夫妇不但被派去照看坟墓，夫差还专门给他们安排了一间牢房，那里冰冷又潮湿，环境极其恶劣。到了晚间，勾践还要作为马夫侍奉夫差。这一切，他都极其顺从，甚至享受着这样的待遇，仿佛这是夫差赐予他们的绝好的恩赐。
因为范蠡告诉他，想要东山再起，就要忍住当下。越是痛恨夫差，就越要表现得卑微，越要将自己放到最低。你有多么想将夫差踩在脚下，你就要多么谦卑、多么顺从。
这恰是范蠡曾经的人生哲学。对待不那么聪明的人，范蠡一向是这样做的。
其实范蠡完全可以离开勾践。因为夫差虽然惩罚了勾践，却并没有惩罚范蠡。尽管真正杀死阖闾的罪魁祸首是范蠡才对，但是夫差很欣赏范蠡，他希望范蠡能够为他所用。
如今越国亡了，吴国正盛，辅佐吴王也是一件功在千秋的事。但是范蠡不会那样做。他知道，勾践之所以能够忍受这一切苦难，恰是因为他相信范蠡。不管勾践从前多么不讨人喜欢，此时此刻，范蠡已经是勾践唯一的希望。
所以范蠡白日里就在吴国四处晃，搜集关于吴国的各种有用的信息，期间他不时地去探望勾践，交流心得的同时继续给勾践打气。
辅佐一位如日中天的君王固然能够让你大展身手，但是辅佐一位亡了国的君王，助其东山再起，却更能体现一个人的智慧。而范蠡拥有这样的智慧。
这一日，勾践与其妻子正在阖闾的坟前除草，他已经累得腰酸背痛，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来，他得让自己保持干活的状态，因为一旦停下来他就忍不住要思考，一旦要思考，他就会痛苦异常。
范蠡来到了他们的身旁，如曾经一样，他毕恭毕敬地向勾践行君臣之礼。
勾践放下锄头，看着范蠡的模样，竟觉得十分滑稽。他嘿嘿一笑，“你在寒碜我吗？”
“不，”范蠡表情十分严肃，完全不似在开玩笑，他说，“我在提醒大王，莫要忘记你的身份。即使你做着最卑贱的活，你也要记得，自己是越国之王。只要你还活着一天，你就始终是越国之王。”
勾践却苦笑，“你不觉得这像个笑话吗？一个亡国之君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只会徒增苦恼。”
范蠡看着勾践，说：“的确很可笑。所以你在人前时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但当独自一人或与你的臣民在一起时，你必须记起来。正是因为这样的活、这样的环境会渐渐磨平你的意志，所以我才必须时刻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里，不要忘记你为什么在苟且地活着而不是一头撞死。”
说着，范蠡从怀中掏出一个绿色东西，将其交到勾践的手中。
勾践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是……蛇胆？”
范蠡点头，“蛇胆极苦，大王不妨经常尝其味，苦味能令你清醒。”
勾践放在口中尝了一口。苦味实在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味道，但是正如范蠡所说，这个味道可以让人清醒，可以让人不会安于现状，不会如温水煮青蛙一样渐渐将自己变为环境的一分子。
“少伯，你真的是用心良苦。”勾践说。
“大王，范蠡告退。”范蠡行过礼之后，恭恭敬敬离开。当初在越国时，他从未对勾践如此真心实意地恭敬过，可如今，他的每一个礼都行得十分到位。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勾践不会忘记作为一国之君的感觉。
这一幕却被夫差看到了。当然，看到了也没关系，因为夫差并没有听清他们之间在说什么，尽管夫差看到范蠡对勾践毕恭毕敬地行礼，但他的脑细胞还不会考虑得如范蠡那般复杂，他看到那一幕的心情只有一个：范蠡真是一个忠心的臣子啊！不过他想得也没错。
第二日，夫差召见了勾践与范蠡。二人上前向夫差行君臣之礼，勾践的行礼姿势无比到位，这让夫差十分满意。
夫差问勾践：“在吴国的生活可还习惯？”
勾践反问道：“在自己家中，有何不习惯？”
夫差却笑道：“你的家中也是这样冰冷潮湿，每天被蚊虫叮咬？”
勾践答道：“家中虽简，也十分舒适。”
夫差又问：“晚间牵马之职比你从前坐在宫殿感觉如何？”
勾践答道：“一般无二。”
夫差大笑，显然十分开心。这时他转向范蠡：“你看，这就是你效忠的主子，他认为牵马与当皇帝都是一样的，他把吴国的监狱当成自己的家，而你却仍把他当做主子，你不觉得太可笑吗？”
范蠡规矩地行礼道：“做臣子的不敢妄议主子。”
夫差说道：“那你就不要再认他为主，来为我做事如何？我封你做大夫，让你享受比在越国更高的待遇。”
此言一出，勾践的心中一个咯噔。他会坚持到现在，正是因为他还有范蠡，若是范蠡背他而去，那么他则连最后的希望也没了。若真如此，他坚持活下去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但他不敢有任何表现，只能将自己的头低得更低，才能掩盖住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范蠡却只平静道：“罪臣怎敢妄图高攀？若大王执意如此，则要令范蠡惶恐了。”
夫差听了有些不高兴，“你不肯，是因为觉得我不如勾践？”
范蠡说道：“胜者自然强过败者。范蠡乃败军者之臣，更加不敢在大王面前妄议朝政。”
夫差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结果，只有没趣地让他们退下了，而夫差不会就此放弃，反正范蠡在吴国，日后少不得要为吴国效力的。所以说，头脑简单的人不适合当王。
二人回到石室，一进门，勾践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范蠡连忙将其扶起，大惊道：“大王乃一国之君，怎可如此窝囊？”
勾践浑身颤抖着，想起适才，他仍旧后怕不已。他紧紧抓住范蠡的胳膊，“少伯不可离我而去！”
范蠡轻叹口气，“我若要离你，何苦等到此时？”
勾践苦笑道：“你说得对，我不该怀疑你。虽然你我曾经有所间隙，但是……”
范蠡紧紧捏着勾践的双肩，看着他的双眼，说道：“大王，你我从未有过任何间隙。我对你有过偏见，你对我亦有过不满，这些在君臣之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如今你我同在敌国，曾经的那些都不再是问题，当下最重要的是重新夺回我们的家园。”
勾践看着范蠡，他看到范蠡的眼中写满了坚定，他知道这坚定是来自内心的，勾践点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这是第一次，两个人真正地坦诚相待，真正地彼此交流了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当生活陷入极端困苦，人们的心反而变得纯净起来。许多年后，勾践对曾经在吴国的往事完全不愿提及，他恨不得所有见过他在吴国受难的人都死去，但是偶尔想起当年与范蠡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或许心中某些柔软的部位还是会被触动吧。因为在极其丑陋的恶劣的环境下，最容易盛开坚强绝美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