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二月十日凌晨,铁渣城住宅区,晴转小雨。
寒冷能净化空气,但这寒冷是足以致命的。空气中的烟尘都已经僵硬、凝固。“铁渣城”的一切都那么冰冷、坚硬。
皮肉粘到的地方都会撕下一层血肉。钢铁建筑由于寒冷也在瑟瑟风刀中发抖。还有牙颤一般的吱嘎声。钢铁已经被冻得卷曲,团缩。寒风扫过的地方就如同剃刀刮过的贫瘠的下巴,光秃清亮,一毛不剩,有些微疼火辣,还带着一点青茬。
在一栋灰黑的大楼门前蜷缩着一个人。身形瘦长,但现在已经团缩成半球形状。那姿态就像胎儿在羊水中的样子。那时候也许是一个人最安心,最自在,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没有任何担忧,只有长长的睡眠,也许偶尔还会做梦。那羊水般的温暖、舒适。
但那人的不过只是姿势一样而已。那人时不时地打着寒战,发出紧咬牙关的声音。
这正是当年为所欲为、横行无忌的“小王爷”——“冷云飞”。此时他只能在这漆黑阴冷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他此时只能在梦中回到过去的时光。也许每个人都会留恋过去。大概是由于现在不幸的遭遇。但“冷云飞”不一样,过去是一段疯狂,现在只是麻木。
在梦境中他正徜徉在池塘之中,悠闲地划着船。他虽然更渴望在风口浪尖上享受快感。但他也很爱那潺潺的溪水。喜欢那种“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的快意。白衣、轻舟能在急流、竹林间穿行,今生又有何求?金黄、温暖的阳光,洒在乌黑的长发上,散发出让人感到很安逸的光芒。那种温暖和惬意的感觉,他现在还记得。
忽然间,扁舟猛地在急流中倾覆,冷气浸透骨髓。“冷云飞”猛然从梦境中惊醒。却发现自己仍卧在冰冷的台阶上,而身上已经被一滩粘黄的液体浸湿,还时不时散发出一股股腥臊的气味。那原本还带着体温的液体,如今已成为刺骨的毒液。
从楼上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手提着一支尿桶向楼门外泼。见那门外横着一条黑影,以为是一条死狗。也便毫无顾及地迎头浇去。
那腥臊、浑浊的液体刺激他本能地睁开眼睛,抬起头。
那女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见那“死狗”却是一个蓬头垢面如同乱草筐,浑身褴褛的破布条遮体,一身污物,散发着恶臭,半死不活的流浪汉。
他面容早已是混沌不清,秽土、污泥、乱胡茬。那扇漆黑的门敞开着,强光闪得他睁不开眼。一股热气溢出,门外和屋内有一条无法逾越的界线,被一股白气模糊了。
他横卧在门口,双眼似粘痰,污浊、昏黄。就像只半死不活的饿兽。
那女人一见忽然高声尖叫道:“哦呦!我当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你个半死不活的鬼玩意。别他妈地挡老娘的路。咱们这‘铁渣城’可不养你这样的废物。你最好是哪来哪去。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熊样儿:一脸土相,二目呆泄,三角眼睛,四方大嘴,五官挪位,六神无主,七扭八歪,再加上你那酒糟鼻子,可真是十全十美了。
你看还能找到比你更难看、现眼的吗?也就只有污水坑那个‘铁脸’丑八怪比得上你了!
真晦气!出门就碰上你这样的鬼东西。你这样的家伙活着就是碍眼,死了倒还干净。你要死到别处去,就是别死在我家门口,脏了我的门槛,真晦气!呸!呸!
随后便是重重的关门声,又把寒冷关在门外。只留下“冷云飞”忽然笑了一下。露出仍然还洁白的牙。他现在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哪里是干净的了。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那是一个多么高傲的生命,再没有一个什么人能与他相提并论,对任何人永远都是俯视。
但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碍眼、没用的废物。半个月前就连最相信、支持自己的生命都已经失去了。
他找不到自己存活下去的理由,生与死仿佛对他来说都没了意义。只不过是两种可以转化的状态。
天空中射下雨水,阴冷的雨水已经变得酸臭、污黑,冲刷着身上的污物。但那并不能使“冷云飞”感到丝毫的轻松。冰冷的黑水从他脸颊,额头,发丝,手指间滴落。他就在“毒液”中爬行。
他用自己的双手向黑暗中爬去。拖着两条曾经舞出“炫天舞步”的双腿。那污水渗入他的骨髓,寒风是他的帮凶。他便这样慢慢地在这寒风冷水中挪动。身下留着两条磨擦出来的血痕。他能去哪?没有意义,也没必要去想。潜入黑暗,永无尽头。
风吹脸,雨刺喉,不知在这黑暗中还要前行多久。眼睛早已模糊,一切混乱不堪。
终于他的前方出现了一条排污沟,各式工业废水混合其中。犹如调色盘一般,那不再是纯的,黑色、暗红、灰蓝、深棕、墨绿杂合在一处,就如巫婆的毒汤。那污水在这样冰冷的天气中也根本不会结冻。仍然散发出白色的雾气,加上如浆糊一般粘稠,那是人间和地狱的界河。
寒冷的空气能使气味下沉。但那雾气中掺杂着强烈的酸雾、腐蚀气、毒气直刺鼻腔。也许这就是他最后的归宿吧。
这并不是什么令人骄傲的结局。他曾经预想过自己的死法。他希望是被炸成碎片,得粉身碎骨。或是在烈火中燃成灰烬。但无论怎样都要在万众瞩目之下,并且有万千人为自己殉葬。
但现在他眼前只有一条沥青状黑暗、粘稠的污水沟。这也许就是他最后的归宿,雨水滩中漂浮着油污和铁屑。
但他已不想去管,他慢慢爬到污水沟边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身滑进沟中。已经凝固的黑水中连泡沫也没泛起一个,便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