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月的尾巴
文/Ds
一
这是四月的尾巴，谷雨和清明交缠成连绵的阴雨。泥巴地上冒起的嫩芽浸在污浊的水里，没有日光，只有整日同夜的雨声，风也簌簌地叫唤着。墙根涨腻出潮的水渍，往上生长，由黄变黑，软塌塌地立在一旁。
蛤蟆从这软塌塌的矮墙底钻出来，大群涌入细密的雨帘中。天时常是暗的，叫人打不起精神；衣服悬挂在门外架起的细铁线上也有些时日了，却还能拧出水来。冬天早已过去，春天也经了大半，大排红色平房的里屋仍旧能散出卷曲的黑烟来，那是老太太在守着炉子烤火，木炭同煤搅和在一块，手执蒲扇摇摇摆摆，藤椅晃出嘎吱的声响。从日到夜，都一阵死沉沉。
正午，太阳未升起，远方还响着雷，我撩开窗帘往外头看，张望很久，忽而一个人影嵌入这静止的画面——方姨骑着那辆银黑色自行车，一手撑伞，一手握车把，晃晃悠悠溅着水花骑到院子里，停在我们家门口。她把伞撑开摆在地上晾着，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扯出手帕，擦了擦车身沾了水的地方，敲木头做的门，咚咚两声。我去给她开门，母亲在沙发上看报。方姨朝我笑，塞给我糖果，母亲走过来说：“以后不能再给她了，牙齿都坏成什么样了。”我抢过糖果跑到一边搬出凳子画画。方姨也朝母亲笑笑，两个人一起坐在硬邦邦的沙发上。沙发是木做的，搁置久了，红色退了漆，露出显眼的白色，遮不住，看起来尤为碍眼。
方姨人长得小巧瘦弱，说起话细声细气，胆子小，骨头软经不起骂，也见不得生人。她是母亲的表亲，同母亲差了十岁，年纪尚轻。两个人都是从乡下到城里，母亲来得早，处处照顾着方姨。方姨念书到初中便不往下念了，在家里种了两年地，长到十七岁，也跑到城里。碰巧塑料厂招女工，她去了，一干就是四年，人生大事便也在这里完结。
她嫁给的是小马叔，她大概是爱他的，但娘家的人都说她嫁错了人。
方姨时常到我们家来同母亲聊天，每回都说得眼睛湿红，细细碎碎地哭起来。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一个人照顾我，家里没有电视机，除了生火煮菜，吃饭时捣鼓出声响，其他时候闲得安静；也只有方姨来的时候这家里才有点人气儿，但却是阴阴的，让人一身凉。
方姨每次一来便会待上一整个下午，等到要吃晚饭了，她又匆匆地回去，母亲劝不下她留下来。我每次见方姨，总不敢多瞧瞧她那张脸，有时看见瘀青了问她，母亲便会责备我，我避开她的眼神，却避不开她的笑。
关于方姨的事，我是一点一点从她们的对话中知道的，也从母亲口里知道一些。
二
小马叔人长得高大英俊，为人也豪爽，出手大方。但他是没什么钱的，没有工作又时常在外头赌输钱。输得多，欠下的也多，原先卖掉祖宗留下的老宅勉强度日，之后总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到后面已没人肯借给他了。小马叔认识方姨是通过一个也在塑料厂上班的朋友。那天他去探班，几个人坐在一个车间休息，方姨也在。他见方姨长得秀气，便主动搭理她。方姨怕生人，一副羞怯的样子更是惹得小马叔欢喜。小马叔暗自记下了方姨，向他朋友探听了消息。几天后又提了一袋水果来看她，这回他朋友特地腾出两个人独处的空间。方姨羞赧，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马叔站在她对面，拿起苹果笑着说：“你的脸就跟这苹果一样红，怎么，害羞了？”方姨把头压得更低了。小马叔洗了果子削了皮亲手递给方姨，方姨小口小口地咬着。小马叔一直盯着方姨看，那时候方姨穿着米黄色的碎花裙子，套了蓝色工作服，柔弱得惹人怜惜，他看得入了神。方姨也眼神飘忽，不敢同他接触，但余光处总免不得扫过两眼，他穿着黑色休闲西装，黑皮鞋擦得锃亮，站得笔挺，很正派的模样。
从送苹果发展到接送方姨回家。短短的一个星期，小马叔很快俘获了方姨的心。荡漾在爱情中的女人是不自知的，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盼着这个刚结识的姓马的男人。想念他宽的肩、白的脸。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上他哪点。可她又全无一点经验——长到那么个岁数了，也没同男人谈过什么恋爱，接触的异性除了村子里的表哥和长辈，就是一些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年轻时倒是读过一些言情小说，琼瑶的轰轰烈烈她不喜欢，她喜欢淡而有味的爱情，就像夜里回廊深处的玉兰淡香，她仿佛从这个姓马的男人身上嗅出了这个味道。似曾相识的，让人魂牵梦萦。她不知道他的心思，她靠猜的，那个被削得赤裸裸的苹果，还有，那个深情的回眸。
她同我母亲讲得热烈时，两眼忽闪着光，从嘴里跳脱而出的字句像沾了蜜那样甜，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母亲总是静静地听着，她从不给任何意见，也不肆意揣测。
那天下了雨，她在宿舍的窗台等着他。她看雨越下越大，像洒落了一地的珠子，心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有些失望，但又安慰自己，不来总是好的，冒着大雨来了反倒是要淋出一身病的，更叫人心疼。于是她拉了帘子，坐在阴湿的屋子里，听远山传来的雷鸣。如斧劈层云，形如裂帛，弯弯曲曲的颤抖让房屋一同震动。
同雷鸣一道发出的响声在耳边炸开。是敲门声，忽而扰乱了方姨的心。
她说“等等”其实人已倚在门边，照窗子映出的暗影抚着头发，她大喜过望，矜持地笑笑，然后轻轻把门打开。小马叔喘着粗气，衣服有些湿了，他一把握住方姨的手腕：“我买了两张电影票，走，咱俩一块看去。”方姨看着小马叔的发梢沾了雨水：“你都那么湿了，先擦擦吧。”说着便急匆匆走到房间里给他找毛巾，动作有些慌乱。小马叔随便擦了一下，让方姨快点：“快放映了，得快点。”然后又拉着方姨的手往门外走，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方姨执拗不过他，只得顺从，她本想说些什么，但一时语塞。她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他仿佛一匹野马，脱了缰，奔放的，那么自由不羁。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驾驭得了他，但她此刻是多么想留在他身边。
电影放映厅里是幽深浓黑，外面雨声潺潺，但他们听不到。他们随着低缓的配乐握紧了拢靠在一起的手。温软的，让人舒坦。
一个月后他们决定结婚了。那时她才懂得他家里的况境，他父亲早逝，留下一个患有眼疾的老母亲；他初中没有读完，那时候四人帮宣扬着读书无用论，他丢了书，到乡下的农场赚工分；后来是进了修理厂，厂子没过多久倒闭了就一直闲着。方姨的家里探听了消息，不大愿意；可方姨第一次耍起性子，非他不嫁，一路哭哭啼啼。
后来方姨一张一张喜帖地写，在家里摆着宴席，那个租来的狭小空间，布置她们的新居。红色的喜字她摆弄着贴了好几回，稍微倾斜一些她不满意，非要自己看着顺眼了才行。床单得新买，她拉着我母亲在百货商场里挑，只有几个样式，但她犹豫了一上午。她对他的情越发的深。而他，也总是爱怜她，凡事都依着她。只是他没什么钱，但方姨不在意，她觉得以后两个人是要一同过日子的，自然不分什么彼此，于是她拿出了自己多年攒下的钱，让婚礼不至于那么寒碜。
有人劝她，但她置之一笑，不辩驳，也不听从。有人祝福她，说她嫁了个帅气的男人，她红着脸，心里满意。
婚礼并不隆重，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老人毕竟是出席了，只是面色愁苦，不愿多语。
三
没有人知道他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直到两个月后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我们家屋子同我母亲低诉。她把头发盘起来，插了簪子。娇羞失了几缕，风韵添了几分。为人妻了，总有那么点让人感觉异样的。
她说她觉得他变了。恋爱的时候她觉得他温柔体贴，结了婚知道他一贫如洗倒也不怨他。平日里装出的阔绰到了房间里自然退成了爷们儿的粗犷。
可结婚第二天早上，他就叫那群狐朋狗友到家里来喝酒。他说他没钱，她便从自己这些年做女工攒下的钱里拿出一些给他。那酒一连喝了几天。打牌，搓麻将，抽烟。整个屋子里乌烟瘴气。她日日忙着上班，顾不得家里，每天回来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和满地烟头。她一边收拾着一边念叨几句，以后别老乱扔东西。哪知他酒劲没过，抓起她的头发狠狠往她脸上打一巴掌，晃晃悠悠地骂几句，老子的事，你别管。她辣红着脸，躲到衣橱边碎碎地哭，不敢看他。她恐惧他，但又不敢同其他人说。
从那一天后他便开始夜不归宿，时常出没在县里的地下赌场，或是喝得烂醉躺在路边。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这全然不是自己认识的他。而他是酒无三日醒，懵懵懂懂地不答半句。她再一次觉得他像一匹野马，是不可驯的，只能看着他跌进深渊里。她没日没夜地哭，守着空床哭。
那天她找到了他，在一个昏暗阴湿的赌场。他正玩得尽兴，她扯他的手。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看了她一眼，甩手让她走开：不会自己找地方做掉啊，多大点事儿。她一怔，哭着跑开了。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在家待着。她想留下这个孩子，她看见别的女人抱着孩子自己就心生羡慕。她也想做一个母亲，就算是苦也会熬下去。
她同我母亲说着。说到动情处不禁自嘲一番。她不怨自己看错了男人，只觉得他是另有苦衷。母亲叹气摇头：“你真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吗？以后的事情你想过吗？”方姨点头。
四
那一日后再见方姨，她肚子已像挺着个圆球那样凸起。她偶尔出来走走。小马叔稍微收了些心，给她买了些补品，但仍旧时常不在家。方姨的母亲来看她，见自己的女儿过得这样苦，留下几百块钱，劝慰一番，也只得难过地离去。
小马叔一日归来，同方姨说，自己打算做些生意，好好待家里，但缺些本钱。方姨信以为真，死皮赖脸同娘家借了几千块，又拿出自己临产接生的钱。小马叔拿了钱，本本分分在家待了两日，第三日又不见了踪影。等再归来的时候早已输得血本无归。方姨哭得胸口疼，又挺着大肚子，动不得干戈。此时却听来小马叔一句：“你还是把孩子做掉吧，生了也没钱养。”
她同我母亲再念及此事时已接近临盆，羊水从裙底溢出，母亲有条不紊地把方姨送到了医院，又让人去把小马叔叫过来。深夜，方姨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是早产，红绉绉的皮肤，同方姨一样柔弱，放在养护房里。那一夜小马叔都没有出现，我母亲守在那儿陪了方姨一个晚上。次日清晨，有人来告诉母亲，找到小马叔了，只是他那时跟一个女人厮混，正在宾馆楼下准备进去，只留下一句：“等她生好了再来叫我。”
母亲不忍同方姨讲，只说小马叔趁方姨睡着时悄悄来看过，后来走了。
方姨只是叹了一口气，不愿多问。
方姨产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日渐丰腴，反倒是瘦了。她母亲过来抱着外孙子，这男婴同方姨一样惹人怜惜。方姨总归是和小马叔同归于好的，小马叔也答应了要好好照顾他们娘俩。但他似乎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总是不敢看自己的儿子，还没抱热，就赶快让人接替。方姨本以为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可日子没多长，一切又恢复原样。
我母亲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姨以后的苦日子还多着呢。
五
这苦日子确实多，心酸让人难受。方姨的父亲到城里看她，路上过马路被车轧断了腿，司机逃逸。家里的兄弟姐妹都纷纷凑了钱，可方姨是一分也拿不出，大家知道她的情况，不说什么，可她自己就是过意不去，内心时常谴责自己。
她疼爱她的儿子，抱着他，或是推着车子，每天带他去散步。行人总夸他长得俊俏，以后像父亲一样帅气。方姨笑笑，背过头却一阵难言悲苦。她不敢向别人抱怨她的丈夫。路是她自己选的，再苦也得走下去。
她总以为日子那么熬啊熬啊就会慢慢过去，可没到半年，儿子患了病，来不及就诊，小马叔赶到的时候儿子已经夭折了，冰冷地躺在医院里。方姨哭着打着小马叔，头发都披散开来，几天几夜，那间还挂着红绸的小屋子里都是心碎绵长的啜泣。小马叔看不出是难过，他很平静，安慰着方姨。那几日他不去赌了，好好待在家里。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样惨痛的事情挨过去的。青黄的脸，瘦得颧骨凸起。模样是一天天憔悴起来，偶尔也笑，只是这笑里纳着悲凉。同住一个院子的母亲都不敢把自己的孩子放出去跑跑。她们见过方姨那怔怔的眼眸，如井深邃，却静得无波澜，恍若无神。方姨看着孩子蹦啊跳啊，便不自觉想起自己的孩子。一个刚做母亲的人，却遭遇了丧子之痛。她笑自己可怜，也笑老天。
重新回到塑料厂上班，早出晚归，她帮小马叔找了份门卫的工作，常值夜班。两个人时常很久不说一句话。说话，也冷漠没有色彩。这日子也仿佛一帧帧黑白交错影片，静默的，悄无声息便是一年。
小马叔不知好歹，常趁着值班偷溜出去喝酒。运气好些，长期以来相安无事。可后来厂里丢了东西，又有人揭发小马叔的行径，他难辞其咎，被扣薪退职。他大醉而归，方姨想骂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躲得远远的，早已习惯这种境遇。
其实方姨是想过离婚的，她同我母亲说过，可就是怎么也狠不下这心。
她心里爱的当然是结婚前的那个小马叔，如今这般，算个什么样。日子就那么一天拖着一天，或许没有头了，一辈子就那么过下去了。
六
那几日小城里风风火火谈论着一件事情。河里淹死了一个男人，是喝太多不小心摔下去的。方姨来找了母亲，一句话也不说，一直那么哭着。母亲心里明白，让她哭，哭出来会好些。
其实这样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自己决定不了的，老天替她做了主。
后来她辞掉了塑料厂的工作，托我母亲把她的那间小房子转手，自己带上些行李便回了乡下。兜兜转转那么多年，终于又回去了，只是当初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如今经历了太多，早已对人生失去了激情。她偶尔怀念刚认识小马叔的日子，看看电影，喝喝茶，散步聊天，一切恍若昨天。
回去后没几年，方姨的母亲又给她找了个婆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汉子，长得不高，但很壮实。因为是二嫁，不声张，所以没有请母亲去喝喜酒。也是到城里的时候才悄悄同母亲讲的。
过去的日子是随风消逝的，或许被埋葬在风和泥土里了，或许雕刻在时光中无法忘掉。没人说，谁又会记得当初那些离愁？后来的几年少有方姨的消息，有也是零零碎碎。听说她又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听说她在乡下开了家小卖部，常到城里进货。我是一次也没有遇见她，不知道母亲有没有。
七
我刚上大学的第二年，回家，带了自己的男朋友。那天下了雨，淅淅沥沥。我们两个撑伞在街边小店的屋檐等着。一转身，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孩子很顽皮，总想拉着她进商店里。
我叫了一声：“方姨。”
她回过头，看看我。疑惑了一阵，尔后想起。同她寒暄一阵，我止不住地看她手里的白菊。这十年，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她确实老了许多，比从前稍胖了，但笑得也多了。我问她，怎么突然到城里。她说，前阵子清明忙着在乡下祭扫，拖了那么久，才能到城里，看个老朋友。她说老朋友的时候停了一下。我明白她的用意。然后她又说，让我替她向我母亲问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