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顶上挂着银熠熠的法式水晶灯,环着圈高高低低的水钻吊坠。沈志贤侧身坐在她的身旁,银色的灯光下,一身挺括的棉黑西服,里头一件黄白格子的羊毛绒衫,五官俊俏得仿若美术课本里的希腊雕像,是站在山泉边恋上自己倒影的纳西瑟斯。
她瞧着入了迷,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一种藏香混着茴香的气味,又甜又痒,也是希腊神话的味道。
“何况,那傻子转进疯人院,保住一条性命,不也是你帮的忙吗?”她又想起了这件事,之前沈志贤总说那傻子是冤枉的,害死银凤的另有其人。沈太太不理他,海棠也不信,连惠珍自己也觉得是疯话。不是那疯子,还能有谁,难不成后园里还真躲了只妖怪?
“那事相较容易,本身是个疯子,就罪不至死,我不过花了点小钱,疏通一番。”他讲到这,心绪好了些,面色一缓,颇有点得意道:“这年头,什么都有个价码,价出得高了,有了钱,哪件事摆平不了。”
她却忽然沉默了,眼角微垂,心事重重地偏过头去。
“你怎么了?”
问了小半天,也是不答。好一会儿,惠珍方才抬起眼,仿佛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鼓足勇气,望着他,神情肃穆地道:“我若求你件事,你肯不肯帮我。”
志贤知道她一向是个认真的人,可这般严肃的神色却是头回见到,未免心慌,支支吾吾道:“什么事?”
惠珍又思索片刻,朝四下探了探,这才放心,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你借我些钱,急用。”
“钱?你要多少?”
她咬了咬上嘴唇,睁眼道:“八千块。”
沈志贤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靠,眼睛睁得比她还大,道:“八千?你要这么一大笔钱做什么?”
“城里有个跑单帮的小同乡,手头一时周转不来。”惠珍的两手叉在腰前,绞来绞去,攒眉道,“本钱是借了高利贷来的,几番利滚利下来,实在吃不消了,这才找我想想法子,我也是瞧她可怜。”
跑堂地端了盘热气腾腾的炸肉丸子上来,滋滋地滴着黄油。她警惕地闭了口,先不说了。周围碰杯劝酒的喧哗声,呜咽咽的,像古画里头影沉沉的庞大的布景,烟雨朦朦地舒展开,一点点白,一点点灰,全是淡去的颜色。
他默不做声地夹了块丸子,衔进嘴里反复嚼了嚼,这才咂嘴咂舌地道:“惠珍,你的阅历还浅,有些社会上的人事并不十分清楚,现在的世道,人心是这样的坏,别提是同乡,就是些骨肉至亲间的勾当,我讲出来,你也是闻所未闻。”
说着,饮了口酒,正襟危坐,老气横秋道:“好比你这位同乡,他说的可是实情?你就全信了?天津、上海跑单帮的人,我也认识不少,哪个要八千块,这么大的本钱。你可要仔细,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惠珍霎时急了,高声辩解道:“我同她熟络得很,知根知底的,她不能骗我。”
声音大得连席上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停了下来,静静地拿眼瞅着他们。沈志贤很有些尴尬,顿了顿,待四处的人声再度响起,方低声道:“你先别急,好好好,就算是真的,八千块可不是笔小数目,我也不过一个学生,日常开销还靠着父亲从南京汇钱过来,叫我一下子凑出这一大笔来……”眼睛闪了闪,又微笑着道:“这种别人的事,我还真帮不上忙,若是你的麻烦,哪怕天大,我也在所不辞。”
“如果我说,借钱的就是我呢。”她的脸白了起来,恳求地回望着他,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摸了过去,仓皇地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细长单薄,是读书人的手,有些凉,可还是带着些暖意。死死地握在手里不松开,似乎这么捂着就能捂出点热来。
沈志贤也有些受宠若惊,这样主动的姿态,竟是他们头一回。他边轻轻地摸了两下,边大笑起来道:“你?惠珍,你一定是找我寻开心呢,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虽说物价猛涨,胭脂水粉也没到这个价。你就会开玩笑。”
那几根冰冷的瘦长的手指头,自她手里抽了出来,空荡荡的。沈志贤举壶为他自己满满地斟了酒,又道:“何况,不还有你姨妈呢,她那样疼你,又是长辈,金钱上的事,怎么着也得先问问她,由她作主定夺为好。”
再往后,沈志贤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咕咕哝哝地讲起了些别的事。他说那傻子的事可没完,里面大有文章,傻子的母亲早年在陆家干活,不知怎地关进了疯人院。奇的是就在一年半前,一名女子将那老太太从疯人院里接了出来,转进家西洋教会医院疗养。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姨太太。
他的嘴巴仍在张合个不停,生怕一停下来,就冷了场。谈钱是最伤感情的事,要迸出成串成串的句子,亲热的,玩闹的话,将那八千块钱不经意地敷衍过去。
话语声越来越细,模糊了起来,听在她耳里,竟淡成了嗡嗡的虫蝇之响。低下来,沉下来,翳入那片幽长庞大的布景里,是只苍蝇落到了淡墨的古画上,一个手指头捏烂,成了泼墨山水间一撇淋漓的黑渍。
世界忽然清静了。
他竟然不知道,仍自顾唠唠叨叨地侃侃而谈,现出一张油头浪子的市侩面孔来。两道油汪汪的红嘴,像厨子切下的两片粉肠,在灯下亮得十分触目,由于蘸了炸肉丸子的油腥。
她惊诧地望着,脸上的表情没了。她的纳西瑟斯不过是课本里的一页皱纸,还是册油污破败的国语课本,黄页折边,冒着烟火气。卷起来,是姨太太麻将桌下的垫脚石,点燃了,是老妈子灶膛里的引火纸。
可他就是这么个为人。她也不是头回明白,豪门大院出来的少爷公子,若不想寄心学业,总是要搞点花头打发时间。抽大烟,姘舞女,买股票。他的嗜好更摩登些,组织学会,街头抗日,抵抗那些印在报纸上的白纸黑字的日本人,尽管他连真人的影都没见过。如今还多了个躲在后园的妖怪,仍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耙子。真到了要帮忙的时候,结果却如此凉薄。
心下又是一片惨淡。
“还记得你们后园林子里的那几块石盘雕画?我带了几个回去,查了很久,竟不像是什么中华文化,真是怪得很。我准备约位校内精通异域文化的老师,择日细细研议。”
沈志贤话说一半,才发觉惠珍已经起身离了座,默默无声地出了包房。
楼下的大厅铺着大理石,大堂的墙面嵌着玻璃彩窗,天顶的琉璃灯打下来,金碧辉煌。她推开厚重的红绒门帘,先一步出来,从坐堂的侍应手里要过电话听筒。
幸好她早留了几条后备之计。
明知道男人靠不住,就更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得广撒网,多捕鱼,一条不行,还有第二条,第三条,大海茫茫,总有愿者上钩。
轻轻地拨了几个号码,又小心地环顾四下,楼上楼下人来人往的地方,也是提防见着熟人。但到底比陆家安全,那里人多嘴杂。
电话通了,另一头是个低沉的嗓子,才说了声喂。
“唐先生?”她的脸上旋即堆起了浓浓的笑,尽管听筒那边的人根本看不见,“今天怎么没来吃饭?”
唐医生略微咳嗽了声道:“受了点风寒,实在来不了,怎么,想我了?”
“你,你这人。”她娇滴滴地笑了起来,身子顺势扭了扭,斜靠在柜台上,语气挑拨地道:“有时候,就没个正经。”
柜台后面的侍应是个白面小生,狐疑地瞟来一眼,想来是把她当作了顶楼舞场的舞女,在拉老主顾的生意。
她咽了口口水,道:“想求你件事,帮个忙。”
“什么事?”
大厅的落地窗玻璃乌闪闪的,窗外隔街是一长排凹凸起伏的店铺,东华书局,钟表店,水烟行,女鞋店,五金杂货店,全覆了层黑越越的铁栅栏,沉沉地睡在夜里。
“城里有个跑单帮的,”她顿了顿,将方才的那篇说词又滴水不漏地讲了遍。谎话说到第二遍,渐渐成真了起来。为什么要帮她?因为是个远房表亲。怎么要那么一大笔钱?表亲的家人生了重病,本想着借了高利贷,跑单帮还债。连她自己都有点糊涂了,信以为真。
一鼓气说完,低头吐了口气。电话那头反而不做声了,长长的沉默。
一秒钟,两秒钟。
她也在等待。
对街黑洞洞的巷口,溜出一名叫火烛的人来,手里拎着盏油纸糊的白灯笼,灯笼纸上写了青黑的“火”字,高声嚷道:“天干日燥,火烛小心。”另一手敲打着竹筒,嗙,嗙,木然的的调子,凄凄长长的。
一下,两下。
“这笔钱,你什么时候要?”
唐医生答应了。
那天后半夜的时候,天气骤然凉了下来,屋顶的一排瓦楞上落了层濛濛的白霜,似粉若尘,仿佛哪户人家晒的床被破了,鹅白的棉絮跑了出来,轻薄的,洋洋洒洒,在冷冽的夜空里,飞扬地四处皆是。
屋顶的阁楼没亮灯,小翠臂弯下夹了床大红大绿的被褥子,举着座宝蓝玻璃的煤油灯,轻轻敲开了漆黑的房门。
高长的茶色灯罩里,跳着朵腥红的火苗子,凑到铁床前。床上的桂芝给照醒了,露出一张梦眼惺忪的脸。
“天冷了。”小翠是让于妈半夜弄醒的,也是睡意正浓,没好气地道:“太太怕你受凉,让我拿床褥子来。”
估摸下日子,离临盆也不远了。这段时间,桂芝倒是老实了,不像以前那么闹腾。成天卧在床上吃睡,人颠颠地胖了一圈,松腴的身上挂着又涨又饱的乳。
“你瞧,还是唐先生开的药好使。”小翠摊开被面,对着床上昏昏欲睡的桂芝道:“吃了那药,疯病好了,你不折腾我们,自己也少受点罪。”
正将褥子的边角裹进床垫下边,一只手横空搭在了她的腕子上,小翠心底一惊,抬头,就撞上了桂芝的眼睛。
“唐医生?”桂芝怔怔地望过来,人仿佛一个激灵醒了,道:“哪个唐医生?”
“你怎么忘了?那位总给我们这瞧病的唐医生啊。”小翠道,“当初,姨太太得病,不也是请的他吗?”
“唐医生,唐医生。”桂芝将那名字反复念了几遍,还是记不起这么个人。
又使劲地想了想,脑袋里破碎交织的记忆,如片苍白铅色的海,磷磷的波光里浮起一扇烟黄色的门——她那时正站在门外头,门的另一侧,传来几个人的争吵声。
“孩子,你们把那孩子拿走了!”
“丹艳,你别这样闹,唐医生不是给你瞧过了,那就不是害喜,你肚子里本来就没有孩子。”
“胡说,那唐医生就是你们一伙的!我那时瞎了眼,请他过来,他给我扎了几针,我的孩子!就这样,就这样生生没有了!”
门里头,转着架留声机,在激烈的空气里,倦着嗓子,温吞吞地唱着: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
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
桃花时节露滴梧桐,
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是沈太太,“丹艳,你不信我们也就罢了,唐医生可是这有名望的一个人,有头有脸的,难不成也会作势骗你?”
“哼。”姨太太冷笑了声,“有头有脸?亏你说得出口,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可是清楚得很!”
“你是真糊涂了,丹艳。”头一个声音是大太太的,不缓不慢道:“你的心思,我也懂的。既然进了我们陆家,想着替老爷生一房儿女,尽女人的本份,亦是人知常情。但你要明白,有的事,是强求不得的。”
“呸!”姨太太啐了口,锐声道,“老不要脸的,你的肚皮不顶用,就巴不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不行。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你在捣鬼!”
说着,叮呤当啷的一阵乱响,像是什么物件摔碎了。
“反了,反了!”沈太太又气又恼地道:“这里是什么地界!你当是在戏园子、窑子?容你这样撒泼!还没王法了!”
“王法?”丹艳长长地惨笑了一声,调子高得令人毛骨悚然,哑着嗓道:“好,我倒要看看王法怎么治你们,我们这就去见官,验身子。让那些官老爷仔细瞧瞧,我肚里的孩子是怎么被你们生生挖去的!我那惨死的孩子!“
说罢,里面拍手拍脚高声哭了起来,又是哗啦啦地脆响。
沈太太急冲冲地骂道:“贱人!摔得好!你继续闹!动静可别小了,闹大声些,我还不信治不了你么!”
房门开了,一个妇人浑声作抖,走了出来,撇了她一眼,顺手砰地拉上门,匆匆下了楼。
屋里的动静奇异地小了许多,余下的另一个人口不做声,就听到姨太太呜咽咽地哭着。还有那架留声机,伴着凄愁的哭声,愈发地欢快了起来,旁若无人地自顾唱着: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
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燕飞蝶舞各分西东,
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啪的一声,留声机给人关了。活泼的歌声迅速蔫了下来。
四周围一片安静。
眼睛忽地一睁,桂芝有些明白了过来。
一道寒丝丝的夜风刮进来,阁楼的窗户没关上,摇得砰砰响。
小翠移步窗前,伸手去摸窗沿,手搁在窗户上,外面湿冷的空气溜溜地钻进袖子里。
打阁楼的窗子望下去,黑茫茫的苍穹间弥散着粉莹色的霜露,若烟般白溶溶的。正对着宅子大门,是株苍天的梧桐,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枝杈杈,满缀着琥珀色的霜,在夜色中横枝竖桠地舒展开,淡淡的光晕,宛如嫦娥月宫里的桂花树,玉凿冰雕。
她呆了呆,窗子砰地一响,拉上了。背后的桂芝忽然害怕了,大声喊叫道:“别开门!他们在外面捶门!别开!”
“嘘,小点声,可别把老爷、太太吵醒了!”小翠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吓唬道:“没人打门,是我关窗子呢。你别闹,再闹大了,小心管家又得来绑你了。”
一提到李管家,桂芝怔了下,身子猛地一缩,圆滚滚的眼珠子来回转了圈,道:“他们在外边捶门,让我把门打开,我没开。”
“他们?他们是谁?”小翠问道。
“是大太太,还有沈太太。我躲在屋里告诉他们,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眼神自小翠的身上移开了,失神地瞪着床边的油灯,继续道:“他们就开始砸门,砰砰地砸门。实在怕得要命,没办法了,屋里有个大衣柜子,姨太太告诉过我,里面藏着个暗门,便躲了进去。”
“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