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头黑极了,像个山洞,湿嗒嗒的,听见滴水声。然后我弯着身子,拼命爬呀,爬呀。”
煤油灯里的火苗子一下小了很多,像颗红豆子。她的目光呆滞起来,讷讷道:“也不晓得爬了多久,前边的路没了,只有一个斜斜的洞口。脚一滑,从洞里滚了进去。”
“然后呢?”小翠直直地望着她,有点恐惧,这宅里什么时候跑出条暗道来?是疯子在胡言乱语,还是确有其事?
“洞底下是个好大好大的房间。”桂芝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眼神飘了很远,自语道:“像个庙堂,点了根香烛,四周围都是佛像,像蜘蛛妖怪一样的泥像,烧得破破烂烂的。”
“突然,”她的脸色在暗中狰狞了起来,蓦地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张嘴道:“那蜘蛛妖怪泥像动了,活了过来。”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仿佛陷入了团阴森无际的深渊中。小翠的一只手臂兀自地哆嗦着,道:“你又说什么疯话呢,泥像,什么泥像?”
远远听见房顶的瓦楞爬过只野猫子,尖着喉咙在暗中凄厉地叫起来,嗷嗷的长腔,像初生婴孩的哭声,仿佛野猫生了一副人嗓子,让人惊怖得头皮发麻。
“你听,”桂芝的脸白了,见了鬼似的,索索掀开上身的白缎睡袍,露出一块硕大隆起的肚子,薄薄的皮肤胀得发白,底下隐隐现出几根青丝的血管,像颗柔软下沉的大蛋囊,一捅就破,“这孩子又叫了,这个鬼孩子。”
小翠也听到了,隔着一层薄薄的肚子,是那野猫子般恐怖的哭声。
“这,这是?”小翠还未说完,脑门上已密密地出了层冷汗,两腿早如烂泥般,软绵绵地坐在地上。
床上的桂芝猛地跳起身来,手里抢过那盏宝蓝色的油灯,厉声道:“这孩子是个鬼,太太知道,这孩子是个鬼,她要我把孩子生下来,她要我把孩子生下来!”
油灯稀薄的红火将她的影子放大地照在白粉墙上,是个宏大如山的跳跃黑影,仿若远古庙宇里可怖的神像。
小翠吓得愣住了,一眨眼,那巨大的影子从墙上消失了。
阁楼的门空洞洞地开着。
猛然回过神来,桂芝逃跑了!
她更慌了,紧着身子追出门外,沿着阁楼的楼梯间快步赶下来,亦顾不得夜深人静,扯着吼咙喊起来,“来人,快来人!桂芝逃了,桂芝逃出来了!”
三楼的走道里黑魃魃的,穿堂风凉飕飕地朝脸上窜过来,一排暗沉沉的房门底下,灯光逐个亮了,隔着老远是座悬空的露天阳台,一盏摇曳的灯火晃晃悠悠地飘过去。
是桂芝。她手里掌了灯,挺着肥硕的身子,迈开双腿,没命地跑着,幽静的廊道里,踩得木板咔咔作响。黑暗中,圆滚滚的腹部高高地顶着肿大的白袍子,迎风鼓起来,颤抖得左右乱晃。仿佛再一用劲,就能甩出团模糊的血肉来。
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挡住了前路,高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是沈太太,她散着头发,一脸倦容,被小翠的呼喊搅醒了。后面的楼梯口,满是急蹬蹬的步子,惠珍也上楼了。
桂芝忙一个转身,背后的小翠已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间房门吱呀一开,陆太太也让这动静闹醒了。
眨眼间,四面皆围了人,渐渐地,小心翼翼地朝桂芝靠近来。微弱的月色下,是一张挤着一张的苍白脸孔,像排诡异的人皮面具,泛起各色各样的神态,恐惧的,吃惊的,不安的。
桂芝发了怔,竟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心里空荡荡的,人仿佛悬在了半空中,连个落脚地都没有。身子僵住了,绝望地往那阳台的方向缓缓退着步子。
人群里的于妈急了,忙道:“文忠,还不赶紧拦着她!”
“别动!”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了阳台边上,半截身子靠着瓶式水泥栏杆,粗糙冷硬地石头磨着她的背。手上的油灯高高地举了起来,神情恍惚地道:“谁再靠过来,我就一脑袋扎下去,摔死!”
那几个人的手脚立刻停住了。
她的咽喉似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吃力地一张嘴,竟然呜咽咽地哭了,对着那群人惨然道:“你们拿走了姨太太的孩子,害死了姨太太,还不够?非得要我死了,才甘心吗?”
惠珍此时站在陆太太的身旁,看了于心不忍,正要开口规劝几句,竟被沈太太抬手拦住了。
“桂芝,你这傻孩子。”沈太太敛了敛色,上前柔声道:“有我在这替你作主,谁敢害你,听姑奶奶的话,快点下来,别着凉了。”
头顶上露出一片铅灰色的天光,沉沉地笼罩下来。桂芝的抽噎声逐渐小了,两边肩膀不自然地先后抽动着,竟是笑了起来,惨淡地笑道:“你们就不怕报应吗?就不怕姨太太化作了厉鬼来找你们吗?”
说罢,一根指头哆嗦地伸了出来,盯着眼前的一个人道:“她若变作了鬼,第一个便要来找你了!”
四下的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扎到了那人的身上。
“我?”秀儿愣住了,给那桂芝的眼睛瞪得毛了起来,一手不自在地摸上了胸口。期期艾艾地道,”怎么是我,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桂芝并不理她,侧过身子,眼角一低,隔空望下去。悬空的阳台下面是一片荒凉广阔的夜雾,那株光秃秃的梧桐由底下横生而出,虬曲的枝干盘绕,落满了霜露,如一根瘦骨嶙峋的巨掌,银亮苍白,朝她的方向腾空遥遥伸上来,近一点,又近了一点。
她忽然震了一下,倒吸了口冷气,被那个念头吓住了。
沈太太趁机飞了个眼色,对李管家喊道:“文忠,还不快抓住。”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哗啦的脆响。那盏玻璃油灯,被桂芝重重地摔向了脚边,跌了个粉碎,一身长袍淌满了湿腻的煤油。宝蓝色滢滢的碎渣里闪起一道青蓝色的火苗,沿着那滩滑溜溜的乌油,吐出几股金色的火蛇来,汹汹地扭着腰肢,将她重重缠住。
所有的人都惊住了,热辣辣的火光蜿蜒着爬过她的大腿,她的前胸。空气里弥散着股皮肉焦灼的温臭味,桂芝扯紧了喉咙,没命地叫唤着。一转眼,她的整个身子没在了赤金的火球里,余下一截头顶尖的黑发突兀出来,又被啪啪的火舌头卷了进去。
跳荡的火球跌跌撞向了水泥栏杆,一翻身,从夜空中高高地落了下去,直直摔到梧桐树的枝叉里。黄烘烘的焰火挂在树冠间,一跳一跳地燃着,是幅瑰丽而恐怖的景象,银妆素裹的枯木间绽出了朵巨大的金红花苞。
怒放的花瓣将错致零星的枝叉点着了,银玉色的枝桠,劈劈啪啪地烧开一粒粒赤红的嫩芽,月宫的桂花树燃烧起来了。
如火树银花一般。
惠珍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阳台下面灰悠悠地蹿起一蓬蓬的浓烟,沈太太慌得手足无措,胡乱推了几个人后背一把,嚷嚷着:“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救火,还不去救人!”
陆太太呆呆地立在她身后,蜡黄的脸孔冻住了,仰头眯缝着眼睛,半晌,嗓子里嗷嗷翻出两声,一头栽倒地上,咕咚一声,昏死了过去。
一周后,环山的柏油马路上晒满了太阳。笃笃跑过一辆黄包车,惠珍坐在里头,顶上兜了块油布蓬,随着车轮声颤颤作响,远望去如同座荒废的神龛,罩得她阴沉沉的看不真切。
车夫在一幢三层灰瓦的老式洋房前停住了,那里是学校的教工宿舍。海棠翘着脚坐在房前的一片树荫子底下,看见惠珍从车里下来,迎上前怨道:“见你一面真是比见菩萨还难,这么半天的工夫。”
“究竟什么事,催得这么急。”惠珍作生气似的努了嘴,顷刻两人又都笑了。海棠牵过她的手,边朝洋房走去边道:“知道你最近操劳,你姨妈身体不舒服,得常陪在旁边。若不是志贤催促,我也不愿你这么老远地跑一趟。”
“其实没什么,我姨妈现在好多了。”这让惠珍再次想起几天前那可怕的夜晚,桂芝的尸体挂在梧桐树上烧了起来,冲天的火光。陆太太大概受得刺激太大了,当场昏倒地上。醒来的时候,一听见桂芝的事,便淌眼抹泪个不停,人死了,肚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她抓着惠珍的胳膊,只是难受地唠叨着,孩子,我那孩子。
伤心成这个样子,惠珍倒有点糊涂了,那疯丫环肚子里的孩子,和陆太太有什么关系?虽然这件事已经在城里那班官太太嘴里传开了,沸沸扬扬的,毕竟烧死了个人,有点闹大了,堵不住旁人的口。人们背地里都猜测怀的是陆老爷的种,陆太太好容易逼走了一个姨太太,眼见着又一个丫环得势,便设毒计害死了她,一尸两命。
谣言的后半段显然是无端的推测,惠珍自然不信。这么恶毒的手腕,倒像是沈太太的为人。依她的了解,陆太太菩萨心肠,却是万般做不来的。况且那姨太太也未必是出走了,桂芝临死前的几句话,说得很清楚,姨太太是被人害死的,这倒与那日傻子留下的话不谋而合。有人在这宅里被杀了。
“怎么了,我提到志贤,你有点不开心。”海棠瞧她沉默了一阵,轻声试探道。
“他?”惠珍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有点警惕了起来。不晓得沈志贤有没告诉海棠借钱的事?她那时候也是情急,顾不得细想。现如今钱筹到了,往后怎么还,万一陆家人知道了,又该如何解释?埋下这无穷的后患,想起来,也是心乱如麻,忐忑不安。
她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了其他,只得假笑道:“说句实在话,他这人油滑得很,我一向不很瞧得起他,你也不是不知道。”
“哦?”海棠故作诧异地瞅着她,笑道:“有阵子看你们走得挺近,还道你们亲密了些。”
“那还不是为了你,你和他的关系,总不好让你难堪。何况又攀了他母亲这么层远亲的关系,总得做做样子才好。”她不屑地答道,似乎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撇得干干净净。
两个女人间的对话,字里行间,难免真真假假。再添了个男人到话里,更有点虚虚实实,刀光剑影了。
走进阴凉的楼梯间,海棠突然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皮搭下来道:“那就好,前段时日,我还真当你被他给迷住了。”这是真话。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她回道,却是句假话。又顿了顿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明白,这么个人,对于我是忍受不了的,你能接受他,便是真心喜欢他了。”这句大概是真话了,肺腑之言。
海棠不说话了,走到一间宿舍的门口,一排乌铁栏杆外依山遍地站着高高低低的竹林,地势比洋房略高一点,细长翠绿的叶子,在阳光里斑驳地摇来摇去,都有些心事重重的。
惠珍这才想起来道:“这里不是那张先生的宿舍吗?我们来这做什么?”张先生是她们同学何莉莉的未婚夫,两人谈朋友的时候,她曾陪何莉莉拜访过几次。
“志贤闹的呗,从你们陆家后院搬了几块破石头出来,给那张先生一瞧,倒成了宝贝了,稀罕得不行。说你是陆家的人,非得让你过来看看。”没讲完,门自己开了,是何莉莉开的。她穿了件桃灰闪光缎的袄子,内里露出件月白色的内衣,鬓发蓬松,人还没嫁过来,已是一副少妇的打扮了,来这过夜,倒是没点忌讳,也不避人。
见着她们俩,忙一副不耐烦的口气道:“来得正好,快把你们家的沈志贤领走吧,和张先生从深夜聊到现在,整夜整宿的,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后一句是扭头冲着客厅里的男人讲的,嘴边一丝埋怨的神气,像戏文里守活寡的正房太太。
张家的客厅背光,下午的太阳移去了另一头,昏黄的屋子里站着几座森森的书架子,使人想起老旧的图书馆,架子前面堆了几块泥垢的石块,一叠子黄扑扑的英文书如破衣烂衫般散落一地。张先生是个小个子,身穿淡黄色长衫,戴着副眼镜一头埋在其中,兴奋地如被人下了盅,嘴里咂着舌头喃喃道:“湿婆,湿婆!”
“他在说什么?”海棠很不自然地望向何莉莉。
“他说的是湿婆。”沈志贤打内屋里出来,手上几张翻译好的中文手稿,对惠珍道,“真是个大发现,你们陆家后院的那几块石刻,竟被张先生认出来了。”
“那些可是印度教神庙里的石雕。”张先生直起身子,已是迫不及待地插口道,“史书记载,自唐宋两代,就有不少印度教的庙宇修在了国内,如今能有实物的发现,实在是难得的很。”
印度商人,惠珍她们倒是见过的,单在这城里就有不少,前朝以来,这些印度人便成群结队地到中国,做些绸缎香料生意。她想象中的印度,是终年赤热的日光,蛮荒的恒河平原,波光绵延的两岸遍布着葱茏的蔓藤杂草。金红色的田野星罗棋布,几丈高的土丘长堤上,印度妇人头顶水罐,赤脚踏在滚烫的沙土上,一身粉蓝金绿的纱丽,在热风里袅娜飘逸。不远处是高高的乔叶大树,枝干上贴晒着乌黄的牛粪饼。
但张先生所讲的印度教,却是更加古老而原始的宗教。那是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圆寂之前,几十亿年前,洪荒无涯的宇宙之海,守护神毗湿奴自混沌中醒来,肚脐间开出一株莲花,诞生了创造神梵天。四面四臂的梵天,手持莲花、拂尘,开创了世间万物。直到宇宙的末期,毁灭之神湿婆,用他第三只眼的神火将天地间众神与人畜毁灭。这样的宇宙不断历经创造、运行与毁灭的循环,无穷无尽,生生不息。
“你瞧,”张先生说着,伸手拨露一面石刻,上头浮雕着两张苍黑的人头像,凶恶的面孔底下围着串人头骨锁链,另一张人面的额头狰狞地露出第三只眼孔,黑洞洞的。相互间长得有几分相近,仿佛是同一个人物的不同形态。这些便是湿婆神的化身了,婆罗门教中的湿婆不仅是毁灭之神,能以恐怖相、三面相等奇谲相貌示人,更是生殖之神的化身。
“生殖之神?”惠珍禁不住怪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