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当年留学英国,带回本印度教的书。”沈志贤摊开一本英文插画书,上面圈圈叉叉地被他标了几个中国字,“这书上说得真有意思,婆罗门教中的湿婆,只因周身盘曲着长蛇,不仅做了蛇王,也因此成了印度教中男性性力的象征,印度人自古便盛行崇拜湿婆的阳器,到了湿婆节的时候,湿婆教的信徒更会到庙里膜拜在额头点上血红的染料。”
海棠听得不耐烦了,一屁股朝沙发椅坐下道:“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了。闹了半天,你们不过发现陆家原本盖了座印度人的怪庙。也好意思大清早地把我们叫来,没羞没臊的。”
“不。”惠珍想起了什么,打断道,“听你们这么一讲,我倒真记起了一件事。”说着,忙上前指着一块石雕画,对张先生道:“你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吗?”
众人好奇地咦了一声,那是一块面目模糊的人脸石刻,面盘的四周伸出一圈弯曲的触手。
“人头蜘蛛?”沈志贤抢着道。
“不对。”张先生扶了扶厚圆眼镜,仔细端详了一番,道:“你们瞧这石刻的底部,这只是块浮雕画的上半部份,下半部想来是摔碎了。我若没有猜错的话,这画上雕的是湿婆的另一个面貌——三面六臂像。”说着,手指描过那几根触手道:“六臂像的湿婆,手臂皆是从背部生出,自脑后向六方伸长。”
“等等,”海棠仿佛也记起了什么,心里咯登一下,怪道:“惠珍,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画?”
“你想起来了。”惠珍转过头望向她,神秘地道:“那个日记本里,姨太太在自己的日记本里画了幅极像这个的画。”
难道是种巧合?失踪的姨太太,遗弃多年的印度古庙,桂芝肚里烧死的孩子,还有那尊执掌生育的南洋神,再联想到陆太太摧心捣肺的哭声,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条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哗啦啦地敲在地上,零零落落的,却找不回那根牵引的线。
直觉在告诉她,陆家背后一定隐藏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比她自身的秘密更加可怖。按目前的光景,再长住下去也只是权宜之计,可现在离开陆家,她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回到陆宅的时候,刚走向楼梯口,就见小翠打楼上下来,道:“表小姐回来了,唐医生来了,在楼上等你好半天了。”
她几个步子才到二楼,却听见沈太太房里吵闹的声音,一个人怒气冲冲地摔了房门从沈太太屋子里出来,正是唐医生。
他没料到能与惠珍碰个正着,脸色略变,又马上缓和了下来,笑道:“你来得正巧,我还道自己要等到半夜呢。”
惠珍心里也清楚他是为何而来,也笑道:“进屋再说吧,这里不方便。”
这还是唐医生头一次进她的卧室,他大概也有些受宠若惊了,毕恭毕敬地坐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回身端坐在梳妆台前,拾起一柄木梳子,假装梳头,边隔着镜子看他,边道:“刚刚怎么跑去沈太太房里了,好像还吵起来了。”
“这个女人,”唐医生提起她,倒还是有一肚子气,终究不好发作,强忍道,“无理狡三分,真是不提也罢。”顿了顿,手摸到西服的怀里,又微微笑道:“答应你的钱,我带来了。”
说着,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将摞黄纸包扔在桌上,道:“整整八千元的法币,不多不少,你数数看。”
是包中药材的蜡黄纸,拆开来,一股子扑鼻的药草味,里头是薄薄的一叠法币,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钱,一百元,五百元,簇新得令她有点心花缭乱,妖红,草绿,万紫千红里绽露出国父肃穆的头像。伟人再伟大,也只有印在钞票上方令人肃然起敬。
她的胸口跳了起来,怦怦的,有点快乐,有点紧张。将那叠钱匆匆捆好,塞进抽屉。唐先生的一只手已经爬上了她的肩膀,嘴巴靠近她的耳边,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要这笔钱究竟是做什么?”
“不早说了。”她错愕道,“跑单帮的小同乡,急着还债,我也是心软。”
“不对,你撒谎。”他口里的热气呵到脸颊上,都是烟草味,“你有这么位同乡,怎么陆家的人都不知道?”
“来往的朋友,何必每一个都要让家里人知道。”她倒不显慌乱,久骗成精,镇定地回过头道:“都这么大的人了。”
目光意味深长地停在她脸上,半响,他又道:“可不是,年纪是不小了。”
“今天碰见一位同岁的朋友,都快成亲了。”她不露声色地转了个话锋。
“哦?那你怎么不结婚?”
“我?”惠珍低眉笑道,“找谁?”
“可以问问我。”唐医生的手从她肩上放开了,口气倒不像开玩笑,道:“就怕我年纪大你不少。”
她也有点吃惊,这样便算求婚吗?倒是和那西方罗曼蒂克的小说不大一样。总以为得是个有月亮的晚上,高高的树荫,跪倒在石榴裙下。可她的故事更有一丝恐怖的意味,冒名顶替的富家小姐,抽屉里放着叠遭人勒索的钱票。若真是戏文里的落难千金倒也好,遇上哪家贵公子出手相救,以身相许,至少还能收了作妾。
要走的时候,他又挡住了房门口,对她道:“我刚才那句不是玩笑话。”
原来是真的,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荒漠旅人寻见海市蜃楼的甘泉。涌起一层微微的喜悦,在她胸口烧灼了起来。尽管她仍没有爱上他,却已经是她当前最好的出路,是没别的选择,从来没有选择。
屋里点亮了灯,薄金色的电灯光低低地射下来,床上铺了层红地织金花的褥子,映着窗头两块粉彩桂花色的帘布,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了金红的余辉里,是“出埃及记”中的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劈开红海,天地间翻滚着涛天赤浪,身后埃及追兵的千军万马,浩劫余生的喜悦。
只要那梁复识趣,只要他保证拿了这笔款子,再也不会出现。
她突然又不安了起来,总预感着事情不会那么如愿。
桃花木的梳妆抽屉里,那块黄纸包仍静静地躺着,像只囚困中的野兽,随时会挣逃而出。
她控制不了。
清明节的时候,雨水似乎特别的足,邻村的几位乡绅,刚从上海回来,照例总会先上陆家拜会一番。现在世面上谣言很多,沪上民众不时抵制日货,不少日本商人怀恨在心。都传日本人又要占上海了,一·二八那样的沪战还得再来一次。再添上物价飞涨,房租日贵,闹得人心惶惶,有点家业的都盘算着迁往内地避祸。这几位乡绅便是听了流言逃难回乡的!顺道给陆家送上几盒外地的土产,是沪上协昌糕团店的点心圆子,乌木描红漆的酥盒,四角勾画着红蝙蝠。陆太太吃了几块,很是受用,前段日子倒真没什么能让她开怀的事,就吩咐秀儿拿盘子装好,也带上楼给老爷尝尝。
秀儿端着白瓷托盘打厨房出来,远远就听到沈太太和于妈在饭堂的拐角谈话,声音虽然压得低低的,但还是能听见点只言片语。
“她真这么说了?”
“可不,听得清清楚楚的,我也是拿不定主意,才找姑奶奶设法。”
“先查看几日,再说罢,或许是一时气急,乱说的胡话。”
“秀儿,秀儿。”
沈太太嘴里喃喃念了几句,竟然是她的名字。心口不由得惴惴然起来,想起桂芝烧死那天,手指着她道,姨太太若化作了鬼,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她了。
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底下人,扪心自问,从没招惹过什么人的。可她确实见到了姨太太的尸首,还有那几通电话。她不明白,既然姨太太死了,这电话又是哪里来的,莫非真是有鬼?
心不在焉地进了老爷的房间,大白天的屋里却亮着灯,瓷罩子盖的电灯,简直像块银盘悬在她的头上。几扇窗户闭得紧紧的,窗棱上积满了灰尘,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都说老爷的病好了,却很少见他出过门,成天待在这间屋里,一坐便是一天,吃喝拉撒,也没讲过几句话。
红木高柱床的帐子放了下来,湖布色后面隐隐一个横坐的人影,是陆老爷,如座土偶般一动不动的。
她忽然有种恐怖的预感,或许老爷早就疯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轻轻地掀开帐子,床上的人正拿眼痴痴地瞧着她,瘦骨如柴的脸庞,蜡黄的眼皮底下埋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老爷,太太让我送些点心上来。”手中的托盘微微动了起来,她不免大吃一惊。
床上的人像个托生的饿鬼,徒手抓起那几块糕团便急忙忙地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兴许是吃得急了,点心的内馅流了一手,倒也不浪费,伸出舌头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又差点跳了起来。老爷的舌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舔上了她的手背。潮湿温热的舌,像只肉色的蜗牛,背上驮了颗人头形的壳,蜡黄色的,伏在她雪白的手臂,一点一点地地蠕动而上。
“老爷,别,你别。”秀儿挣地扭了扭身子,吓得脸都白了,托盘打翻在地上。忙抽出一只手想抵住陆老爷,却及倒让他紧紧地扣住了。整个人咕咚一声,跌到了床上。
惊惶中,青莲绣白花的衣领子给扯开了。“老爷,老爷。”她苦苦地哀求道,脖子上浮出道晶亮湿滑的唾液。肉红的蜗牛爬了上来,背壳上那对人眼睛兴奋地张开了,吐着粗重的喘息声。
床角的四根红木柱子吱呀吱呀地晃了起来,刺耳激烈的声响,灰尘震得落了下来,仿佛天摇地动。灰瓷罩的电灯也随着左摇右摆,扎眼的黄光零乱地扫过床上,一圈暗,一圈亮,又是一圈暗。
朦胧中听见老爷在她耳边吐了几个字。
“太太,太太。”
她只顾低声啜泣着。陆老爷瘦削的身子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像烧着堆干柴,枝枝桠桠戳进肉里,热得脑袋发胀。她终于不挣扎了,强忍着偏过头去,忽然,眼睛的余光被什么抓住了。
床头是座鹅蛋形的半身镜,明晃晃的,映着老爷那排肉色的脊梁,身子底下横躺着位披头散发妖冶女子,她全身掠过一股恶寒。
那镜中人并不是她。
是另外一女人。
是姨太太。
“惠珍,”海棠在电话筒里大声地问她道,“唐医生真这样说了?”
“你当我骗你吗?”惠珍笑道,“这种事哪好乱开玩笑的。”她打电话给海棠的时候,已经是唐医生求婚几天以后的事了。
“你答应了?”
“我什么都没说,”惠珍道,“总觉得是要问问姨妈的意见才好。”
“你姨妈一定会同意的。”电话那边笃定地道,“就看你的意思了。”
“我?”她笑道,“姨妈同意就是同意了。”
两人心里的石头同时落了地。电话里一度沉默之后,双方觉得有些别扭了起来,大凡再怎样要好的朋友,只要生过一层间隙,难免都会生疏一些,要再回复当年的情谊,怕是很难了。
“那我一定要作女傧相。”话筒里的声音突然兴奋了起来,“婚礼那天帮新娘子拉纱。”现在时兴文明结婚,新郎新娘都要穿西式礼服,作女傧相,不但提花篮拉纱,还可以穿白软缎的礼服短裙,神气得像画报里的西洋小姐。
“哎,真到了那时候,也不知该剪个什么式样的头发才好。听说莉莉出嫁前连浴衣、鞋子都置备好了。”这一年是学校里的最后一年,许多女同学都赶着结婚了,一般女孩子被父母送进学堂,其实求知是假,嫁人才是真,哪怕在学校里找不着对象,女学生的身份在媒人的眼里也很是吃得开的。
偶尔,几个要办喜酒的同学也会在惠珍面前抱怨两句,毕竟是新时代的女性,受了这些年的教育,如今归于平淡,重新做回家庭妇女,未免有些不甘。“哪怕进公司里做几年文员也是好的。”她听到这样的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虽然她总相信平淡生活也会有平淡生活的欢喜,比如从前叶太太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叶先生回来晚了,太太与她一起坐在黑瓦白粉墙的天井里,一手描花样搓线,谈起年轻时的事。
“哎,太太是和老爷私奔出来的?”
“可不,十八九岁的年纪,就是容易犯浑,脑子一热,什么都不管不顾,偷了包首饰,就跟着他从家里逃出来了。”叶太太眯眼瞧她,道:“因为这,娘家那里闹地天翻地覆,也断了联系。”埋怨的嘴角挂着点得意,真是青春年少无限好,年轻时种下鲜血淋淋的错,老了也是个拿来炫耀的伤口。
闽南初春的晚上,夜风习习,满树粉白的白玉兰花,仿佛落满了雪,清淡馥郁的香味。天井的青石门栏外微微地涌着片夜市的车声人语,遥遥听见一只高亮的嗓子,悠悠长长,在哼唱电影的宣传歌。
“夜无伴守灯下,清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遇到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内弹琵琶,
想要郎君做夫婿,意爱在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