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在教堂的圣坛前,一群披着黑袍子和象牙白衫的女学生在唱圣经诗。彩绘玻璃的拱穹高窗下,雄浑的风琴轰轰地伴着少女们肃穆空灵的歌声,洪流般浩浩荡荡,如同黑夜笼罩下的海面,湿暗的海风肆虐,在无尽的暗的深处,反倒隐隐有光,灯塔在礁岩的尽头朦朦闪亮。
志贤不由得在门口站住了脚,听得入神。后排长凳上不知哪家的小姐,也被这歌声打动了,耸着肩膀,微微地低头啜泣着。
他只道这身影有几分熟悉,多瞧了两眼,简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了。
“惠珍?”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惠珍应声回过头来,脸上湿答答地挂满了泪,远远见到他,先是吃惊,连忙抬手胡乱揩拭脸上的泪痕,嘴巴下意识地张了张,却是露出一副凄楚的笑容。
“怎么了?”沈志贤看她起身缓步而来,轻声问道:“你跑这来做什么?”
“这两天闷在家里久了,随便出来透透气。”她带着鼻音答道,湿濡的睫毛微微下垂,像片薄薄的雪青的扇,在他的心中轻轻翻动着。
“正巧,我也要和你说件事。”沈志贤呆了下,又清了清嗓子道,“上回你找我借一笔款子,这几日我手头上正好有笔闲钱,你若需要,随时可以。”
“钱?”她被这么一提醒,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变色道:“你现在哪来的钱?”
“我,我,”他隔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般,道:“我把那辆新车卖了。”又担心她有顾虑,忙补道:“为了帮我那几位同学,要花不少钱。这才狠下心卖的,也不全为了你的事。”
其实也还是和惠珍有关的,当初拒绝了以后,一连见了几次面,她总是心事重重的。他回去前前后后想了几遍,才意识到事有蹊跷,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不是那种随便开口要钱的人。
默然了片刻,惠珍方才低声道:“钱的事,不用麻烦你了,已经结束了。”颤抖的声音,听着虚飘飘的,仿佛喉咙被什么塞住了。
“你怎么又哭了?”志贤心神不定地瞧着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垂着头,一遍一遍地抽泣着,泪水不住地顺着脸蛋流下来。忽然他的肩膀靠了过来。他伸过手臂拥住了她,搂在怀里,一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臂弯下的抽泣声更大了,惠珍失控般地嚎啕大哭。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全不明白,也没有问,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却仍有一种无力感,似乎这样才能给她一点安慰,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们身后高长的窗上,嵌着块彩绘的玻璃画青铜铅条层层地隔着玻璃,划出一道道珠光灿烂的流彩,金玉,宝蓝,洋红。虔诚的圣安东尼跪在窗格子中央,经受着群魔的诱惑,玄棕色的兽头人身的魔鬼,烧着血红的火焰。冲天的红光日晕里是片飘忽神秘的光辉。
海棠就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艳丽的光辉,眼里一阵刺痛,她飞快地瞥了这两人一眼,默默地吐了口气,转身走了。
又过了几日,大红的艳阳天,山林里浓郁的绿树如炸开一般,一团一团,碧腾腾地燃烧着。唐先生忽然登门上陆家来了,同陆太太隔着张桌子并排坐在客厅里。小霜去给他们端茶,只觉得客厅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说话的语气忽高忽低的,倒是热烈得很。
小翠见小霜一脸喜色地回来,赶忙问道:“什么事让太太高兴成这样?”
“唐医生提亲来了。”
“提亲?和谁?”
“能有谁?还不是表小姐。”
厨房里顿时炸开了锅,几个下人虽然吃惊不小,但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怪不得前段时日见着惠珍小姐一趟一趟地往外跑,原来是同唐医生好上了。
“也不晓得太太会不会答应。”小翠想起自己当初与王妈儿子的那桩婚事,被沈太太棒打鸳鸯,至今仍有些耿耿于怀的。
“怎么不答应。”于妈接口道,“我看表小姐和唐医生这一对,是郎才女貌,真是再般配也没有了。”她嘴上这样讲,心里打的却是另一番主意。当初陆太太要将这位侄女接到陆家来的时候,她便是一百个不同意,半辈子没见面的骨肉血亲,究竟算不上知根知底。这表小姐平素的言行叫人捉摸不定,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会儿与沈少爷走得近些,一会儿又是和唐医生热络着,加上前几日那位半夜来访的梁先生。于妈那天夜里在楼下为太太备宵夜,活忙得晚,直过了后半夜都没见那梁先生打楼上下来,总疑心他是在小姐的房里过了夜,翻墙走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不干净的声名若真传扬出去,对陆家也是颜面攸关。
况且表小姐在这里待得久了,一些事遮掩不住,夜长梦多,如若被她发现,日后必贻大患。她这回真能嫁出去,也算了却一件心事。这样一计议,于妈心境愈是松快了许多,才风风火火地爬上楼梯,又撞见了唐医生,也是一脸喜气洋洋的。本以为他上二楼,是去表小姐那边报喜,不想一个转身,竟先溜进了沈太太的屋里。
沈太太躲在房里小半天,早将楼下发生的事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大概也没料到唐医生会忽然闯进来,先是一愣,才正色道:“恭喜恭喜了。”
唐医生只是原地站着,方才的那点喜色顿时没了,脸上毫无表情地道:“就是过来和你打声招呼,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还是不要让惠珍知道为好。”
原来是打预防针来的,她心头震了震,百感交集,估计是怕她到时候发作,将来撒泼打滚,把他们间的那点丑事全捅了出去。
“我就再问你一件事。”沈太太淡然道,“那天你说的,秀儿的事情,是确有其事?”
“怎么没有?”他这才抬眼瞧着她,呆了下,道:“当然都是真的了,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说完,怕她不相信,又道:“我们认识多久了,我还会拿这骗你吗?”
房间里暗暗地敞着半截百叶窗,两人似乎都被这句话戳了一下。片刻的沉默,仿佛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就听见窗格子前那架笨重的老座钟,滴嗒地走着针。
滴嗒滴嗒……
是时间烧成灰烬的声音,他也听见了,滴嗒滴嗒,将他们曾经的分分秒秒,烧个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喜事预备什么时候置办?”沈太太又道,努力露出点笑容。
“这些事情倒尚未商议,”唐医生一手摸进上衣口袋里掏摸着,继续道:“惠珍的书还没有念完,当前只筹划着先办一个订婚宴。陆太太实在是热烈得很,执意要在家中宴客。我的意思是在外边请几位熟识的亲友小聚一番就好,不用太铺张。”
他这样讲,想来也是顾虑到沈太太的感受,她也明白,又道:“在陆家也没什么不好,惠珍喜欢就行。”
“她这人没什么主见,向来要旁人拿主意的,自然一切随我。”唐先生掏出盒香烟,抽出一根,点燃后叼在嘴边道:“她姨母倒是比她还性急,我上楼的时候,她就忙得拾起电话听筒,作势张罗开了。”
此话果然不假,短短几日的工夫,陆太太这厢是忙得轰轰烈烈,不亦乐乎。不仅命底下人将整栋陆府由里到外收拾揩抹,打扫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又重金聘请了万福楼的大厨掌勺,百忙之中还腾出时间亲自过目了婚宴的菜色。烫金的请柬更是发遍了城中的商贾大户,四处声扬,弄得人人皆知。
到了订婚宴那日傍晚,西半天夕阳衔山,陆家园内横空点了两挂桃红色的纸糊灯笼,影影悠悠斜映着那片晚阳残照。菱花玻璃窗内灯烛通明,宾客云集。沙发上围了圈双色撒花流苏,厅堂迎面便加摆了一张大理石紫檀木案,案上一座金花蝴蝶珐琅双耳罐。背后是对鹅黄洋漆小几。墙上挂了几副玻璃框,是石榴百鸟花纹唐锦。
几个丫环随着小翠小霜,都换过一身新添置的松绿窄袖布褂,上头系了几颗豆黄色的小圆盘扣,托着摆满了茶食点心的波浪卷云彩釉大方盘,在一帮政商名流中来回穿梭,忙得一身香汗。
“办得这般风光,外面人不明就理的,还道太太是嫁女儿呢。”小翠扭身对小霜揶揄道。
小霜随她转进走廊,道:“难得见太太这么快活,喜色颜开的,方才还见她拉着王太太的手不放,笑得口都合不拢了。”
“也难怪,究竟底下无儿无女,半百的岁数,身边有了这么一位娘家侄女,也就当亲生亲养的看待了。”
“热闹了大半天,怎么没见表小姐出来?”
“她今夜不能出闺房的,是她老家的规矩,讲究得很,新娘子订婚那天不见客。”小霜说着,弯着腰将餐盘搁到了廊厅的方案桌上。
小翠往那盘里摆上一盏乌银鹦鹉纹茶壶与几只雪青提花小瓷杯,又道:“我说呢,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刚刚撞见海棠小姐,还问我打听她来着,满腹心事的样子。”
“哦?”小翠噫了一声。随后二人端上刚沏好的热茶,回身又进了厅堂,迎面便与位行色匆匆的客人撞了个满怀,险些将手中的方盘打翻了。
“你?”小翠一抬眼,见是沈家少爷,随即转怒为喜,堆笑招呼道:“哟,沈少爷,什么时候到的?”
不想那沈少爷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正眼也不看她一眼,抢前一步,径自上了楼梯。
“真是怪了。”小霜见状自顾道,“也不知今天吹得什么风,接连碰上这么两位,全跟丢了魂似的?”
小翠适才遭了一脸的灰,鼻子管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这点内情,你都琢磨不过来吗?定是表小姐原先招蜂引蝶,处处留情。现如今她想着金盆洗手,嫁进唐家做她的少奶奶。只怕那旧情人还深陷情网,不可自拔。这下可有得戏瞧了。”
两人谈话间,那厅堂里已是夜宴大开,谈笑甚欢。两台拼桌满满地坐齐了宾客,清蒸龙虾,红烧狮子头,海参鱼翅汤,醋溜四腮鲈,还有奶汤鲍鱼羹,陆太太亲点的招牌菜,一道道地端了上来,再配上留声机大喇叭里曲调悠扬的伴奏,吃得众人酒酣耳热。那腾腾的烟气酒气推着迷离缥缈的音符,如片稀薄的雾海,飘飘荡荡,沿着楼下的螺旋阶梯扶摇而上,蔓延进了惠珍的房里。
这时惠珍的窗外,是一片惨红的天光云影,残照的云缝间镶嵌了细细的金边,东半边的天空已抹上了一撇霜白的月影。
“新娘子,大好的日子,怎么把自己闷在屋里头了?”
惠珍背着手,斜依在阳台的门框上,只听见有脚步踱进了房间。来人穿着件紧身的苔绿缎条纹袍子,手里擎了只玻璃酒杯,微微地晃着身子,继续冷冷地道:“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身边明明有位唐先生打得火热,为什么还要将脑筋动到志贤的身上?”
“海棠,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惠珍回过身。
昏暗的房间里没点灯,夏海棠摇摇颠颠地两步靠了近来,阴影里露出她半张脸的轮廓,飘着两块红晕,带着几分酒意道:“你装什么糊涂,暗地里同沈志贤勾勾搭搭的,你当我全不知情吗?”说着,手里的酒杯不经意地一甩,泼洒了一地。
“你醉了!”惠珍愣了一下,呐呐地道,“我和志贤两人间是清清白白的,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
海棠咯咯地笑起来,几乎站不稳脚了,道:“我原以为你只当我是个傻子,未曾想你还拿我当个瞎子。那天在教堂,当着我的面,你们就能搂成一团,背着我都不晓得做出什么勾当来了!”
“你误会了,”惠珍心神不定道:“那日的事,我,我有我的苦衷。”其实在那之后,沈志贤又来找过她几次,可她没有再见他,就算再见一面又能怎么样呢?太迟了,一切都已成了定局。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窗外的日头完全消尽在远山的黑影中,蓬鼓鼓的夜风咻咻地,卷着屋外的黑暗,乘虚而入,眨眼间,涌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一切都变得黑魆魆的了。
“苦衷?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苦衷,算我夏海棠看走了眼,对你掏心掏肺,视如亲姐妹一般,原来竟是引狼入室!”
惠珍越是辩解,海棠越是生气,胸口的那股怒火喷地一声烧了上来,借着那股酒劲,就听见屋子里呛啷啷的一声响。
那只玻璃酒杯瞬间摔了个粉碎,惊心刺耳的声音,两人同时都呆住了,倒想起她们在学校里的那些葱茏岁月,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像是过了很久的时间,如今白云苍驹,物换星移,都受了很大的震动。
楼下的那片人声笑语好像渐渐远去了,显得异常的安静。两人默然了半晌,心乱如麻,都在想着要怎么开口。
隔着几间静悄悄的空屋子,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笑声,阴飕飕的,伴着木地板蹬蹬地踩踏声,像关着个发病的疯子,让人毛骨悚然。
“那,那是什么声音?”海棠酒醒了一大半,不禁想起陆家前阵子烧死了一个发疯的丫头,只觉得头皮发麻。
“大概是哪个客人喝醉了酒,在胡闹吧。”惠珍向海棠对望着,一步步地走到门口,或许是找了个借口想着趁机离开,惴惴然道,“要不,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