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上了。海棠独自一人留在空空落落的屋里,天色愈加地暗了,满坑满谷的叶浪声,呜呜咽咽,一波接着一波,排山倒海,黑暗中,仿佛拍打着洪荒的宇宙,一种原始而仓惶的错觉,愈加显得房里无声无息的沉寂。
“惠珍?”海棠轻轻叫了声,走廊里的脚步声反倒渐行渐远。伸手捻开房里的灯,大约是二楼电力不足,没有多少光,黯淡地闪个不停,照得她摇摇晃晃,脑子发晕,简直是跑进了只狭小的船舱。黑洞洞的落地窗上悬着畸曲斑驳的树阴浮影,湿溶溶的,似片混沌荒芜的海色。
她站着不动,心口忽然狂跳不止。
那零碎的响动,分明是什么东西翻上了阳台,正躲在窗户外头。
海棠大气不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竖起耳朵仔细听。
阳台上的声音大了起来,能清楚地听出嘶嘶的喘息声,混杂着吧嗒吧嗒的低吼,像某种不知名的兽的嚎叫。
“惠珍!惠珍!”她哆哆嗦嗦地摸到门边,急切地拍打起了门板,隐隐听见廊道里细碎的步子往回跑来。
“怎么了,海棠?”惠珍在门的另一头不由得慌起来,“里边怎么了?那是什么声音?”
可海棠没有回话,她瞪大了眼睛,盯着身后那块黑洞洞的窗玻璃,手足冰凉,下身惊起了阵寒栗的尿意。
墨绿玻璃窗上那畸曲粘稠的剪影。
是一张惊骇狰狞的脸。
正一鼓一鼓地凸动着。
粘稠的奶黄西米露,盛进宫制红粉的葵花小碗,微微荡漾着股甜香端上台面。
李太太举起镶银汤匙,见身旁的沈太太自顾对着那碗甜汤出神,便推了推她胳膊肘,笑道:“你是怎么了,魂没了,整晚绷着张脸?”
“哦,哪有?”沈太太愰过了神,忙举筷拣了点冷菜,掩饰道,“大约是乏了,为了这顿订婚宴,操持了大半天,人倦力疲,迟会儿的牌局怕是上不了了,你们记得找陆太太去。”
“喝,”李太太斜眼取笑道:“倒把功劳全揽到你身上来了。论待客之道,还真是你这主人做得周到。不老老实实地在主桌那儿款待唐先生的亲戚,反而蹭到我们这张客桌来了,可别叫旁人见了笑话。”
一个下人拈开唱针,来给留声机换新唱片。细亮的唱针划过密纹,黑胶唱盘缓缓转开了,像一汪黑潭,死水微澜中,波光流转地漾荡而开,是首轻快的舞曲。
隔着张桌子,就见主桌那边推杯换盏,几位宾客轮番向唐医生敬酒,他这天穿了件夹着杂色斑点的藕灰西服,里头一件白纺绸衬衫配了黑丝领结,倒显得年轻几岁。一边的陆太太套着件翻领的紫桃丝绒洋装,也不免小酌几口,脸颊微微红了起来。
沈太太拿眼瞅了下,心底更是烦乱,道:“他们叶家嫁女儿,姓叶的亲家,说白了,与我们陆家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不过是念在我嫂子的面上——”余下的话却是没有再说下去。
这样的口气,李太太也是暗暗吃了一惊,怕是自己方才的言语踩到了她什么痛处,没敢接这个茬,只得岔开去说道:“李先生让我今晚来的时候问问你,美孚洋油代理这事,你们陆家计议得怎样了?究竟是做还是不做?”
她要不提,沈太太倒险些忘了这事,“你们可是想好了?这几年洋油买卖看似兴隆,不过城里经营油品的洋油行、煤栈都开了不下十来家。俄国洋油、荷兰洋油、英国洋油……我是担心风险不小,洋油生意可不比卖棉织茶叶,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一直以来,陆家洋行都与李太太家的商号合作进出口生意,为海外委办商代购些茶叶生丝,偶尔也经营国外香烟棉织转销内地。但提到经营洋油,他们两家却是头一遭。
“这方面,你大可放心,美孚洋油在洋商里也算老牌子了,若能订下整个省的代销商约,批零兼售。到时候可不仅是煤油店的坐上客,就连那帮走乡串寨、担挑叫卖的油贩子也得从我们这购货。生意可不要太好了。”李太太谈得兴致勃勃,又不免道,“何况油品生意更得看远些。”
这话里的文章,沈太太听得出来。他们要做的是发国难财的长远打算,近几月北边的察哈尔省被关东军侵占了大半,传言要推动华北脱离南京政府自治,筹建蒙古国。北平天津两地的日本驻屯兵也趁此零星来犯,骚扰生事。真等战祸烧来的时候,物价飞涨,这类囤粮囤油的生意,可就成了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不过都说这场战是要打的,可惶惶地苦等了老半年,仍是打不起来,将至未至,仿佛刽子手的刑刀横架在脖颈上,悬而未决,提心吊胆的,倒不如一下来个痛快。
李太太口沫横飞地讲了大半天,眼见沈太太还是一脸犹豫的神色,撅起嘴笑道:“这么些年了,我也知道你们陆家人做生意的脾气,小心仔细得很。所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今天来的时候,我就派人运了两桶美孚的油毂子到你们家来,就撂在厨房后头。待会儿席散了,你和陆太太好好瞧上一瞧,再做定夺也不迟。”
说着眼角一提,才发现沈太太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人竟如中了邪一样,两眼发直,惊愕地盯着前方,脸上血色皆无。
“哎?”李太太细声急道,“你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呀。”
“这曲子,这曲子!”沈太太那张死灰般惨白的脸上,哆哆嗦嗦地嘟哝着,“真是撞了鬼了,谁这么不小心,竟放了这首曲子,这下可坏了,这下可要坏事了!”
客厅里的留声机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白光的那支红歌,低沉沙哑的歌声在这片金翠辉映,银窗玉槛的光景里,如泣如诉地唱道: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
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
桃花时节露滴梧桐,
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
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断无讯息石榴殷红,
却偏是昨夜魂萦旧梦。”
“这歌怎么了?”李太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懵地顺着沈太太焦急的目光看去,才见主桌那儿的陆太太也有些不对劲,仿佛痴了一般,神情恍惚地站了起来,仰起头,茫茫然地瞪向房顶。
“不得了了,这下不得了了。”沈太太忙不迭地起身,急匆匆地走出几步路,还未到陆太太身边,忽然间听得楼上传出一声骇人刺耳的尖叫。
整座厅堂嗡嗡的人声瞬间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众人呆若木鸡,手里的杯箸纹丝不动,瞪眼望向尖叫传来的方向。
熏漆的木梯间似有一种没有尽头的沉寂,一溜惨绿漆的宝瓶式栏杆,被恹黄灯光斜斜地划到墙上,极细长的乌濛濛的印子,一棱一棱的,无边际地横列在蓝彩的赭红印花墙纸里。
一阵啪嗒啪嗒的步子声响起,一个打着细辫的丫头踉踉跄跄地自楼上滚下来,面如死灰,又哭又闹地嘶声道:“不好了!快来人啊!表小姐在房里昏倒了,满身是血,快来人啊!”
于妈是隔天下午三四点钟从医院回来的,刚穿过走廊,便见秀儿端着朱红洋磁痰盂打阳台出来。“你可回来了,惠珍小姐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唉,别提了。”于妈脸上挂着沉沉的倦容,笼着手,诉苦般道,“守了她一夜的床,到现在也没醒来,唐医生给她做了周身的检查,倒是没瞧出什么大毛病,只好待她醒过来再说罢。”
横空的灰白水泥阳台下一片荒荡荡的草坪,下午的阳光低低地照上去,黄黄绿绿的荒野中高高地矗着一棵苍黑的梧桐树,光秃秃的,那场大火过后,只留下一堆稀稀疏疏的横枝竖桠,兀自朝着冷金属色的天空,尖尖地戳进去。
两人隔空看着,心底不免又惘惘的。
“谁曾想呢,大喜的日子,无端端地横生出这闪失来。又是当着那么一大帮有头有脸的人物面上,街头巷尾如今蜚短流长的,不仅陆家人颜面上挂不住,急得沈太太心口疼,连带累底下人也跟着受气。”
“你说怪不怪?”于妈顿了顿,睁圆了眼睛对秀儿低着嗓子道,“惠珍小姐身上的血渍,不是她的,唐医生查了半天,也没打她身上找出一道口子来。”
秀儿也愣住了,道:“不是她的?那又会是谁的?她房里窗玻璃碎了一地,莫非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人那晚潜进宅子里干的?”
“你说呢?”于妈古古怪怪地瞧着她,心虚道,“若真不是贼人,那可怎么办才好?”说着越过秀儿,走远了几步,又扔出一句道:“兴许她永远别醒过来,反倒好了。”
这最后一句话委实让秀儿有些惊异,若非贼人加害,表小姐又是被谁打昏的呢,为何于妈如今反倒不想着小姐醒过来?方才那几番话,说着遮遮掩掩的,于妈定是知道了些内情,再细细回想那口气,整件事情,好像秀儿自己也是难逃干系。
她拐进黑魃魃的楼梯间,迎面就见陆太太高高站在台阶上头,背着光,面沉如水地问:“又躲到哪儿偷懒去了,喊了你大半天没听见吗?”
自上回被陆太太毒打一顿后,秀儿便被她从老爷房里调遣开来,单独服侍起太太的起居了。
“赶巧碰见于妈回来了,就说了一会儿话。”
“混账东西,鬼头鬼脑的,当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陆太太越发恨恨的,“如今闹得这里天下大乱,可算称了你的意了!”
陆太太对待底下人向来亲厚,皆因秀儿那次在太太房里翻摸出那罐肉干,仿佛是陆太太的什么把柄让她不小心拿住了,再添上秀儿与老爷的那一层关系,让陆太太思前想后,觉得连个身边人都防不胜防,更是恨得牙痒痒。
秀儿也是最近几日才渐渐地想明白了。那瓶药罐子,还有那块带血的棉布……为什么陆太太要这么小心地将它们藏在床铺底下。
那药罐里的肉干,应该是根婴孩脐带。
是老一辈人的习俗,刚生下的婴孩,产婆一刀子剪下脐带,封在瓶子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命贵,总怕活不长,有病有灾的时候,取出来切下一点,和药吃下去,便能逢凶化吉。
至于瓶上的名字,陆家庆,或许就是那婴孩的名字。
她每想到这,周身就泛起一阵无名的恐惧。陆家庆也许便是那姨太太的孩子。
那棉布上的血迹,或许是因为那个孩子早就已经死了。
或许正是陆太太害死了这孩子,也弄死了姨太太。
“你胸前捧的是什么?”陆太太睨眼瞧见秀儿手中的洋磁痰盂。
“没什么,没什么,一些污物罢了,正要拿去倒掉的。”秀儿边说着,边慌忙向后躲闪,“太太还是别看了,见着也是犯恶心。”
“那你躲什么?”陆太太快步上前,探身一看。
水红色梅花洋磁痰盂里,酸腐的臭味阵阵地翻上来。
当下两人都愣了。
“你吐了?”
秀儿埋下头,结结巴巴地应道:“这阵子身子不舒服,许是半夜着凉了。”
她的一只手腕牢牢地被陆太太抓住了,上面结着一痕痕烫伤的红疤,被捏得生疼。
“你,不会有喜了罢?”陆太太面色阴沉下来,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
“没,没有的事!”秀儿听见这话,吓了一大跳,仿佛五雷轰顶,脸霎时白了,将太太的手使劲一甩,头也不回地慌慌跑下楼去。
陆太太自己也怔住了,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四方方的窗口露出一道橙红色的光束,烟尘濛濛的,如潮汐般,一蓬一蓬地自她身后褪尽。
楼梯间里的昏暗沉沉地朝她淹将上来了。
她当初那般委曲求全百般忍让,实在是被姨太太逼得走投无路了,才去求沈太太设法。想来也是再三权衡,沈太太才愿助她一臂之力。两人合谋请来了唐医生,假意向姨太太推荐西药的针剂,谎称有生男童助产的功效,实则一连往姨太太的阴部扎了三周的毒针。
本以为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流掉肚里的孩子,从此便能高枕无忧。
可这一切的处心积虑,铤而犯险,才到手今日这点安稳。到头来,不过是徒劳无功,风流云散,全都付之流水了。
穿堂风黝黝地缭绕过她的身躯,呼啸着滚滚而上,原来挡都挡不住。寂静里,耳朵甚至听见冷空气掀腾的噪声,如呓语般冰冷冷地贴着她的耳边。
嗤溜嗤溜的喘息声。
陆太太整个身子咯噔咯噔地,不住地打起抖,两条腿似乎冻得麻住了,踉踉跄跄地爬回楼。
打开房门,沈太太早是神色大变地挨在张雕花案桌旁,迎面向她忙不迭地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方才接到一个电话,是那夏家的大小姐,夏海棠家里人打来的。”
陆太太依旧杵住不动,脸上挂着一种奇异而冷漠的表情。
“他们一打电话来就问,说昨夜夏海棠来这赴宴,一夜未归,一早上又听闻我们家惠珍出了那么件事,更觉得蹊跷,就说要派几个家丁过来打探一番。”沈太太两条腿不由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咯哒咯哒响着,继续道,“我也是一时情急,乱了分寸,想着随口编个谎子糊弄那家人,便说我昨夜是亲自送夏海棠出门。估摸着姑娘家好玩,该是跑去同学家过夜去了。这才将那帮家丁打发了。”
“但事后我是越想越怕,万一海棠真的没走。”沈太太急得面红耳赤,双手把住陆太太的肩膀,摇撼道,“万一她当时也在惠珍的房中,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她们家财大势大,这可怎么交待!”
“唉?”陆太太含糊地应了一声,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什么都没听进耳朵里,眼睛茫茫然的,怔怔地道,“孩子,她怀上了老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