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是什么名厨啊,赵太太夸奖了。”陆太太搬了张椅子坐下来道,“不过是附近的村妇,叫王妈,赵太太喜欢,改明我让她登门一趟,传些手艺过去。”她递了碗粥给孙太太道:“方才你们聊什么来着,一惊一乍的,我躲在厨房里都听得见。”
李太太咽了口粥,热乎乎的,方道:“还不是孙传芳毙命佛堂那事,这些打战的,作孽相,杀人偿命,是天底下的公理,欠了一身的血债,早晚会还的。”
话才出口,就见陆太太的面色旋即暗了下来,沈太太将手中的碗筷放到桌上,也沉下了脸。整张牌桌上的氛围微微颤了颤。一旁的孙太太双眉微蹙,忙飞了个眼色。李太太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暗暗怪自己口无遮烂,陆老爷当年也是从军阀混战里起家发迹的,如今又是久病缠身,自己心直口快,讲话没过脑子,却难保旁人没有多想,以为是话中有话。
她只得慌忙改口问道:“陆老爷近来还好,那病可见起色了?”
沈太太一摆手,勉强笑道:“别提了,一想起我哥,我就直犯头疼病。打针剂、灌汤药、中医西医,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只怕是好不了了。”
陆太太手中扯着腰间黄杏印花袍的滚边,也是心事重重地接道:“瑞济医院的唐医生倒提了个电针法,说可以一试,但是要在身子上扎针通电,还得半个时辰,我思来想去,老觉得不妥当,毕竟人身子过电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敢担这个风险。”
“咦,若没记错的话,孙太太的婆婆前年两年卧病在床,好像患的也是中风罢。”李太太刚刚言语得罪了陆家,有意将功补过,做个顺水人情,道,“年初不是好了吗,天天见她看戏打牌,精神得很咧。孙太太寻了什么神医秘方,就别藏着掖着了,赶紧抖露出来,好歹帮陆太太一把。”
“名医是没访,方子嘛,手上倒有一副。”孙太太坐在茶案边上,手里正啪啦啪啦地点着筹码,苍蓝的玻璃璎珞电灯,打着她的人影,惶惶地映在雪白的墙上,直延到天花板,“我那时候也是急病乱投医,在一家小药铺里寻着了副药方。不过……”
她抬起头,放眼望着周围众人,变了个嗓子缓声道:“这方是个偏方,邪得很。”
“邪?能有多邪?”赵太太瞪大了眼睛问道,“拜神婆?养小鬼?”
孙太太静默了半响,并不答她,掉过身子从手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在手中折了又折,塞到陆太太手里,低声道:“你们若真想一试,那药铺的地址在这上头,他们一般只接熟客生意,你们到了那儿,报上我的名字,坐堂的伙计自然会招呼你。”
“究竟是个什么方子,当真这么神吗?”沈太太向前欠着身子好奇地问道。
孙太太靠着灰皮椅子,两手挽着,搁在小肚子上,腕上的青橄榄黄玉手链在灯光下闪得令人惊心。她耸了耸眉毛,鬼鬼祟祟地笑道:“这,就不可说了。你们到时候就晓得了。”
冬天的太阳出得晚,似盹着了,大清早的天还能见着月亮的影,是灰蒙蒙里的一抹苍青。那点寥落的月色投在枯朽的树巅上,将归巢的乌鸦唤醒了,躲在清冷的晨雾中凄惶地叫了两声。
王妈推开厨房的木门,几个起来的丫头正聚在水池子边洗脸漱口。她今晨出门的时候穿了双黑布棉鞋,一路走来,老觉得有些冻脚,忙不迭地搬了张凳子,蹲坐在灰泥灶旁烤脚。
灶台旁叠着一堆的黑煤球。几串风干的腊肠腊肉,悬在房梁上,被淡黄的电灯泡照着油光剔亮。王妈原先拣了些上好的五花肉,拿麻绳串起来,本打算做熏肉的。底下架一座烧稻谷的火盆,冉冉的烟气微烤着腌肉,渐渐地就能熏出浓香的腊味。
可惜这土法子烟火气太重,厨房里烟雾缭绕的,几个下人受不了,告到陆太太那里去,这才撤了火盆子,留下那几串腊肉吊在寒风中慢慢晾着。
暗红的灶头上坐着口紫铜锅,半滚的水声呜呜咽咽,锅盖沿溢出一股子白气,香喷喷的。小翠洗了把脸,掀开锅盖道:“真香啊,王妈这熬的什么?有一晚上了罢,谗得我肚子直叫唤,先尝一口。”
王妈正端着一碗杏仁剥壳,一手赶着打向小翠的腿肚子,口中骂道:“作死了,臭丫头,今腊八,这锅里是熬着给太太过节的腊八粥,要先祭祖的,叫你乱碰。”
小翠连声唤了两下,揉着小腿,金鸡独立站在灶台边,委屈地道:“太太一大早就同姑奶奶、表小姐进城了,交待了要到傍晚才回来,还祭什么祖啊。”
一丫环打了个呵欠也道:“腊八节也不是独给太太小姐们过的,按老规矩,咱们一人吃上一碗,求他个来年平安,也不是不合适。”
几个丫头听了也都觉得有理,纷纷附和着,嚷着要吃粥。王妈独自压不下来,摊手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们得问李管家去。”
“李管家随太太进城了。”
“那你们得问于妈了,她是随太太过门的,我得听她的。”
几个丫环私底下叽叽喳喳一合计,都觉得银凤是姑奶奶跟前的红人,推举她出来找于妈周旋。瞧在姑奶奶的面上,于妈未必不会卖她个人情。只是那于妈脾气实在古怪,又不好相与。银凤心里是万般不乐意,可若真推脱了众人,面子上挂不住,估量了半天,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独自上了楼。
二楼的采光在冬季里更差了,即便外头是青天白日,过道里却永远在黄昏,光线迷离的幕色。于妈又关在她的房里摆弄着留声机,辟哩啪拉的杂音,掺着低沉慵淡的声调:
“玫瑰般的美丽夜莺似的歌声,
都随着无情的年华消逝,
啊!我到哪寻找往日的旧梦?
只剩下满腹的心酸,
无限的苦痛。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
断无消息石榴殷红,
却偏是昨夜,
魂萦旧梦。”
歌声沉闷孤苦,听得人松松垮垮的,大病初愈般。银凤有些受不了,为什么老是这支歌呢,于妈难道不清楚吗,这歌是……
她立在房门外,敲着门道:“于妈,我是银凤,有事找你。”
门后面隐约听到人的走动声,留声机又辟哩啪拉的响了一阵,歌声忽然停了,好像那唱歌的烟花女子被人掐住了脖子,扼住了声息。走道里顿时清静了下来。
银凤吐了口气,转过身,不想心砰的一下,猛地惊住了。
于妈穿了身深蓝布大褂,僵立在她的身后,直勾勾地盯着她,面无血色地问:“银凤,怎么了?”
“你,你不在屋里的吗?”银凤呆呆地问道。
阴沉的眼睛瞪着她的脸,好一会儿,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仿佛看着位病人,于妈缓缓道:“我的房间在另一头,这间屋子空了好久了,里面没住人。”
“可那歌声,唱机的声音,分明是从这房里传来的。”
“你犯什么糊涂?这间是谁的屋子,太太能让人住进去吗?”
银凤掩着嘴,心头砰砰地跳着,惊道:“这间,这间是姨太太的屋子?”
异样的眼光里透着鄙夷又有种不安:“你说屋子里有什么声来着,留声机?”
“是那首歌,姨太太还在的时候,天天在屋子里放着的,魂萦旧梦,魂萦旧梦。”银凤答着,脸色越发恍惚起来,又道,“于妈,都说姨太太是卷了老爷的金银细软逃了,可有时候,有时你不觉着……”
“觉着什么?”
“她还待在这宅子里的,根本没走。”银凤挤着牙颤声道,额上直冒起了冷汗。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司机还没开动车子,一妇人挑着扁担急匆匆地从车前蹿了过去,大概早市刚结束,担子里还能见着卖剩的海鱼,银光闪闪的,坐在车里都能闻着腥臊味。
“这婆娘,赶着投胎啊。”李文忠坐在司机旁愤愤地骂了句。
“文忠,不好乱说。”陆太太在后座点了一句,她是有点迷信的,今日既然出来了,就要奔个好彩头,一路顺风,到了郎中那儿也就自然诸事顺意。
沈太太靠窗坐着,并没出声,由于起得早,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惠珍夹坐在两位太太中间,风从半开的车窗外呼呼地吹到脸上,冰凉凉的有些发辣。
那已是早晨十点钟左右了,街道冷清清的,灰白的路面干净得泛着层青光,路边是一片暗沉沉的店面,几个蓝白大褂的行人,深深浅浅地点缀其间,灰扑扑的,脸上带着匆匆的神色,只让人觉得人生也如眼前这般,素净得失了光彩。
车子拐入一条小巷,在一间药房外停了下来,店里点着灯,门口半拉着铁栅栏。药房的伙计正要开门,就见着一帮太太小姐打车上鱼贯而出,其中一位颇有些姿色,递过一张纸条便道:“我们是孙太太介绍来的。”
那伙计将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请进了店里。药房内前半间是一排的玻璃橱,里面堆着一叠叠油红粉绿的西药纸盒,夹杂着标签纸片,色彩斑斓,后半间是老式的中药柜,黑洞洞的,红漆剥落的木橱,扣着一环环澄黄的铜锁,寒碜碜的挣扎在那片斑斓之后。像是新旧两个世代,轰轰烈烈地搅在方寸天地间。
众人被请到一张八仙桌旁坐下,伙计才奉上茶,就打偏门踱步而出一位六十开外的老者,身穿酱紫色的官纱大褂,秃着脑袋,嘴边留着两撇长须。虽是目无表情,可模样实在有些喜感,活像报上漫画《王先生与小陈》里的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