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先开口道:“我们也是听孙太太夸先生医术高明,这才不远……”
那郎中却不寒喧,略微挥了挥手打断道:“孙太太早嘱咐过了,同样的药方子,我也配好了。”说着打了个手势给那伙计。
屋子的犄角立着座红木壁橱,上边刻着黄漆的镂空雕花。那伙计拉开橱门,远远飘来股草药夹杂消毒水的气味,里头零乱地摆着几个瓶瓶罐罐,宝蓝、鸦青,泛着微光。他取出一个密封的玻璃罐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八仙桌上。
玻璃罐有半尺来高,盛着黄褐的药酒,通体闪着琥珀色的光。罐子的正中浸泡着个瘫软的肉块,透着几丝血色,粘粘稠稠的。若细细瞧来,那肉块的顶部有着两个分开的黑点,竟是对眼睛,下面蜷着细小的四肢,能模糊地辨出手指与脚趾,已初成人形。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皆吃了一惊。陆太太倒吸了口冷气道:“这,这不是。”
“宋人庄绰在其笔记中呼此为和骨烂,《本草纲目》里,李时珍称之为两脚羊。”老郎中撩了撩大褂的下摆,坐定道:“中医取象比类,讲的是以形补形,以脏补脏。府上老爷所患的中风之症,实为肝肾阴虚,气机逆乱。这药酒以元肉,党参配四月大的两脚羊泡制而成,以形补形,天人合一,可谓是专治虚损劳热,益气养血的良方了。”
“那,那不成吃人了吗?”惠珍细语道。
伙计笑道:“小姐言重了,吃人?报上载的四川饥荒,灾民烧食尸肉,那才叫吃人。这药酒,不过是取其精华,既不饮人血,亦不吃人肉。真说起来,还不比太太们平时滋补的胎盘,那烘烤的一块块,可是货真价实打人身上掉下来的。”
那老郎中见陆太太有几分犹豫,似拿不定主意,又咳嗽了声,慢条斯理地说道:“治病救人,求取良方,也讲机缘,太太若放不下心,只能说是机缘未到,不好强求,累你们白跑了一趟。”
“先生,哪里的话。”沈太太忙道,“孙太太与我们是世交,又是先生的老主顾,知道先生专作上等人的生意,自然是一百个放心。”她嘴上这样讲,心里也是直打着鼓,这药酒瞅着都糁人,更别提要入口了。没奈何到了这份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
众人差李文忠上前打点了银钱数目,又取了块蓝格方棱的布罩子将那药罐裹了个严实,这才由伙计引到了药铺门外。
上了车,陆太太怀里拽着那罐药酒,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遍,哀叹道:“真可怜,天下为人父母的哪个这么狠心,舍得自己的骨肉被这般作贱,我要不是惦念着老爷的病,这笔买卖可是万般不愿作的。”
李文忠挠了挠头皮,附和道:“太太吃斋念佛,生的是菩萨心肠,哪晓得世道险恶,没听那店里的伙计说吗,今年四川大旱,政府无力震济,有饥民惨食人肉,烹子充饥,和牲畜有什么分别。”
主仆二人正在那一唱一和,沈太太心里早就听不进这话,方才在郎中跟前,陆太太临阵装傻充愣,留个烂摊子让沈太太拿主意,已令她衔恨于心。当下陆太太这番话,无非又是为她自己脱离干系。
闹了半天,好人都让陆太太作尽了,自己反担下个买卖婴孩的罪名,真是越想越气,待要还嘴,却听惠珍开口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爹生娘养,若不是断绝了生计,饥寒所迫,哪个会放着正经人家不做,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
惠珍言行一向小心,今日也不知吃了什么呛药,难得见她出言相撞,堵得他们当场发不出话来。
车子拐过十字路口停下了,惠珍今日和海棠约好等在这儿一同逛街的,路边的商铺顶上竖了幅哈得门烟草的广告牌,画上一个珠圆玉润的摩登女郎,一根袅袅的香烟衔在手中,身穿鱼鳞纹的朱红旗袍,宛如一尊硕大的女菩萨,翘着二郎腿,盘坐在林立的楼宇商厦间,头顶一片空旷而灰蒙蒙的天,淡漠地浅笑着,略带点嘲弄的神气,俯视芸芸众生来来往往。
海棠站在这巨幅广告画下,见着惠珍打车里出来,招了招手道:“快点,快点,百货公司打折,再迟点就抢光了。”
隔着马路远远能见着刚开张的杜鹃百货公司,黄砖砌的门面,门口儿挂个红幛子,上头写着:“新张开幕,减价八折。”旁边各有两扇大橱窗,木美人穿着华丽站在闪烁的霓虹灯后。晶亮的玻璃窗的另一边,是喧闹嘈杂的街道,熙来攘往的行人均衣着素色,惨淡一片,越发衬得橱窗里的色彩旖旎。伴着店堂口鼓乐队的乱敲乱打,砰砰碰碰间,是种虚空的欢喜与热闹,在清冷的空气中渐渐充溢膨胀起来,妄图将那点人生的愁云惨淡吹得干干净净。
二人在百货公司挑了条白印度绸印花旗袍,又添购了件浅粉的绣花丝绸睡衣,才从公司门口出来,就见着街边巷子口围着一群人,议论纷纷的,好不热闹。拨开人群,正中立着位黑胖的中年妇人,穿着件灰夏布衫子,髻上插着金灿灿的铜花,高声吆喝道:“蛇神显灵,有求必应,蛇神显灵,有求必应。”
她身后是一个灰漆漆的门面,几个妇人神色慌张地从里逃出来,对众人道:“不得了了,进去看了一眼,屋里真供着个人头蛇身的东西,摇头摆尾的,也不知是人是妖。”
围观的众人个个来了兴趣,掏了几文钱,只想一探个究竟。那阵子城镇里时常有这些稀奇恐怖的表演,吐火吞刀、胸口碎大石、同手同脚的连体婴、巨人与朱儒的飞刀杂技,还有浑身长满长毛的野人被关在笼子里。瞧着人心惊胆颤的,又有一种猎奇的快感,如同隔着门缝偷看邻居洗澡,总觉得见了些不该见的东西。
惠珍与海棠二人随着人流挤进那间小屋子,十几平的地方,供着座红木雕的神龛,龛前斑黄的铜炉插着几支香,两旁着几盘披红挂绿的供品,一盘是蔬果,另一旁是烧好的猪头肉。神龛的正中央躺着条斑斓的大蛇,蛇身上果真长着颗女人头,高盘的发髻,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
“哎,动了,动了。”人群里谁喊了一句,那颗人头缓缓地睁开了眼,迷迷蒙蒙地扫了一眼众人,蛇身蠕动了几下,像是想爬出来,又被什么挡住了。原来神龛前封了块玻璃的。
“哎?这活灵活现的,又锁在玻璃箱,难不成是真的?”海棠看不出半点端倪,有些信以为真了。惠珍虽不信这类美女蛇的把戏,可半天瞧不出纰漏来,只得道:“肯定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可惜没看出来罢。”
这时,她们身后有人哈哈一笑,大声道:“这位小姐说得好,眼前的木龛就是一出障眼法,把大伙的眼睛都骗了。”
众人寻声望去,说话的是名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穿羽灰色西服,鼻子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倒是一副商人打扮。
人堆里走出个拉洋车的问道:“那倒想请教这位先生,这美女蛇玩的什么把戏?怎么大家伙都挑不出丁点破绽来。”
男子笑道:“那容易,木龛里定是架着两面镜子,用反射挡住了人的身子,镜前再摆上半条死蛇,就造成了一副人头蛇身的模样。若不信的话,大可走到龛后一看,我猜那美女八成是坐在镜子后面,手中撰着条死蛇呢。”
还未说完,人群中一位四十出头的妇女一个箭步向前,绕到神龛后望了一望,忙嚷道:“哎呀,这先生说的是真的,这后面真坐着个姑娘,手上还摆弄着条蛇呢。”
围观的人群一听如炸开了锅,怨自己上了当,白花了冤枉钱,一把拉出那姑娘和门口的老妈子直喊着要退票钱,吵闹声又把街外的几个巡警招了进来,推推嚷嚷的,搅得天翻地覆自是热闹异常。
惠珍眼见着有几人快吵得打起来了,忙拉着海棠扭身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嘟哝道:“真是倒霉,不过看个把戏,倒碰上了干架的。”说着,又怕慌乱中在那儿落了什么东西,忙低头点了点手中的纸袋子。
正数着,那羽灰色西服的男子走到她面前道:“叶小姐好久不见,陆老爷近来可好?”
惠珍虽觉得他有些面熟,可一时也认不出来。男子见惠珍一脸踌躇,微微笑道:“叶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才几日未见。怎么忘得干干净净了?”
话还在口中,海棠噗嗤一笑道:“惠珍不记得,我还记得,这不是唐医生吗,瑞济医院的少东家,大名鼎鼎,这附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男子一听乐了,道:“少东家?这是什么话,你当开医院是作生意,院长称老板,医生叫伙计吗?”
惠珍这才想起此人正是此前给老爷诊治的唐大夫,抿着嘴笑道:“海棠只不过随口说漏了嘴,唐先生至于这么得理不饶人吗?”
经方才那么折腾,海棠早失了逛街的雅兴,更没有闲心打趣逗嘴,一心盼着早些回去,便对惠珍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家的司机就在前边的路口等我们,说好了,待会先把你送回去。”
唐医生顺道将她们送到路口,小车还停在路旁,开车的司机却不知上了哪儿。海棠急了,撇嘴道:“这人,天生的馋嘴,两条街外有家做汤爆肚的小店,他定是上那儿打牙祭去了,你们在这等着,我这就去把他找来。”说着便急匆匆地过了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