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睡石上甲子年是长生真人的神仙气态,风餐露宿,寒暑不侵,悠然出神逍遥游。左千炀这一场大梦屈指算来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当他魂魄归窍回神之时,丹田里那座巍巍高九重的黄庭楼,云霞缭绕,袅袅生烟,三层阁楼中的长生莲摇曳摆动,紫气如游蛇,气气浮动荡漾,盈满如海潮。
左千炀眉心通红,气血逆行冲击祖窍,滚滚如浪的沛然气血如同瀑布倒卷,势头无匹轰在眉心中,坐在石碑下的少年,禁不住这股庞然大力的轰击,低吼一声,双手拍打地上,炸出两个浅坑。
沈灵飞睁开眼,瞧见少年这副模样,心神微动,弹指轻轻一点,击打在少年眉心上,指尖透出的清圣气贯入眉心,冲撞开凝聚成浪潮的滚荡气血。
这一弹指唤作“撞钟”,道教开窍的玄通秘术,有导引气机,疏通气海的玄妙,沈灵飞一眼看出眼前少年修行龙虎山的长生秘典,一身大黄庭竟已经渐有雏形,可惜这篇堪称无上的长生宝典最能磨人岁月,入门不难,想要有所成就亦是不难,唯独登顶是难如登天,在他看来长生本就是虚无缥缈之事,那求取长生的法门就更是镜花水月,只是世人痴愚,向往神仙逍遥,长生千年,故而才有许多飞升丹药,长生秘法的谣传。
沈灵飞弹指不停,一指接连一指,击打在少年眉心,疏通气血缓缓散去,将少年体内乱如丝麻的气机导引梳理,他倒是没有想到,魂魄归窍回神,也会引动气机气血,紫袍青年弹指三百,总算压下少年体内气血动荡,气机浮动,本来那座登顶可得大长生的黄庭楼第四层阁楼隐隐有莲花绽开的势头,却被他弹指六十余以沛然气机压制住,少年如今这副样子,大黄庭再有进境并不是好事。
左千炀丹田之中的紫气浮游散出,飘落在周身三百余大窍,丝丝缕缕的紫气萦绕灵光,衬得端坐在石碑下,闭目参悟一场春秋神游精髓的白衣少年如同入定仙人。
沈灵飞看见这一幕神异景象,并未有太多震惊,能被道教祖庭奉为镇山宝典之一,这篇《黄庭经》自然有其神妙所在,世人观经,多是体悟其中的养生道理,延年益寿,可修行人观经,就是看经书中的练气导引,疏通经脉。且不去说大黄庭究竟是否能得长生,但在养气之上确实独树一帜,孕养气海长生莲,等到九朵莲花齐齐绽放时,不说长生道果触手可得,一气扶摇甲子不坠的恢弘气象就令人神往了。
关隘之外,日头缓缓西沉,大半落入云海,只剩下余晖光线洒落。
靠在石碑上的少年终于睁开眼,这一次眼眸中再无凛冽风雪,也没有刺人寒意,一双眸子清澈澄透,像是一口干净水井,眼睛望得见底,井水清凉没有浑浊污秽。
“谢过师兄。”
左千炀站起身,给一同起身的紫袍青年行了一礼。
沈灵飞摆摆手,轻声说道:“我不过是入门得早,但并未拜入西昆仑山中,只在外门善心观修行,这一声师兄当不起。至于护持于你不过是职责所在,这一声谢我也当不起。”
左千炀沉声道:“在师兄眼中是举手小事,对千炀而言却是大恩,这场春秋大梦,若无师兄的护持,我早已不知归处,魂魄消散天地。”
沈灵飞见这次真正醒转过来的少年执意如此,也就没有推拒,欣然接受“师兄”这个称呼,问道:“一场大梦初醒,你还要下山去?”
左千炀点点头,道:“梦中已见春秋,此时应下山去见天地。”
沈灵飞洒然笑道:“既然同路,那便同行。”
左千炀伸出手掌,轻轻抹去石碑后面的密密小字,率先走出下山的最后一道关隘。
山洞外,不见风雪飘落,夕阳落下,昏黄光线洒在那一袭染血白衣上,少年回过头看一眼这座生活十年的高山,轻轻挥手,告别这座清静仙山上挂念的人,缓缓走下山去。
沈灵飞看着挥手作别的少年,脸上浮起笑容,大道无情,修道有情啊。
一身紫衣道袍的青年跟着那袭染血白衣,飘然下山去。
……
迎客亭中,一袭黄裳的北宫青瑜,望着那袭白衣缓缓走下山,口中不住呢喃着“斩尘缘”三字,随即眼神坚毅,驭剑离去。
亭中三位长老相视一眼,只有修行密宗法门的白鹿峰长老低低说了一句,“心执如魔,可惜了求道根骨。”
流石峰上,三位大宗师先后离去两人,韩相如最先御剑离开,原本准备好的那一剑没有出鞘,反而见了上乘的两剑,这份感悟太过难得,索性回太虚宫闭关去了。
至于再度展现剑仙风采的澹台长明,看见那袭白衣破关而出,走下山去,心中感触良多,如果说求道之心坚定,他在山下见过许多人,都是道心坚硬如铁之辈,视生死恐怖为砥砺修为的磨刀石,可像自己徒弟这样,执着于一份情而生死不悔的人,难得一见。
他看着下山的那一袭白衣,笑容满面,也许唯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情,才能学会那样无匹的一剑吧。
澹台长明转身离去,依然是一袭白衣独行雪中,只是再也没有那份落拓意气。
……
仙人峰上的竹林阁楼里,老人独对棋局,没有落下一子,怔怔出神。
老人许久后笑出声道:“人老了,便看不透世事。本想着以大梦春秋牵扯魂魄神游,让千炀斩去我执,炼就忘情道心,此后那尊佛门重器便就翻不起太大风浪,没想成,千炀比我想的要强太多了,有情不忘情,这份心态百万修士有几人?上阴学宫一如往常,先落下一招无理手,让人摸不着头脑,往往要让人多年以后水落石出才能窥见妙处。借着范隶重归北地魔门,说动席元真闯西昆仑山门,再引得长明出手,是想借着那座大秦皇帝的陵墓做文章?还是要让西昆仑入局?”
老人负手走出阁楼,入眼皆是一片大片的翠青竹子,心旷神怡,他不禁笑道:“八百年前公认的韬略大家,只有纵、横两道,前者名为入世实为出世,后者截然相反,都是以天地作局的大国手。温元象擅于谋算天地大势,心思都在天下分合之上,我喜欢下棋,被赫连神机骂做‘难脱窠臼’,棋盘功夫应在局外,一叶障目岂可见泰山?我前半生观气,大多有所偏颇,后半生观棋,从局外看棋局,才得以拾回一两分下棋的境界。”
老人独自一人喃喃自语,清凉山风吹过,棵棵青竹摇动,如同长剑鸣响。
老人自嘲一笑,道:“下那么多棋作甚?世事纷乱,有一剑就够了!到头来,还是翁老头你说得对。”
……
左千炀一路走下山,沈灵飞跟在后头,紫袍飘摇,很有神仙气态。路途间遇见两人,一位样貌普通的儒生,一位大紫衣袍的老人,老人走在前头,不时对着西昆仑指指点点,颇有些指点江山的豪情。
左千炀觉得那位气焰十足的老人有些眼熟,却没有深思,只是相互之间点过头,便就径直下山去了。
沈灵飞走在后面,见着了这两人,眼神惊愕,对老人行过一礼,便也跟着左千炀走下山去。
名声不显却能让天下第六魔头甘为走狗的老人笑道:“西昆仑真是有意思的地方,刚才那个紫袍青年很有意思,走道门正统的修道路子,不是修现下的伪道,崇尚法力玄通,法宝威能,而是踏踏实实的秉承心意修大道,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位终南山道士。至于那个白衣小娃,就更有意思了,澹台长明的剑道,佛门的体魄,龙虎山的大黄庭,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东西,这年轻娃儿都齐全了,一锅大杂烩,真是匪夷所思啊。”
席元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名叫范隶的老人慢悠悠走下山,轻轻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以前有李纯阳的剑,林元初的道,和一个和尚的佛法,都是世间的风流景象。后来澹台长明的剑,徐符的道,也是世间很出彩的风景。现在就看你们这一代了,三百年后,说不定就再也瞧不见这些风流子了。”
老人叹气道:“说风流啊道风流,都俱往矣喽。”
紫袍老人负手下山去。
……
这一日,左千炀飘然下山去。
身后是巍巍昆仑。
漫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