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兵戈森严的浩荡商队从西域出发，拢共有七八十余人，除去三大车堆积如山的货物，还有一辆马车被拱卫在中间，随行护卫都是孔武有力，佩刀披甲的关东大汉。这种阵容的商队只要不是遇见那些成百骑以上的马贼山匪，都可以安然无恙，稳妥走完这一路。
徐平是山海盟的二管事，早就是退休养老的年纪，多年没有运送货物，不过这一次雇佣山海盟的主顾来头很大，虽说这一趟货物在他眼中值不了多少钱，但是如果能借此次机会跟那位南唐宗派前三甲出身的大弟子结下情分，便是倒贴银两也值得。这些修行中人往往眼高于顶，不屑于黄白俗物，有时候提着猪头都进不了庙门，此次好不容易攀上一位，也难怪大管事一脸兴奋，不惜叫正准备退居二线的他重新出山，押送这一批货物。
徐平眺望了一眼关隘城头，脸上浮起几分笑容，虽说望山跑死马，这路途瞧着不远，其实还有一大段路程要走，不过委实是这一路走来有过太多惊险，遇见两次可以说是擦肩而过的陆地龙卷，险险避了过去，后面又遭遇了两拨势力不算太小的马贼，索性自家这边的防守力量也不弱，打点了些许银钱就过去了，只是后面遇上的那股八十余骑的马贼狮子大开口，非要留下两车货物才肯放行，估摸着是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结果没想到山海盟这次下了血本，给七十名护卫齐齐配了大燕禁军才能摸到的开山弩，两轮齐射，就打散了这股势力不小的马贼。
这位山海盟二管事松了口气，对着后头护卫大声吆喝道：“燕国的边塞城就在前头，都给我提起精神来，熬过这一程路，到了城里头，酒楼青楼随你们挑，开销都报在我头上！”
商队里一阵哗然，草莽汉子的粗话笑声逐渐传开，显然二管事的大方慷慨让这群江湖草莽心里很是舒坦，这一路上折损了好几个兄弟的阴霾气氛也随之淡去不少。
一位模样生得粗豪的领头人物拍马过来，熟络道：“又让徐老哥破费了，这趟买卖本来就赚不了多少，哪里还能让老哥你贴钱进去，以后大管事查起账来，岂不是还要你掏银子来填窟窿！”
徐平看了这位结交多年的老友，开怀一笑道：“天翼啊，那么多年你还是这副耿直性子。实话跟你说，这趟买卖山海盟本来就没打算赚银子，放眼这西南之地，山海盟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商行，可是出了燕国，谁还会卖山海盟面子？这次南唐听雨阁里头的一位真传弟子委托我们走一趟买卖，从西域押送一批金精乌铁，至于为何不直接从南唐寻商行，辗转经过燕国找到我们身上来，这些内幕我们不去深究，只盼望着能结下几分香火情，日后山海盟基业拓展到江南之地，也不至于没有后台靠山可以依仗。”
出身西南武林的张天翼点点头，恍然大悟，怪不得这趟买卖不仅出动了山海盟的二管事，连燕国禁军配置的开山弩都弄来了，武功声望都能在西南之地排上名号的张天翼扭过头瞧了一眼三大车货物，眼神凝重，不过是三车炼制法器粗胚的材料，至于跨越一国之地，诸般掩人耳目？
张天翼跟阅历经验远强于自己的老友对视一眼，眼神同时隐晦望向那一架马车，这一趟到底是押送货物，还是押送活人，还真是不好明说。
徐平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富贵险中求，不管这一趟押得是什么，只要能和南唐大宗派攀上关系，值了！”
张天翼低叹了一声，这一路估摸着不会太平啊。
商队前头两位管事领头各怀心思，想着这一趟押送货物能平平安安，安稳走到边塞城。商队末尾则就喧闹多了，这些护卫都是江湖里头刀口舔血讨生活的草莽汉，听见山海盟二管事刚才一句酒楼青楼随你挑，心中热火起来，这一路走来尽是黄沙戈壁，每日见到的都是粗糙汉子，腰肢柔软的娘们没见到过一个，半月多长的押送货物，早就憋出股火气来，听到二管事那句开销往他头上报，让懒洋洋的草莽汉浑身都是力气，只要到了边塞城，就是酒肉管饱，还有女人可以睡，一时间商队行进速度明显增快几分。
商队顶后头两个年级不大的少年坐在货车后头，年级小的叫石不转，文绉绉的名字，说是当年他父亲在茶馆听人说书，讲了一句“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觉得故事不错，诗句也有意思，就给刚出生的儿子取了这个名。
后来他父亲死在一场押送货物的途中，山海盟的管事惦念着往日情分，也就留下年纪幼小的石不转，不过山海盟里一些玩伴不爱叫他这个名，嫌绕口，改名叫做石头，过早死了父亲的小石头学武功的天赋不咋地，但一双耳朵很好使，贴在地面能听见几里外的动静，山海盟简单的押货买卖都爱带上他。
“左大哥，你年纪轻轻就出来闯荡江湖，家里人不挂念啊？”
整天乐呵呵的石头对旁边坐着的左大哥很是敬佩，当初在西域遇见一身青衣的少年，在他的指点下躲过两场堪称天灾的陆地龙卷，二管事看他有几分观天象的本事，就准许少年跟着商队同行。
左姓少年平日少言寡语，气质跟满是粗糙汉子的商队不符，但是很好说话，有问必答，绝少会摆架子，少年轻声道：“我自幼父母双亡，跟着一位老头学本事，后来又拜了个师傅，家里也没什么人可挂念的。”
石头哦了一声，他虽然年纪小，可这些年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也是懂得人情世故的，知道有些话不讨喜，便岔开话题道：“左大哥，你师傅一定是得道高人，跟话本故事里的天师真人一样。不然你怎么会预知天地变化这等本事！”
左姓少年瞧见石头言之凿凿的笃定模样，温和一笑，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道：“我师傅嘛，本事不好说，可是脾气肯定是极好的，我性子倔强，爱钻牛角尖，难得听得进别人的话，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就把我逐出师门了，也就是我师傅性子好，才容得下我。”
石头语气羡慕道：“我就想着跟左大哥你一样，学成本事之后去闯荡江湖，说不定还能搏出个好名声来。”
年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随即苦恼道：“可是我学武天赋很差，又吃不了苦，山海盟里的教习都说我不成材，怎么会有世外高人肯收我做徒弟呢！”
左姓少年被孩子的苦恼模样逗乐了，笑着道：“天赋根骨一说，其实也不是全对。你看啊，那些故事里的年轻少侠，都是因为心性好，才被高人收在门下，足以见得学武功不一定是看天赋的。”
绰号石头的孩子抬头看向笑容温和的左大哥，半信半疑道：“真的？”
左姓少年点点头，说道：“我以前听过个故事，说一位郭姓少年拜在鼎鼎有名的江湖大侠门下，七位武林高手教他武功，但他就是不成材，资质极差，后来遇见很多高手，却都欣赏他。那些资质比他好，头脑比他聪明的人后来成就反而没他高，我开始不懂为什么，收养我的老头告诉我，这叫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石头眼神奕奕，孩子心性多变，听到这一番话心情立马好转，心里觉得孤身一人闯荡江湖的左大哥可厉害了，不但本事好，还会说道理，这些东西山海盟里的教书先生可说不出来。
旁边紧跟着货车的护卫听见这番对话，善意一笑，心想这位少年倒真有一副好心肠，不过这种话也就骗骗小孩子罢了。
靠在货物上的左姓少年眼神缥缈，这支浩浩荡荡的商队去往南唐，那一片歌舞几时休的江南之地。
他记得那里的灵秀山水。
也记得哼着走调小曲给人看相算命的老头。
当然还会记得红楠巷子里头温柔可人的青衣姐姐。
少年发自心底一笑，低低哼起那首脍炙人口的《菩萨蛮》，声音清澈。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少年反复念唱着末尾一句。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少年喃喃道：“最好是江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