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华如今可算常回三垭山看看了。
他看到绿妹时眼晴一亮心一喜。
绿妹的螃蟹腿魔术般地变直了,这变化将他出家、在家的天平倾斜向了俗家终生的一方。
绿妹已知古华乃她捡养之父,见古华回来,睁着明亮的眼睛害羞地躲着偷看。绿妹长相不差,这在捡养之时古华就已有推测。如果推测长相太差会不会捡养呢?天知道。
古华最后一次给了蒋氏二千三百元钱,作为代为辛苦养育的操心费。自家人就不必算细账了,蒋氏生来手头何曾上过千元?欢喜得心跳加速。
翌日,古家大小挟带绿妹下山,将绿妹哄上车。蒋氏流泪。养了五年感情上己难舍,有个小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虽讨厌却有了生气。
绿妹天生晕车。古华怀抱绿妹回到南岭,知趣的绿妹自动改口称爸爸了。孤苦的孩子,蜂涌的生命争先恐后搭乘来这个世界的班车,你是插队挤来这世界窗口的吗?不然售票员为何不理你呢?
绿妹的到来,引来一群一伙的小孩飞进飞出嬉闹,立时破坏了古华原来的生活规律,很不习惯,方才发觉自已清净已成习惯。又当爹又当妈,挤空闲又坐下来笔耕。
这日古华构思着作品,爬在桌上睡着了,“爸爸,爸爸,”绿妹摇醒古华,指指外面小孩的玩具车说:“我要那个!”小孩才不懂得让辛劳的父母多睡一会儿呢,只知自已的需要。
绿妹又得到了一样玩具车,玩了不到一天就用脚踏坏。显示出男孩性格。
这丫丫是个什么天性?古华在观察。好奇是小孩的天性,什么东西总要看个究竟,什么东西都要破坏,好好的磁带被扯出来几丈长弄断,墙上的画定要撕下来玩弄
不知道是否小孩子都要尿床、打铺盖?两床被子最终被尿烂,人们俗称的打铺盖就是睡觉爱掀开被子,夏天到不要紧,冬天可就不妙了。绿妹渗入古华的生活,搅乱了他屋里的陈规、再难保持整洁。她影响到他,而不是他影响了她。
无论怎么样,从今后我与绿妹就算是相依为命了,给绿妹办好了来这个世界的通行证—户口,古华这样想道。
绿妹到来后,古华开始发病,几十年的无名肠胃病好转,这右手又开始发痒,浑身起小红点。后来小红点消失,右手发痒加剧,夜晚痒得惊醒,起床用开水烫,方才舒服一些。被迫走出本地,去市医院检查:慢性荨麻疹。五千年的文明进化史在宇宙长河中不算长,医学之力在荨麻疹面前显得无可奈何,声称最顽固的病疾。
的确名不虚传,这病似乎软硬不吃,难受的岁日一熬就六年。唯有自配的两种西药能一时镇压它,但却不敢多服,必须防止副作用。
人生如开一次花,从生来的起点就意味着向死亡的终点进军。中途又要遇多少生命的麻烦呢?麻烦总是想提早把你拽回起点之前,但弘愿未了,不甘心啊。
他就这样思想着睡着了,午睡。
他被响动惊醒,他最容易惊醒的,睁眼见绿妹在撬柜锁,偷拿钱钱,不知为何无数学细胞,这方面却特聪明,一个小刀刀就开了锁,当老子的自愧不如。她已九岁三年级。算起来,绿妹家里家外、小商店已偷过七次,挨打三次,但每次只管当时,不一会儿就喜笑颜开,什么都忘记了。他实在无法淡定,爬起来关上门,用火钳夹瘪了绿妹中指:“倒八辈子霉了,手气这么差,捡了你这么个女子养起!”绿妹依然重复多次的告饶、改正。邻居老师说:“是不是你把钱看得太紧了,小孩子家一天要多给些零食钱,她就不会偷了。”古华说:“一年四季皆早晚餐、两顿正餐共四餐,另给点零化,我只是不想养成她奢侈无度的习惯,这有错吗?比农村一天就两顿正餐好多了吧!。”
有人说,女孩子要富养,长大才不会受引诱,男孩子要穷养,长大后才知道持家。不是当教师的都懂得教养孩子,多仍是娇生惯养。古华虽无当父母的经验,没吃过猪油听过猪叫,深感世人不教子,任其自然。绿妹六岁就开始学洗袜子等小件,古华亦希望培养她成为贤淑之女,无才有德,至于此女能否上大学,他一眼观定,不是那路上人。
“你实在不可教也,回三垭山上去体验体验生活!”古华将绿妹送回了老家。“幼儿可爱,小孩子可恨!不良天性开始显露。”
半年后,古华想了想,仍打算把绿妹接回身边。
三垭山蒋氏己得病,行走极为艰难。蒋氏说:“我们都在给你教育,这女子将来是个孝顺的人,她见我走不动路,就去竹园砍了根竹子给我作拐棍。”大嫂的话,坚定了古华再次接走绿妹的信心。绿妹经过半年的高山生活有无体验比较?天知道。
临别时,绿妹跟着古华就走。古华说:“小孩子家要嘴甜。尤其女孩,别人才喜爱你,去一一打个招呼,喊一声。”
绿妹去与蒋氏告别,叫了声“二妈,我走了噢!”转回来对古华说:“爸,二妈哭了,说我们这一走,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果然,不到三个月,蒋氏过世了。绿妹不愿回三垭山,古华强迈艰难的双腿,独自回三垭山送灵。古华不但荨麻疹未愈,双腿又开始不听意识的使唤。
因行走不大灵便,古华返校下坡时,脚下踩滑,背仰而跌,后脑撞在石板上好在并非尖石,嗡地一下差点失去知觉,体验了一把死亡的感觉。
当夜,古华住宿河坝侄女桂芝家,睡在床上大惑不解,撞的后脑,怎么右手剧痛难眠?伤了神经线路吗?
古华将绿妹托付于人,先去县医再去市医院检查,拍片断为“左膝盖退行性变化”,手术换骨至少三万,他无钱垫付。贷款吧,信用社说他是光棍,政策杠杠把他杠在门外。社会服务只考虑到一般性。真个是锦上的添花,雪上加霜,穷途的末路。
退行性变化?他相信这一点。那长年累月的笔耕,右压左翘二簧腿,左膝不压坏才怪呢。当时为何不注意呢?唉!
但那时虽埋下病根,还算基本正常。
他真正倒下之时是谢本一来南岭当校长。谢本一带上儿子谢本二读初中,这可给聪明的学生找到口实:“一代不如一代,老子上一本,你******才上二本!”
游海洋转了一圈又调回县中,不过这次回城带上了“长”字,县中副校长。
古华没料到分配工作的会上,谢本一宣布他负责编写校本教材、只带一班副课。虽然他的专业是理科,但终有中层领导知他善文,把这本该交给语文老师的任务交给了古华。
古华并非闭门造车,走出校门搜集所需素材。
这夜古华编写至半夜,依然右压左翘着二簧腿,甩笔去睡觉。
三更起床小便,忽地跌地难起,左膝疼痛使不上力,怎么也爬不起来了!“绿妹,绿妹,快起来拉我一把!”绿妹好不容易惊醒,去内屋拉爸爸。几拽不起,好不容易!
翌日早,古华已无法参加升旗仪式,写了请假条。
午后稍为好转,古华就去找谢校长。
“给,我交卷了!”他拿出稿本。
“这么快就完成了?”校长惊讶。原本一年半载也可以,古华却刚好一个月就交了差。“去看病吧。”谢本一说。
古华腿病拖延下山了!编写校本教材—这最后一根稻草的重量添加,终于压垮了骆驼,耍赖的话也算因公致病。古华明白这一点,却不耍赖。谁叫你那么诚实,工作那么认真呢?一年半载消庭地写,不但轻松还耍了时光,而你一月搞定,如身体正常,立马会给你工作加负。你不是心地洒脱,玩世不恭吗?
去看病吧。依然缺那上万元的票票,这个理论上放眼长远的佛门俗家弟子,实际上时时只顾得了当时,存折上只有保折的几文钱。
他只能免力干点儿杂务工作。谢本一心生恻隐,杂务工作也免去:休息!工资照拿、照长。
但谢本一只在南岭中学歇了歇脚,拔腿又走,回县城一屁股坐在了职中校长交椅上。
腰己只能弯曲一百七十度,后背自上而下至膝窝动则疼痛,左腿脚裸难抬起,行走拖地,右腿也跟着出毛病不甘寂寞。一拖再拖,拖过了四年多,古华终于拖出了不足三万块钱,拖到了市s三等甲级医院有了核磁共振傢伙,向他招手。
这一振振出的结论是:脊髓空洞症!病在下根在上,严重的高位空洞!高及后脑,腰次之,万分之一的机率被古华摊上了,不死的癌症!
古华不愿相信这个结论。上次捡查不是说退行性变化吗?但无论医学怎么鉴定,他有自已的判断,二者兼有之,皆与笔耕有关,皆与营养不良有关。艰辛的笔耕需要营养,多少年将将就就的独身生活,粗茶淡饭营养供不应求,如天旱溪水断流,骨髓焉得不缺?修行者讲究粗茶淡饭随缘过,一日清闲一日仙,他古华却因此致病!
真有些怀疑信条了!但仔细想来非信条之过,他是特例,特殊的追求、特殊的生活条件、命运。
古华其人还会恐惧死亡吗,岂不就他平凡的母亲亦不如了?唯一不甘心的是弘愿未了。
他不怕死,源于对生命的认识。但若落得瘫痪、大小便失禁,那是不甘心的。
大小便失禁那过的什么日子?那就自杀了结!亦免得拖累活着的绿妹和社会,虽然佛曰自杀有罪。
真不敢恭维这个世界生成的事理法则多么地美好,自杀本就不幸,还会因此获罪雪上加霜,够残忍的了。他当然还懂得并非佛降罪于自杀者,那是佛看到了世界事物的因果关系,告诫世人。
啊,已可预料的后半生,真没想到会是这般下场,虽然有思想准备,修密宗者提前报三世孽果。古华原预想的晚年境况是,超常地健康生活,明白地正寿终正寝,活八十九岁。现在看来,大大地值得怀疑了。
生活中总有意想不到的、大小不等的磨劫来临,古华总觉得够了,够意思了,停止吧!收手吧!却依然不听招呼有下一次,一次比一次严重,直要将他古华提前置于死地而后快。
来吧,该来的快来!来得愈凶猛,说明我将愈有非常之佛的成就,无名之辈谁理会你,俗曰人怕成名猪怕壮!万事万物一理。
古华去s医院是带上绿妹的。绿妹才十二岁,晕车也得带上,只好备上晕车药。他想另请个护理,钞票的厚度不容你萧洒,只好耽误绿妹的学习。提行礼、搀扶他,举步维艰,仅靠手拐是不行的。
古华若无自已的主张,s医院只会长期地把他固定在液体瓶架上,他不明白大夫是不懂或是故意,只吊液体怎么能行?久则太多的针孔最后扎针的地点就找不出了。不用大夫讲古华也懂得,手术治疗这种病只有旁敲侧击的作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摔倒容易爬起难,枯木返青谈何容易,这世界事理就这样无奈。如大夫所言,能阻止恶化趋势就烧高香了。他明智,没有过高的奢求。记得电视里播过干细胞移植疗法,古华觉得有道理,便手机联系汉理工学院同乡相好女生电脑搜索有关资料,只有东北长春一家打通,因采用自体干细胞移植,单手术费二万五不算太过他还拿得出,是真是假只有以身相试。主任医师说:“那东西目前只是实验阶段,不行!”古华却报不踏实的信心。
多呆一天多化费,前面的路更长。古华几番要求结账出院。深知如今世态,深知医院大多水深。不过,住院仅二十多天无甚动作,不必掏红包了。但仍叫绿妹给护士们、主治医师提点水果意思意思。临出院时,古华支使绿妹去向主治医师告辞。主治医师说:“你们要出院了,护士没难为你们吧?”绿妹说没有,主治医师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绿妹不懂其意,返回病房对爸爸传了话,古华可懂那弦外之音。但这仍有疏漏,跑完出院手续已是下午,古华要求再住一夜,翌日早起程方便,护士们都愿通融,但护士长小姐不点头,挤眼示意别留,因为她没吃上水果。
幸得有绿妹,幸得带上了绿妹。搀扶搀扶、跑跑腿,更是一种现身的广告,十二岁的小姑娘服侍单亲的爸爸外出求医,博得赞赏,自愧教子无方,嬴得江湖路上的绿灯。每每人问:“绿妹,你妈怎不来?”古华早已教绿妹:“就说妈病死了。”绿妹不愿扯谎,看看爸爸,爸爸眼神一瞪。
百里三晕的绿妹如何受得了五百里的汽油味?到达s医院就发烧病倒在旅馆。角色转换,古华成为绿妹的护士,她不能倒下啊!三天后好转,方住进医院。
古华就这样带上八年挥之不尽的荨麻疹、后脑、腰背两处脊髓断流空洞,带上勉为其难的小小护士绿妹踏上了求医的东北火车。为节省有限的钞票,去时就买两硬座,却感觉实在受不了,只好补张卧铺,父女二人同卧。但从长春返回就没捡到便宜,必补两张卧铺。绿妹却不懂节省,见兜售的玩意儿、好吃的不买顿时不高兴。一直捡到便宜的,是给绿妹买上了半票。绿妹在车厢头发现了个量身高处,试试已超分界线,这才发现捡到了个便宜。然而这便宜被城市内打的黑车正负相抵等于负数了。
去时窄小的卧铺古华反倒以绿妹为主他为次。绿妹不愧是个晕车专家,火车也晕。古华只能让她,关怀她。在s医院病床上,绿妹白日的占床行为多次被护士纠正其主次,毕竟还是个孩子,心灵懵懂未开。
长春,瞧瞧牌面亦是一家外资三等甲级医院,卫生极差,古华很顺利地被专家接待,优先安排病床,不两天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原来自体干细胞移植即是从骻骨打钻取髄,然后经四小时实验室分离,再种入腰脊。这使得古华怀疑其细胞的活力了,岂不与近亲结婚一理?如若取自他人的细胞,其活力肯定旺盛多多,与杂交一理,但那价格肯定昂贵多多,且存在排异性。这世上事就是有利有弊。古华不但开始怀疑自体干细胞疗法的近亲性,亦怀疑术后两天两夜的高烧是不是把干细胞烧死了,导致种植无效?他问护士。护士被逗笑了。
多倒霉哟,指望自体干细胞疗法不远千里去东北,却又发高烧,愈烧毁他任何一线希望。命运成心在刁难他,处处作对,这不明显叫我无功而返吗?白费钱财吗?嫌我不够穷吗?
这高烧从现象上看来是医院的问题造成。他被推进麻醉室脱光衣服就感到室内凉气太过重,说明室温的调节并未考虑到特殊患者。他被推进重症监护室,睡的那头正对窗口。一股东北风吹向古华这个初来乍到的南方人头上,立时就有了头痛感。不一会儿就开始发高烧。这不是医院细节设置不科学是什么?要是打官司,有的是理。
重症监护室三天两夜,身在病房的绿妹感到了孤独,一改好动习惯沉默无语。见爸爸出来顿生欢喜。
出院不再留宿病床也许是大医院共同的规矩。七天出院去办理回本县报销的手续。好不容易轮到绿妹将病历递进了窗口,却要让等下周来,那又得多掏至少三四天旅馆住宿费。
后来的事实证明,正如s医院主任医师所言,古华东北之行劳命伤财,干细胞移栽未活。如果说有什么收获,那就是绿妹拼命护爸、东北人的口语及嗜好、遇好心的护士长、遇业内惯称的“医托”。
“爸爸,”绿妹说,“东北人男女老少,都爱像你抽烟哎,爱吃生蒜、答应话爱说个‘嗯那’,做啥爱说成‘整啥’!”古华笑道:“啥都可学,别见了东北女性爱抽烟你也学抽烟啰!”
傍晚的一楼走廊,一人拦住古华:“你看嘛,我兜里没钱了,你把我钱拿了,给我还钱!”拉扯古华。绿妹吼那人:“你看错人了,他是我爸!”拼命护住爸爸,拉着爸爸的手挣脱那人的拉扯,向电梯走去。那人喋喋不休露凶相,跟进拉扯。古华只能拿出强硬态度拿不出力量。绿妹这时表现出非常的向心力,比那人还凶,历声吼:“再缠我喊警察叔叔了!”这时警卫都己下班无值班,院内警察影子也无一个。一直进了电梯那人才罢休。
古华正欲去院外住旅馆等待三四天,说不定还要推辞手续办理。干细胞神经外科的护士长路过见之,道:“手续办了吗?”这对儿顾客她印象深刻。古华说:“没办成,要我们等下周。”护士长说:“认得我吗?”古华说:“你是我们的卜护士长。”幸得他还注意了她。卜护士长就说:“把你单据拿来,我去给你办!一会儿就可以取!”古华说:“那就谢了!”出门在外都用普通话的,尽管不正点。心中道,遇好心人了。果然不一会儿优先办理,并声称既是卜护士长拿来的,不要钱。
在人情大如天的这个国度里,还有正常可言吗?良性还未泯灭的人宁愿信其有。
卜护士长为古华节约了至少三四天的住宿费。父女俩当天就买上了火车票。
早在本市s医院,古华就从散发的广告小册上注意到,石家庄有家中医院,其疗法他较感兴趣,便从石家庄下车。却被后来才知识的名曰“医托”的人破坏了打算。医托即在公共场所猎获患者的人,然后去指定处,无非一个钱字分红。怀着希望又一级戒备的心理,古华按指点地下车,却又有一妇人亦是古华后来才明白的合伙人主动搭问,竞是同病相连去见同一退修老教授老先生。看看门牌却是挂羊头卖狗肉:“按摩足浴”。进去确实一白发老先生。不过也算善意的欺骗。因为并不强迫古华硬抓三疗程药,六千元。只要了一大包一疗程药,并且有人义务送古华到火车站。回南岭一月中药服下来,不能不说体质有增。
醋热的火车站、汽车站广场候车、转车,全靠绿妹提上不轻的行包,不能不说绿妹比一般同龄人坚强。“爸爸,我脚背肿了!”古华说:“绿妹苦了你了,爸爸陪你,你看爸爸的脚也肿了!”
绿妹说:“你说的,省下有钱回城给我买套衣裳,说话算数噢!”
古华说:“已经省下了,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