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威胁道:“我可做不来这么大的主。老实跟你讲,贵府小姐是知府亲自点的卯,刘大人还要亲自送她们进京呢。要是抗旨不遵,非但你吴家灭九族,本甲十一户、本里一百一十户,统统连坐治罪。”“治,让姓刘的来治。”吴承恩从天井里冲进来:“不去,我姐就不去。”
里长气吁吁地说道:“嗬嗬,吴秀才。果然不出刘知府所料,说你一身狂气、野气、傲气。你姐不去,可以;你顶罪。”出门扔下句话:“吴锐,丑话说在头里,是要儿子,还是要姑娘,明天给刘知府回话,你掂量吧。”猴儿窜上,龇牙咧嘴发了一声威,里长吓得一溜烟跑了……
当晚,天黑透了,不时从古镇的街面上传来狗吠声。吴家堂屋的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散发着愁绪。八仙桌上的寻常晚饭全都凉了。
一家四口谁都咽不下一口饭菜。
吴承嘉往双亲面前一跪:“爹,娘,就让女儿去吧。”
吴承恩也跪下:“祸因我起,怎么能让姐替我扛罪。姐姐万万不能羊入虎口。再说那刘狗官瞄准的实在是我,这次就算姐去了,还会没完没了地找碴儿,哪是个头?干脆还是我去。”
吴锐夫妇左右为难,一儿一女,哪个不是心尖上的肉?舍谁保谁?走谁留谁?两行清泪在他们脸上夺眶而出。
张氏万箭穿心,再也顶不住了,跌跌撞撞进了卧房,吴锐:“她娘,她娘。”随之跟进。
堂屋内只剩下姐弟俩。吴承恩说道:“姐,不必争了,我看他刘降怎么样开销我?怎么说弟也是个男子汉。”
吴承嘉说道:“弟弟,正因为你是个男子汉,复兴我吴家一门的希望才都在你一人身上。否则,爹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希望?为了爹娘,也只能留下你,让姐去。其实,弟弟的担子比姐更重。”
吴承恩痛楚地:“万一姐有个不测……”吴承嘉说道:“如果有这个‘万一’,你还能替姐报仇。”“姐……”姐弟情深,从漫漫夜空,似乎传来了他们熟悉的童谣——那是属于他们的人间亲情。一幅幅稚气的童真图又在他和她的脑海涌现:春天,农郊三月,姐弟俩偕三两顽童,踏青摘桑;姐姐在竹匾中喂养了几条蚕宝宝,蚕儿通体透亮爬上扫把吐丝结茧,雪白鼓圆,硕果累累,承恩为姐姐的成就鼓掌,其乐融融。夏天,姐弟俩到小河边舀几只蝌蚪,养在瓶中,他们天天观察其去尾添脚的全过程;承恩攀房檐喂雏燕,爬杨树掏雀蛋,钻竹林捉金铃,举竹竿粘知了;分草丛、翻瓦砾逮到一只有癞蛤蟆把守洞口的蟋蟀王,承嘉为他掸去满身灰尘。姐知弟之乐,弟知姐之乐,姐与弟同处同乐。秋天,他们摘取自家院内的山药果,煮熟,姐弟每人一碟,每碟十头八颗,数来滚去,半天一颗,细嚼慢咽,苦中有甜;他们一起咕嗤咕嗤啃那个拽得细丝老长老长的藕片,吃野菱子,舔鸡爪爪,炕梧桐果,贴子孙饼;最是中秋美,嫦娥姐姐笑着看他们一个月饼分八牙,一人四小牙。弟弟先吃完了,姐姐又主动让出一牙,那味道,嘿,好极了。冬天,朔风愈劲、飞絮愈扬,洁白世界成了他们的童话乐园,飘绵中堆雪人,银鳞里打雪仗,冷艳中敲下屋檐口尺把长的冰凌铛,姐姐当冰棒嘴中吮,弟弟代刀枪手中舞,而且,跳上城中文河冻封得结结实实的冰面速滑,忘情得喔喔叫唤。
白天,吴锐夫妇欣慰地看着承恩与男娃们三个一群、五个一队,滚铜板,蹦白果,抽陀螺,“老鹰捉小鸡”,“官兵抓强盗”,尤其是玩“斗鸡”,承恩呈金鸡独立势,曲起膝盖蹦跳着与对手论剑,姐姐为他呐喊。承嘉玩布娃娃、过家家、掷沙袋、踢毽子……弟弟摘来晚饭花,给姐姐挂耳垂;摘来凤仙花,给姐姐染红指甲。弟弟用铜镜照姐姐:“姐姐是仙女,好看,好看。”仲夏之夜,大院内、古井边,一家人团聚纳凉,姐弟俩躺在井水浇透的凉床上,数繁星、挥蒲扇、看流萤、吃西瓜、听吴锐讲囊萤读书的故事……回忆是甜蜜的,回忆又是辛酸的。姐弟情本来是血浓于水的。
吴承嘉倒异常平静了:“弟弟,姐走以后,只求你一件事。”
吴承恩说道:“姐,你吩咐。”
吴承嘉抽泣了:“替不孝的姐姐在爹娘面前多尽孝道……”
隐于卧房内的张氏听到此处,悲痛欲绝,她把花白的头靠在吴锐的肩头,吴锐轻拍老伴的后背,也凄然泪下。
吴承恩说道:“姐,你放心地去吧。小时候,每有顽童欺负你,都是小弟出头打架保护你。弟知道怎么做。”
这时,淮安府衙后房,丫鬟们也正在为刘知府打点行装。刘骏劝说父亲:“爹,为几个小妞,你怎么能亲自进京呢?你不放心下人,孩儿我代你跑一趟。”
刘降道出原委:“为父此行,主要面见你姑父姑母,到吏部活动活动。我总不能一辈子窝在淮安。再说,也为你打打基础。”
第二天天才亮,淮安城门口,两辆带篷的马车就在士兵们前呼后拥下驰来了。车内塞满被征选的少女,个个哭哭啼啼。马车刚出城门洞,就被少女们的亲属围住了,呼儿唤女,哭爹喊娘,十分凄凉。车队一时无法前进。刘降骑着高头大马,见状大怒:“哭什么哭,又不是上沙场。进京城,当皇妃,一夜登龙门,秃鸡变凤凰,还哭。不知好歹。让开。”他指挥士兵挥舞皮鞭,驱散人群,带着车队顺河堤北上——他亲自押队进京了。
车厢内,吴承嘉泪眼婆娑,透过窗帘,回头向家乡、向告别的亲人望去——城外桥头,自己的父母吴锐夫妇,以及所有少女的亲属,啼哭悲伤,眼巴巴与亲生骨肉生离死别。这情形分明不是送行,而是送丧。大堤“镇淮台”下,吴承恩肩头背着猴儿,一身短打,黑巾蒙面,只留下剑一般的目光盯住送美队伍映入天边……
送美车队跑了一天,夕阳西下时已到了江苏、山东交界的一座小县城,刘降决定进城住下。天已经黑了,馆驿静卧在夜风里,半轮月牙挂在垂柳的树梢,馆里馆外士兵值岗巡查,戒备森严。
大约半夜时分,淮安府总兵突然单独提走吴承嘉。他提着一盏“刘”字灯笼,押着吴承嘉,通过月亮门,曲曲折折沿馆内回廊走进独立的小院。院内有芭蕉,有竹丛,掩着三间精室,这是刘降的独立住所。
也就在同时,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大鹏鸟似的,从假山飘到这间精室屋面,无声无息地倒挂于屋檐口。这一切当然没有惊动总兵。隔扇轻轻被总兵推开:“禀府台大人,吴承嘉已经带到。”奇怪,房内无灯。凭借点点星光,只是依稀可见背对着门、脸向里的刘知府:“进来。”“是。”总兵把满腹迟疑的吴承嘉推进屋内,迅速从外面将隔扇关好。吴承嘉警惕地往屋角退避。刘知府的黑影步步逼近,发出声声淫笑:“哈哈,今天让老子先尝尝鲜。”
吴承嘉到底出身诗书世家,不比市井女子,颇有见识:“刘降,狗胆包天。本小姐已经被选入宫侍君,你敢碰我,就是欺君。”
刘知府耍出流氓腔调:“圣上戴绿帽子,关我鸟事。今天就要采你这朵花。”说着,扑上去就强行抱住吴承嘉。二人纠缠扭打在一起。吴承嘉腾出一手,猛从胸口内衣处拔出一把早已备好的剪刀:“你再逼我,我就自尽。”刘知府:“好好好,不可造次,有话好谈,好谈……”乘吴乘嘉松懈不备之际,他挥手抢过剪刀,又扑了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撞破东墙花窗,窜进屋内,也不搭话,寒光出鞘,斜刺里剑尖指向刘知府。一只猴儿随即扑上。可是大出来人预料的是,平时温文尔雅的“刘知府”居然身手格外灵活,一蹲身成功地避让剑锋,就地十八滚不见了。来救吴承嘉的正是她的弟弟吴承恩。“姐姐,别怕,小弟救你来了。”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刘知府,谁知一柄刀冷不丁抵住他的后心。
提刀的就是假意离去的总兵。白纸罩灯“烁”地通光大亮。“哈哈哈。”从屏风后面晃出来真正的淮安知府刘降。他捻着胡须,得意地:“吴承恩。你能有几把刷子,敢捋本府的胡须?这就叫‘设下金钩,巧钓鳌鱼’。”
猴儿金睛冒火,向刘降抓去。被吴承恩喝住。
“弟弟,你不该来。”吴承嘉就要冲上去营救弟弟,又被已经翻滚起身、假扮刘知府的衙役钳住。这个衙役随手摘去官帽,拔去假须。
吴承恩大骂:“狗官,欺负女子算什么英雄。有种放了她,我与你一对一算账。”
刘降步步进逼:“是要算。不是蔡昂那老夫子罩着你,本府早就跟你算了,还等到今天?老账新账一块算。哼哼,还记得吗?要不要本府提醒你?”
吴承恩:“哈哈哈。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忘不掉,我也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过招:知府大堂,吴承恩状告山阳县令;知府寿堂,吴承恩戏弄吊丧,大闹寿诞;蔡昂府内,吴承恩批评朝政,舌战群僚,并有意刺中靴筒贿赂的犯罪机密。”刘降咬牙切齿道:“你对本府素有异心,早生反骨,今天就是了结旧恨新仇的时候。”吴承恩针锋相对:“不仅为了我,为了我姐,还为了我师父,是该了断了。”刘降:“嘴硬。我让你死个明白,本府一出淮安,你就一直跟踪在后,伺机刺杀本府,救出你姐,可惜我没有给你机会。”吴承恩道:“你别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会有这个‘机会’的。”刘降:“机会’纵然有,可惜你没有了。今天老夫故意露出破‘绽,以好色引诱你出手,你错就错在太小瞧本府了,二水货能送给皇上吗?是前程重要,还是女人重要,本府比你拎得清。”转对衙役:“你以假乱真有功,吴承嘉反正不在进贡名单里,这朵花赏给你,采完了掐死。”
吴承恩骂道:“畜生。”
衙役把吴承嘉抱得更紧:“谢大人赏美。”刘降又对总兵:“这个小狂生交给你了,做得干净点儿,本府备酒为你贺功。”总兵:“小菜一碟。”
眼看吴氏姐弟束手待毙,一团白影旋风似的旋进屋内,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柄剑锋已经顶准了刘降的喉结。“刘知府,这是不是叫螳螂在前,黄雀在后?立刻丢下兵器,放了他们。否则……”剑尖稍稍前点,刘降的脖子上流下了蚯蚓似的血。亮剑的是一位脸上扎着白纱的白衣侠女。
刘降看到血,杀猪似的号叫起来:“快快,照女侠的话做。”总兵、衙役不情愿放下手中的兵器。
女侠将剑尖又向前挺了一挺。
刘降吼叫:“奴才。你们想害死老爷呀。”总兵、衙役只得把朴刀丢在地上。
吴承恩立刻上前扶起惊吓过度的承嘉:“姐姐,姐姐。”此时,整个馆驿响起了喊杀声,兵刃碰撞,错落激烈,显然是场混战。刘降鼻头抽动,内心升起一丝希望。女侠坦然笑了:“狗官,别得意得太早,是我们的人杀进来了。”
总兵听了,对衙役使了个眼色,两人拔腿就往外溜。吴承恩正想跳上拦截,白衣女侠看也不看,左手连扬,两颗铁弹“吞吞”已经击中刚刚跨过门槛的两凶后脑。两个帮凶脑浆迸流,扑地便倒,一命呜呼。刘降见了,知道难有逃脱可能,吓得瘫了。
“好快手,好准头。”吴承恩暗暗叫绝,向白衣侠女看去,似曾相识,但又一时想不起。屋外的杀声渐渐平息……一位提着月牙铲的老汉跑进屋内:“少班主,狗腿子全给俺们报销了,没一个漏网;女娃娃们也都救下了。”吴承恩一看,这不正是“大胜杂剧班”里扮演沙僧的老耿头么?他称呼眼前的救命恩人是什么?少班主?难道是她?他再重新打量白衣侠女,只见她脖子上挂着半片玉猴,正与孙大叔送给自己的龙凤合璧。他的脑海中闪过水仙河堤第一次出手救自己;闪过水仙街市从麻五手中为自己解围;闪过水仙漏夜陪自己写状子、练猴拳;闪过水仙与自己闯县衙搭档演猴戏;闪过水仙的戏剧道具在湖水中漂流……
这时,灵气的猴儿本能地欢呼雀跃,扑向小女主人。“水仙。”吴承恩激动地喊。“你?”水仙仔细辨认眼前这位英武的青年。“承恩。”老耿头首先认出了他。
水仙百感交集:“承……”她看到的是一双火热热的眼睛。忙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吴公子。想不到是你……”吴承恩问:“水仙,老耿头爷爷,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们遇险?”老耿头说道:“我们戏班自离开淮安以后,听从老班主的命令,一直在南方浙闽活动,最近风声小了,才北上回乡。傍晚路过这个县城,正好听说淮安府为虎作伥,以选美名义坑害少女,水仙就让我们出手了。没想到巧遇你们。”
吴承嘉也苏醒了。吴承恩:“姐,你看,救我们的是谁?”吴承嘉:“呀,水仙妹妹。”水仙:“承嘉姐姐。”她一下子释放了与吴家姐弟重逢的激情,两少女相互搂抱,泪水盈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吴承嘉不仅为获救,更为弟弟重逢水仙感叹道:“上天真是什么都安排定了,千里有缘来相会。”老耿头也弦外有音:“是呀,这就是缘哪。”
此时,大胜杂剧班的义军全部会齐,故人重见,自是一番情真意切的欢聚之乐。
水仙问:“吴公子,你知道俺爹的下落吗?”
吴承恩低沉地:“他……他老人家归天了。”
水仙揪心疼痛:“怎……怎么?”
吴承恩说道:“被射中毒箭不治而亡。”
水仙柳眉倒竖:“凶手是谁?”
吴承恩剑指刘降:“就是这个狗官。”
刘降吓瘫了:“不不不,吴……吴大公子、吴大秀才,你可别落井下石。”
吴承恩沉重地叙说起藏在心底、从未向人透露过的孙大胜的遇难经过:孙大胜深夜闯刘府;突围中毒箭;水上遇天中爷爷,闯关脱逃;花果山谢世……听着听着,水仙已经泣不成声:“爹,怪不得女儿找了你老人家好几年,毫无音讯,想不到你竟……”听着听着,大胜杂剧班众艺伶也都沉入悲伤之中;听着听着,刘降这才知道贼首孙大胜与狂生吴承恩之间这段特殊的隐秘的交往,眼底逼出一丝阳光。
火山爆发了。艺伶们喊起来:“宰了这狗官赃官。”“为孙头领报仇。”“孙头领在天有灵,把姓刘的送到我们刀口下了。”水仙秀目喷火:“还命来。”她左手火诺诺地擒起了刘降,寒光一捺,右手的剑穿透了刘降的胸膛。水仙带领杂剧班众人,对着天空跪下来:“爹,女儿给你报仇了。”她又站起身,撕下刘降的官袍,饱蘸刘降的鲜血,在白墙上写下“杀狗官者,大圣军猴王子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