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妇止住号啕:“老河工,关你甚事?”河道官说:“这是县丞吴大人!”富妇睁大了三角眼:“哎呀,原来你就是吴承恩!老娘先跟你拼命!”说着埋下头就纠缠起吴承恩。花果一见,只得出手,一把拉开老富妇。吴承恩忙耐下性子解释:“本官与你前无冤,后无仇,你别认错人!”河道官说出她的底细:“她的儿子就是贾门神。”富妇又蹦又跳:“人家说官官相护,你倒好,专拿当官的开刀,关了我儿子,抄了我家不算,还要坏我家风水,断我家龙脉!老娘不活了……”吴承恩略一思索:“知县大人!”归有光应道:“吴县丞!”吴承恩说:“贾门神蹲在大牢里,本来已经悔罪,又有立功诚意,正拟从宽发落。现在看来真的不想活了,居然唆使老娘阻碍开河,罪加一等啊!”他对归知县使了个眼色。归有光听懂了,搭腔道:“唔,按律不定个死罪,也落个充军!”吴承恩真真假假道:“可惜,可惜。咎由自取,帮不上忙啊!河道官,我们改道挖河就是了。”
富妇吓得魂魄离身:“归知县,吴县丞,这话当真?”吴承恩甩袖就走:“真也罢,假也罢,这话都不要提了。”富妇连忙上前阻拦:“不!不!要不,我贾家就让出坟地给县里开河?我的儿子真能减刑释放?”
吴承恩道:“那是自然。不过,你就不怕坏了你家风水?”富妇跪下:“县丞老爷开恩,有了儿子才有风水。我倒没什么,就怕我的表妹……”吴承恩问:“你的表妹?”
归有光说:“她的表妹是浙江布政使张大人的夫人,又与京城礼部侍郎刘骏沾亲。你放心,布政使身为省官,老百姓的事他能怎么着?”
工程顺利进行。富妇这葫芦是按下了,可是她的表妹这个瓢又浮上来了。贾门神一进杭州浙江布政使府,就向张布政使哭诉起来:“表姨父,就这么着,官也撸了,银子也吐了,姨侄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张布政使也怀疑:“这个吴承恩难道不知道你我沾亲?”
贾门神加油添醋:“不知道还好,一知道更坏。他可没有把你这个东南沿海的封疆大吏放在眼中,连你的祖茔都给他扒了!求表姨父做主。”张布政使火冒三丈:“猖狂之至!居然敢挖本司夫人家的老根!”
林百户连忙煽风点火:“布政使大人,贾兄的话句句实情。小侄的遭遇比他更惨,多坐了两个月大牢。更可恶的是吴承恩放狠话了,他要顺着我二人的藤来摸瓜,挖什么后台!这是我舅舅给大人的拜托信。”
张布政使接过信:“哦,是兵部尚书大人的……”看完信,张布政使踱起步来。
贾门神想了个对策:“表姨父,胡乱栽他个罪名,不就了结了?”张布政使摇摇头。贾门神把袖子一撸:“奶奶的,你不便出面,干脆让姨侄回去,花些个银子,买几个黑道上的痞子,把这老家伙摆平算了!”张布政使又摇摇头。贾门神烦道:“咳!何其多虑,不就是个八品小吏吗?”
张布政使坐定,徐徐道:“你们有所不知,这苏北佬官虽卑微,可路数很硬!以诗文享名全国,人称狂儒浪生。他曾在破虏抗倭中建有奇勋。休说你那长兴县的小小蟠桃宴,想当年严嵩的七十大寿,他也如入无人之境,大闹一番!再说,他这次来浙上任,又是他同乡同窗、当今吏部尚书、武英阁大学士李春芳的举荐!搞不稳妥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百户泄气地说:“张大人,那就没法子整他了?”
这时,有衙役进来跪报朝廷御使刘骏驾到,已近杭州郊外。
张布政使顿时脸上飞金:“哈哈,柳暗花明又一村,及时雨!他的死对头到了,快快出城迎接!”
当晚,张布政使在司衙为迎接朝廷御使刘骏举行了盛大宴会,少不得灯红酒绿。
待宾客散尽,张布政使打着饱嗝:“刘兄,现在就咱老哥儿俩,不知有句话当问不当问?”
刘骏剔着牙:“我俩至亲,百无禁忌。问!”张布政使说:“朝廷倒严,剪除党羽,按说严嵩及其子严世藩之后,刘兄你首当其冲!万岁为什么独独赦免了你?”
刘骏又喝了口西湖龙井:“愚兄确实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得多承大内总管韦公公。”张布政使来了兴致:“怎么的?”
刘骏酒后吐真言:“皇上钦定拿严嵩开刀、不可逆转前夕,是公公事先给我透了消息,策划让我大义灭亲。当然,保全我也就是保全他自己。愚兄我迫不得已,只好第一个站出来参了严嵩!亲侄儿参了亲姑父,我他妈反戈一击有……有了功!哈哈,有了功!”
张布政使佩服地:“怪不得刘兄非但得免一死,而且平调官职,保住了乌纱。恭喜恭喜,死里逃生,后步宽宏!”
刘骏醉得很深,苦笑:“你知道,我姑父临死前只恨一个人,是谁?”张布政使问:“谁?”刘骏哭道:“我!我恩将仇报,我,我,我不是人,像一只疯狗,咬了对手,又咬亲人!我确实该恨,别说天下人,就连自己都恨我自己!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丑陋无耻!呜呜呜……”说到伤心处,刘骏一反平日的拿腔作调,发泄一样地号啕大哭起来。
张布政使同病相怜:“唉,刘兄,都是官场逼的!不过话说回来,树倒猢狲散,急流沉船,总得逃生也属人之常情。你不要自责了!”
刘骏悟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下辈子,如果我还有下辈子,宁可当苦力做农夫,也绝不当官!自从吃上这口玩权的饭,我那正义呀、道德呀、良心呀,就被狗吃了。”
张布政使久经官场,自然知道这只是刘骏酒后的自我审视,一切当不得真。他奉上一杯醒酒茶:“别多想了,刘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难得南下,小弟就陪你逛逛西湖散散心?”
刘骏吐了郁闷、喝了清茶,酒醒了一半:“不!愚兄这次是奉旨出京,巡查浙江,可谓公私两便。公,是为了督导设立道观道坛;私,是为了瞧两个人,一个是亲人,就是你;还有一个是仇家!”
张布政使故意装傻:“刘兄有仇家在浙江?谁?”刘骏道:“吴承恩!世仇啊!就是乘我们自身难保时,李春芳保荐了他!”于是,张布政使就在刘骏的耳边嘀咕了好一阵。
刘骏眼露凶光:“老天有眼,让愚兄命大不死,就是为了陪他唱对台戏!”
第二天,刘骏连西湖的边都没有拢,舍弃官轿,骑马直奔长兴县!一进县衙,他就以巡浙御使、礼部侍郎的身份召集全县官员会议。他自然坐于正位,浙江布政使张大人侧畔陪坐,归有光、吴承恩及县官吏们坐于两侧。公案上供着一卷黄绸包扎的圣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杀气。
刘骏先是故意威严地徐徐扫视全场,陡地盯准吴承恩:“吴秀才、吴太学、吴县丞!你还不曾死?贺喜贺喜!”
吴承恩绵里藏针:“该贺喜的是你刘侍郎、刘御使啊!”张布政使问:“喜从何来?”
吴承恩字字如针:“刘大人的姑父、恩师严嵩老贼命丧黄泉,满门抄斩,举国欢庆,他居然仕途无恙,也不曾死啊!佩服佩服!”
张布政使大喝:“放肆!藐视钦差,亵渎上司,绑了!”
武士们冲到吴承恩身边,吴承恩淡淡一笑,纹丝不动。
归有光正欲起座讲情,刘骏硬生生咽下这口气:“罢了,老同窗了,本御使知道他的狗脾气!我们转入正题吧。”
张布政使担任了报幕的角色:“钦差大人此次亲指长兴,是为宣布朝廷重要圣谕,诸位同僚当洗耳恭听。”
刘骏站起身:“当今皇上为求长生不老,多年来潜心修道,钻研仙术。可是最近宫内有黑气为崇,漫如浓烟并伴有大火,为此皇上心中烦恼,龙体欠安。”众官议论:“大内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异?”
刘骏接着道:“为了消灾禳祸,‘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陶真人奏请万岁御准,定于一月后在宫内设立道坛驱灾禳祸,并告示天下:每省、每府、每县要建坛,每乡、每村要建观,每人要朝修炼、夕持咒、早焚香、晚祈祷,并发《老君真言》我朝人手一份,随身携带,随时随地念起来!”真是荒唐之极!
一时之间竟无一人发言。好半天,归有光才打破寂静:“那和尚庙、尼姑庵如何处置?”刘骏回答得很干脆:“统统改成道士观!”
归有光担忧道:“佛教衰灭,菩萨低眉,这不是让太上老君独出风头了吗?”刘骏怒道:“这是皇上的旨意,一个月内,如果不如数建成法坛道观,将以欺君抗旨论罪!”
归有光探路:“刘大人、张大人,本县估算,要建的三清道观不在百座以下,这建筑费是否由朝廷、或者省里府里下拨?”
刘骏将包袱甩得极其巧妙:“朝廷差遣本官到你们浙江,是督导各位对皇上的忠心,至于银子,想你们自然不会向万岁爷伸手!”
张布政使语言倒是直率:“省里没有,府里没有,分文都没有!统由各县自筹款项。别的县愁,你们长兴还不是手中有银,心里不慌。”
归有光明说了:“回大人,长兴是有几个钱,可那是专门用来挖河开渠治旱灾的!”张布政使终于图穷而匕首见:“工程下马,不就都齐了吗?”
全场都怔住了!吴承恩意识到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交锋,遂挺身而出:“布政使大人,眼看这个工程再干一个月就完工了,这节骨眼上,工程能下马吗?太湖水可是数万长兴百姓的救命水啊!”
刘骏也与他刀锋相接了:“道士观,才是皇上的救命观!这是攸关万岁爷春秋鼎盛的大事。吴承恩!本钦差不计前嫌,从你切身利害考虑,十年寒窗,铁砚磨穿,才博得个县官也是不易!挖河,还是建观,你权衡吧!”
无论是挖河,还是建观,都是刘骏布的死局。怎么权衡?吴承恩愤然站起身,就要离开。张布政使站起身:“等等,朝廷还有一件事需要诸位去办,就是向全国召选万名十四岁的少女,进京伴驾修炼。圣上格外施恩,尤为看好越女,本来嘛,别的地方出过西施吗?长兴摊上二十名进献,实在是皇上的眷顾!”
吴承恩一跺脚:“巧立名目,祸国殃民,罢!”丢下众人,拔脚就往外衙走。归有光怕把事情搞僵:“吴县丞!承恩兄!”刘骏厉声地:“吴承恩!等等!”吴承恩在大堂屋檐口停步——是一尊铁铸的背影!
刘骏进一步刺激他:“看在同乡同窗的分上,我再忠告你几句。
你既然已经与我同入本朝为官,尽管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八品官,怎么不见长进?出手还这么硬,开口还这么臭,心地还这么死!你就不怕丢官丢命吗?”
吴承恩头也不回:“丢官,八品顶戴,是你在乎,还是我在乎?
丢命?死?我死了,谁陪你玩?你不寂寞吗?你不孤独吗?哈哈哈!”
说完扬长而去。
刘骏一摆大袖:“狂性不改,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任你自然。
等着瞧吧!”
吴承恩窝着一肚子火,埋头跨出县衙大门,劈面撞见等候在门外得意洋洋的贾门神、林百户和富妇。
吴承恩一愣:“你们?”富妇连忙道:“接我的表妹夫回家,就是省布政使张大人呀,还有我那亲戚——钦差刘大人!刚才,在县衙里头你没有听他们的训示吗?美中不足呀,他们这趟回来,想拜祖茔都没地方拜咯!”
吴承恩哼”了一声。贾门神迎上来:“恭喜吴县丞!”林百户与他来了个一敲一唱:“门神,吴大人是升了官,还是进了财?”贾门神说:“恭喜吴大人呀,大河没挖好,又奉旨去砌房子了!”林百户明知故问:“什么房子,敢动用县丞大人当工头?”贾门神说:“道士观呀!”林百户说:“这就不对了,吴大人立过誓言,抱头滚下油锅也要拿下大河,让长兴人今年喝上太湖水!难不成县丞的诺言是放屁?这屁还臭不?”
贾门神道:“没办法!抗旨是要掉脑袋的,吴大人,你说是吧!”林百户故意装熊样:“吴县丞挖河抗旱的治理方略成了牛皮泡泡,我可麻烦了。”贾门神:“县丞放空炮,当不成清官,关你鸟事!”
林百户假意抬杠:“你不知道,我已经为吴大人做了‘清官万民伞’,本来准备在通水那天送给吴青天的,这下吹了,如何处置?”贾门神道:“笨!太好处置了,回去剪开裁缝给你的小儿子当尿布!”林百户说:“啥,啥?清官伞沾上一股骚味,好处置!”吴承恩面对冷嘲热讽,强制怒火:“笑得为时过早了吧!我吴承恩太晓得如何处置了,不劳烦神!”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后,传来富妇的叫声:“姓吴的,等你乖乖地归还我家祖茔地那天,别忘了来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