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起身,亲手将盖碗茶端给吴承恩,“果然好手段!由来绝艺合烟霄,何事尘中犹布袍?承恩兄,棋势如世事,你作如何理解?”吴承恩道:“惭愧,小弟是下棋屡胜,而做事屡败!”李春芳道:“难得者,你屡败屡做。承恩兄,可知道南京莫愁湖有座胜棋楼?”吴承恩点点头。李春芳:“你知道它的由来吗?”花果:“李叔叔,我不知道。我想听。”
李春芳把棋子推到一边,说起故事:“相传本朝开国元勋徐达有一次在此下棋。对手是谁?太祖皇帝!徐达虽然棋艺远胜主子,但每次与主子对棋,总施韬晦之计,从不求胜。这一次,更是费尽心机,竟将棋子下成了‘万岁’二字。博得龙颜大悦。金口一开,就把这座楼赐给了徐达。你说,这是下棋呢,还是做人呢?”看来,春芳与承恩下棋是假,说事是真。
这寓意承恩何尝不知,这苦心承恩何尝不解。
吴承恩回到自己的客房,宽大的红木书桌上,一盏制作精良的纱灯烁亮。他并没有就寝,而是伏案书写。花果进房递上一杯茶:“爹,休息会儿吧!”吴承恩把毛笔搁在笔架上,如释重荷地吁了一口气,揉揉发涩的双眼:“成功啦!”
花果一边给爹捶腰背,一边问:“爹!给皇帝老儿写了些什么?”吴承恩拿起两份文稿:“呶,这是一篇《大明赋》,歌功颂德的,算是先给皇上喝一杯蜜糖水定定心,估摸爹因此会得到褒奖。”他呷了口茶,吐出叶梗:“这一篇就是‘青词’,是一大碗苦大涩的药汤!倘若,皇上还励精图治,他一定会一口气喝完它;倘若他讳疾忌医,那爹就……”
花果追问:“就怎么啦?”吴承恩含蓄地:“就难说了……”花果急切地摇着父亲的双肩:“爹,你说嘛!”
吴承恩不隐瞒了:“爹说!花果,你自小在你娘身边长大,风里来雨里去,也练就一身侠骨,不像一般深闺小姐。你能经得住大事!这篇青词一呈,爹多半就难以回转!皇宫内院在我眼中无异于魔穴妖洞!”
花果说:“爹,你明知前面是龙潭虎穴,凶多吉少,还傻乎乎地往里闯?娘在世时,老说你呆!”吴承恩与女儿交心:“爹这一辈子,就等的这一天!我现在是箭在弦上,发也得发,不发也得发!女儿,难道你希望爹碌碌无为,饱食终日,苟且偷生吗?”见花果摇摇头,吴承恩又道:“难道你希望爹为了高官厚禄,丢弃人格,重作一篇违心的青词吗?”
花果又摇摇头。吴承恩说:“花果,爹常给你说的《西游记》故事中,师徒四人不是也明知西天取经路上,山山有妖,洞洞有怪,但是为了实现理想硬是往前闯,一步不回头!人家可是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啊!我这点算什么?”
花果豪气地:“那好!爹!若是你进宫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召集当初水仙义渔会的姐妹们,大胜杂剧班的大叔们,杀进皇城,来他个和监劫狱,救出爹,顺便宰了那昏君,把外公当年的义字大旗再竖起来!”
吴承恩站起身:“休得胡言!”他给花果打了一揖:“爹托你两件事:一,你明日去买一口棺木在午门外守候,倘有不测,你务必将爹送至花果山,与你娘葬在一起。唉!生不能一起,死当同穴!”听到这里,花果哽咽了。
吴承恩接着说道:“二,你替爹尽好孝道,好好伺候你奶奶,陪伴你慧娴娘。慧娴虽不是你的亲娘,却比亲娘还亲!”花果流着泪点头!
吴承恩推开木窗,仰望夜空,叹道:“水仙啊水仙!承恩对不起你,再也不能照顾我们的女儿了!”
吴承恩进皇宫大内,等于是上刑场。但他胸怀神圣的使命感,因而他颇有一种上天宫、下龙宫、入地府的豪气感,有一种战士的自豪感。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读懂孙悟空了。这天,紫禁城内天气闷热,太监引领着吴承恩走过宫中千善佛殿,只见殿门紧关,兽环锁尘埃厚积,壁上堆灰,檐下挂网。又走过乾清宫、坤宁宫、西天厂、西番厂、汉经厂、五花宫、西暖阁、东次阁时,吴承恩见处处建醮,香花灯烛日夕不息。来来往往的少见官员卫士,多为道士真人,便大为疑惑,以为是来到了修真道院。
他紧锁眉头,终于来到西内坛场前。只见文武百官俱身披道袍,与大大小小的天师们、真人们、道姑们一起,排列成行;明世宗嘉靖皇帝不戴翼善冠,独戴香叶冠,在上百名身着道装的十四岁的道姑的簇拥下,喘吁吁地半躺在龙座上。
吴承恩紧步趋前,伏地叩拜:“淮安草民吴承恩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龙目微启:“噢,你就是吴承恩?名闻天下的大才子?青词可曾写好?”吴承恩道:“已经草就。另外,初次拜见陛下天颜,已经特地腹撰一篇《大明赋》,乘此良辰,正欲进献皇上御览。”
嘉靖悦道:“好戏放在后头,青词嘛,马上要当坛宣读,待看也罢。《大明赋》,大明大明,这题目好,当场挥就先给朕欣赏。”李春芳、刘骏都惊异吴承恩何以变得如此乖巧。见皇帝老儿地兴致如此之高,吴承恩接道:“大明一赋,国运昌盛。不过,这神圣文作,必须请一位对奉道修真忠心之人磨墨,方可生效!”
嘉靖道:“一人磨墨,一人写作,这一画面,朕似曾相见?”韦太监说:“陛下好记性。那是唐朝之时,大诗人李白当殿书写蛮文,有高力士为其脱靴磨墨。”
刘骏出班奏道:“狂妄小吏,焉能与诗仙相提并论,不知天高地厚,启请万岁治他个藐视朝廷之罪!”
李春芳发挥雄辩口才:“不然,李太白书蛮文一幕在今天续演,恰恰说明盛唐天子开明、才子辈出的风流景象又在我朝重现,此乃贞观盛世之象!”众官附和:“贞观盛世之象啊!非煌煌嘉靖王朝不可能出现!启请万岁恩准!”
嘉靖龙心大悦:“李相和众爱卿所奏,甚合朕意。这一幕戏文,居然由朕导演,当殿演出,朕也当一回大唐圣明君主太宗皇帝,有趣,有趣!吴承恩,就依你奏,何人磨墨最好?”吴承恩眼斜刘骏:“礼部侍郎刘骏刘大人!”刘骏推辞:“皇上……”
嘉靖一沉脸:“刘爱卿,难道你平日价奉道修真的忠心都是假的?”刘骏虚汗直淌:“微臣忠于吾皇,死而无怨!”
嘉靖兴致大增:“这出戏既演,就演全了。刘爱卿学高力士,不但要磨墨,还要脱靴!”
刘骏怄了一肚子气:“遵旨。”接着,书案当坛放下。吴承恩翘起双脚,刘骏为他脱靴;吴承恩盘膝行文,刘骏为他磨墨!刘骏差点气得昏死过去。
众官暗暗嗤笑,严党余孽的出丑,好歹为他们出了口恶气,但在赞佩吴承恩胆量的同时,又为这个八品小吏捏了一把汗。
《大明赋》一挥而就。刘骏靠近吴承恩的耳根:“让你过足李太白的瘾头,脱靴,磨墨。等着我的第三个伺候:收尸!”
吴承恩也低声回敬:“少废话!先给本县丞穿上官靴!”
韦太监将《大明赋》呈给嘉靖。嘉靖看着看着,赞不绝口:“美,美,美不胜收。语语精工,虽本朝大学士夏、顾、严、李,也是不及!所作青词想来也是字字典雅。”他重新打量吴承恩:“年岁不小了嘛,所居何官呢?”
吴承恩:“回皇上,现职浙江长兴县丞。”
嘉靖大为震怒:“什么?如此大才,这般年纪,才屈居八品小吏!后世将怎么评价寡人?朕还怎么与李世民比美,嘉靖还怎么与贞观较劲?看来,还有不少人才埋没在民间,压制在基层!”他喘息了一会儿,问道:“李爱卿,你们吏部是吃干饭的吗?”
李春芳暗暗高兴,乐得自我批评:“皇上历来思才如渴,爱才如命,天人可鉴!吴承恩大材小用之失,都是下官的责任。皇上何不现在就予以封赐,以传下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千古佳话?”
嘉靖颁道:“先赐吴承恩白金文绮宝冠一顶,银像一枚。祭祷完毕,再予破格提拔!咳咳咳!”
见世宗咳个不停,吴承恩觉得向误国扰民的妖道开火有炸弹了,便关心道:“谢皇上赏赐。微臣斗胆叩问圣上,是否觉得龙体欠安?”
张天师出班:“圣上休听这小吏混讲!让满朝文武看看,圣上前些时龙体欠安事实,但是自打吃了贫道特制的‘先天玉粉丸’之后,谁不夸万岁爷头发浓厚像十八,牙齿晶莹像二十八,皮肤滋润像三十八。再服用九九八十一日,必能返老还童,寿比彭祖!”
吴承恩问:“那陛下年龄究竟是多少?”张天师不敢说。吴承恩道:“我说陛下的年龄!”张天师:“多少?”吴承恩道:“三个数字加起来。”张天师指着他:“你竟敢诅咒圣安!”
嘉靖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再理论了。朕是不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朕心里最清楚。”
吴承恩说:“谢陛下圣明。微臣虽无扁鹊之才,但也略通医道。医门医法,无非望、闻、问、切四般。微臣望圣上神燥而热,闻圣上声浊而阻,故知有病。”
嘉靖信服地:“一点不错。朕自吃了‘先天玉粉丸’后,颇感不适。虽、虽太医延治,也不见好转。”
吴承恩接着奏道:“微臣斗胆想看一看‘先天玉粉丸’,不知圣上可允?”嘉靖点首。
韦太监用金盘托出“先天玉粉丸”,吴承恩正要上前辨认。“且慢。”张天师道:“吴承恩,你又不是药剂师,你凭什么辨认评论仙药?”吴承恩反问:“你不是母鸡,没有下过蛋,就不能辨认评论鸡蛋了吗?”众官窃笑。
吴承恩用鼻子闻,用眼睛看,用舌头尝了尝:“陛下,这个什么先天玉粉丸实际是黑铅炼白而成,入口便燥烈秽恶,十分难咽?”
嘉靖:“正是。”吴承恩又说:“近几日有气喘面赤,胸膈饱闷,不思饮食,腹胀便闭之不适?”说的全对,嘉靖点点头。
吴承恩开始揭露它的假冒伪劣了:“陛下,这个所谓仙丹,其实是妖道以黄白之术,采炼的金丹之药,只是具有催春激性的功能,并没有强体益寿的奇效,”吴承恩又瞄了一眼嘉靖身边的从全国筛选的上百名的绝美的青春道姑:“服之必大伤元气,不可信也!望陛下慎之,宜乎立即停药!”
嘉靖帝一听火冒三丈,龙颜大怒:“张天师!”张天师连忙俯伏在地:“贫道在。”
嘉靖追问:“先生不是说此药是用从五色灵龟嘴中吐出的灵芝炼成的长生不老的补药吗?”张天师狡辩:“皇上不必怀疑。一个八品小吏,懂得什么?皇上的癣疥之疾,坚持服药,不久便会痊愈。贫道身边还有这种宝贝,不信请当场验看。”
李春芳见张天师真的从八卦盒中捧出了活灵活现的“龟吐灵芝”,心里一惊,连忙打圆场:“既有此宝,不验也罢,何必当真?吴承恩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刘骏见李春芳后缩,开始了攻势:“不然。两人之中,必有一人欺君,非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