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嘉靖帝明世宗身边的还有个‘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陶真人,这时奏道:“吾门玄真,岂容怀疑?真金不怕火炼,当坛验来!”
嘉靖似乎有一些为吴承恩担心了:“吴承恩,朕体谅你的忠心,不验也罢,还来得及。否则欺君之罪是什么,你该明白。”
吴承恩气定神闲:“卑职心里亮堂得很。下面,自有妖术奥秘请陛下御览。”
韦太监先是端来一个盛满水的金盆,张天师把嘴中含着灵芝的五色灵龟放入盆内水中,道:“吴承恩,你睁大眼瞧清楚了,这仙方是不是杜撰的?是我在欺君,还是你在惑君?”
嘉靖瞪大了无神而混浊的龙睛,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同时用眼睛瞟吴承恩:“吴爱卿,是你误会了吧。”显然世宗皇帝已经器重吴承恩,不予追究,给他梯子下了。
吴承恩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围着金盆,嘴里念道:“小灵龟,小龟灵,我看你还灵不灵?”他把灵龟捞起,送到台上的烛火中一烧,不一会灵龟表面涂的蜡全部化为蜡泪,露出了里面的棉絮,一会儿也化为灰烬。
吴承恩问:“张天师,灵龟怎的不灵了?”张天师张口结舌。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灵龟不灵,原是个假货色。嘉靖龙颜大怒。众官冷嘲的冷嘲,怒骂的怒骂:“行道是假,行骗是真,该以欺君之罪惩之!吾等天朝重臣,竟然被走江湖的下三滥蒙骗至今,儒林之大耻也!其实,本官早知其假,就是没有姓吴的这分揭穿鬼把戏的胆量!”
陶真人绿豆眼一转,赶忙主动起身,难过地:“万岁,都怪贫道失察,被这个走江湖的假道士骗了!贫道有罪,无量寿佛!”
韦太监帮腔:“张天师坑害了龙体,败坏了道家门风,万死不劫!与陶真人无关。”刘骏有的是痛打落水狗的大无畏气概:“按朝廷法度,按道门规矩,该治张天师死罪!”
嘉靖把头往龙椅背上一靠。张天师高叫:“圣上!陶真人!韦太监!刘侍郎!”救命声还没有叫出来,已经被锦衣卫叉下坛台,当即被斩首了!
坛上,陶真人为了挽回帝宠,重新取得大明王朝首屈一指地信任,又下“战书”:“吴县丞,你帮本真人府清理了门户,贫道自是感激不尽。以陛下目前的不适,你能治愈吗?”本以为是将了一军,不曾想吴承思成竹在胸:“这有何难?取笔墨来!”
少时,吴承恩便开好一张药方。陶真人一看,鄙夷地:“贫道以为是什么上界仙方,原来都是些土方草药!”吴承恩道:“陶真人,可这都是神农百草、黄帝内经中的精华。岂不闻‘土’能埋石,‘草’能掩金?圣上现在需要的就是解毒、清热、疏内、化淤、保元、养神。再就是,微臣不敢面奏!”
嘉靖一摆手,说:“恕你无罪,但奏无妨!”
吴承恩手指世宗身边的道姑:“陛下春秋已高,年已花甲,宠幸切戒失度,以利固元安神。皇天有佑!”众官都为吴承恩的直言无讳心惊胆战。李春芳见机,立刻领着一班官吏,跪伏称颂道:“圣上寿康,有关我大明王朝的国运昌盛啊!”
过了好一会儿,嘉靖笑了:“吴承恩啊吴承恩,你不仅是一代文豪,还是医国之手,倒是个怪才!难得呢,又有一片忠心!好,朕就破例让你出任今日法会的监醮使。李春芳任导引官。陶真人!”
陶真人站起身:“贫道在。”
嘉靖任命:“你任主坛大法师。今天,你给朕招来什么祥瑞呀?”陶真人又抛出一根救命稻草:“贫道作法完毕,会有一只仙鹤从东南方向飞来,绕坛一周,向圣上祀拜!”
嘉靖开心说:“有这等大吉大利之事?好!那就开坛。”
天空中乌云四合,看来会有一场雷暴雨。法坛上,众道士道姑诵念经文,顿时锣钹声响,幢幡飘展,佳霭氤氲,法号宣扬;乘这当口,吴承恩跑到坛边对一个锦衣卫力士耳语了一番。
李春芳首先导引嘉靖亲诣坛前,虔诚行礼;文武百官按次排班,进香祷祀。轮到陶真人主祭了,他头戴古冠巾,手舞古铜剑,身着道袍,脚蹬云履,焚符讽咒在坛上走起八卦步。道诀念毕,他对着东南方天空高声叫道:“仙鹤来拜,仙鹤来拜!”
嘉靖与众官都瞪大眼盯着东南方:天空中乌云滚滚,何曾见到一只飞禽?陶真人急了:“仙鹤,仙鹤,嘉靖在此,此时不拜,更待何时?”
天空中依然滚滚乌云,鸟踪空绝。面对此情此景,吴承恩大笑道:“别叫啦!你喊破喉咙也召不来一只麻雀。还是瞧我的吧!”
他接过青铜剑,把神色尴尬的陶真人晾在一边,煞有介事地舞了几个剑花,高呼道:“天灵灵,地灵灵,力士速速现原形!”呼声刚落,刚才与吴承恩耳语的锦衣卫力士押着一个道童,牵着一只仙鹤,来到坛上。
吴承恩鼓励道:“锦衣卫力士,本监醮使命你即将真情禀报圣上,不得隐瞒!”力士据实禀报:“万岁爷,果然不出吴监醮使所料,陶真人在法坛东南角建有密室,预先将道童与仙鹤储藏其中,只待呼唤,道童即将仙鹤面向祭坛放出。”
嘉靖脸色刷白:“道童!此话当真?”
道童抖抖索索跪倒:“万岁爷饶命!这都是陶真人指使小的做的。”众人大悟,纷纷指责陶真人。
吴承恩三战三捷,他有资格作结论了:“陛下,真人原来也是假人,仙术分明还是骗术!好戏连台,真相大白了!”
嘉靖大怒:“陶真人,朕待你一向不薄,你因何玩耍寡人?”
陶真人流泪跪奏:“贫道知罪。但是贫道也是一片好心,卖弄小奸小滑,想博得万岁爷开心一笑,有一份好心情。不想做过分了,请圣上明察!”
“开心一笑?”嘉靖斥道:“分明是恶作剧!”刘骏奏道:“陶真人耍弄小机巧固然可恶,但倒可以看出他对圣上的孝心。”嘉靖不置可否:“看来,朕倒是该谅解这份孝心的了。”吴承恩单刀直入:“说得轻巧,那冲天一炬呢?宫中那场大火,圣上还记得吗?”
嘉靖想起来了,那天是个白昼,天日清和。他正在御花园赏景,猛然间一阵旋风吹起驾前节旄在竿头盘绕,飞沙走石,忙惊问:“陶真人,主何征兆?”陶真人回禀:“今夜有大火!”嘉靖道:“既有火灾,应该醮禳。”陶真人以为劫数难逃,禳亦无益。入夜,行宫后面果然熊熊火起,即刻烛消。太监们、宫女们被烧得焦头烂额,仓皇乱窜。在哔剥声中,陶真人背着嘉靖从烟焰稍淡处,冲到宫外。
嘉靖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他说:“没有陶真人,朕几乎葬身火窟了!”吴承恩道:“没有陶真人,圣上也不会遇到那场火灾了!姓陶的,你故意纵火,到了此刻,你还不想招供吗?”陶真人张口结舌。吴承恩以审判的口气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不要把人证、物证都端出来?”陶真人只得坦白:“贫道绝对没有害圣上、毁行宫的贼胆!只是想借此实践卜卦预言,故意显示灵应,以骗取万岁爷的信任!”吴承恩转对嘉靖:“陛下,卑职查过陶真人、张天师的底细,他们都不是真正的道教信徒,而是伪装诈骗的江湖术士而已!”嘉靖气急攻心,瘫在龙床上:“妖道骗朕,乃是欺天大罪!”锦衣卫力士把陶真人也拖下了台。到这份上,韦太监、刘骏都打了个寒战,不敢再谏了。
吴承恩得胜,李春芳心里好生欢喜,奏道:“圣上息怒,善保龙体。妖雾澄清,大内更为光明,此乃吉兆。臣以为,法会不必因此夭折,可由主笔吴承恩当坛诵读荐告青词,必能给社稷带来祥瑞!”
众官纷纷称颂。嘉靖像是又打了一剂强心针:“准奏!”从东南方,已隐隐传来雷声。吴承恩觉得,先一篇颂词让嘉靖开心,后三场斗道让嘉靖信任,这是策略的需要。在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下,现在到了该下猛药的时候了。颂也颂了,做也做了,该说些重话了。其实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
吴承恩遵旨,走到主坛正中,展疏朗朗而读:“陛下即位初年,励精图治,天下鼓舞。”
嘉靖赞道:“好!这个头写得好!李爱卿,你推荐的吴学士果然旷世奇才,起笔就点主题,实事求是,好!”
李春芳推波助流:“谢陛下夸赞,呈请继续圣听。”
吴承恩又读道:“不久受道流方士迷惑,胡言长生可得,于是一意修玄,不理国政;导引满朝修斋,全国建醮,政体顿失,乌烟瘴气;致使法纪松弛,官横吏贪,水旱无时,民不聊生,内乱外患,国势已岌岌可危矣!”
嘉靖的心情就像从巅峰直跌入十八层地狱,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是自己的臣子对自己的评价?此前,借它十八颗头,也不会有人这么讽谏!他一时懵住了!
韦太监抓住时机奏道:“吴承恩所作青词,完全是竖子妄言!理应……”
吴承恩不再犹豫,继续念道:“自古圣贤,未见长生。圣上师事诸天师真人,彼不长生,而圣上何独求之?为人君者,应以福国利民为本。国而治,不求瑞而瑞至,不求福而福来;民而安,不期仙而自仙,不期寿而自寿。否则,福转为祸,瑞转为妖!”
乘吴承恩喘气停顿的当口,刘骏弹劾奏道:“启奏陛下,吴承恩欺君罔上,攻击朝政,罪恶滔天,法当灭门!”
嘉靖控制住大怒:“让、让这个疯子把、把这台戏唱完!
吴承恩:“唯望陛下,幡然悔悟,端拱穆清,不近声色,日御朝政,洗刷积误。三教合一,也拜佛,也敬道,也育才,以佛修心,以道养身,以儒治世,钟爱黎民,宇宙清平,万事何忧不理,天下何忧不治?”
“咔嚓!”当空炸起一个闷雷,闪电划过天空!嘉靖终于爆发了:“斩、斩了!”
吴承恩仰天长叹:“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老观而不可救也!承恩已预买了棺木,在午门外守候,死不足惜!只可惜了我只是个文弱书生,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地恨无力,只可惜了好端端的大明江山……”
嘉靖陡地心中一凛,犹如醍醐灌顶,头脑倒有些清醒了。李春芳领着一些大臣跪奏道:“陶真人、张天师蒙蔽圣躬,全为吴承恩识破,功不可没;荐告文词虽犯颜直谏,语多顽劣,但念他一片忠义,亦可足取。还乞圣上格外从宽。”
嘉靖沉吟,良久良久,不觉心有所触:“投、投进大理寺大狱!”
一时,胸腹烦懑,竟昏厥过去。“圣上!”众臣如丧考妣,扑上前去。
大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主坛边,只剩下吴承恩孤零零一人。他被淋得浑身湿透,全然不知,一任雨浇、风吹、雷劈,一任暴风雨的洗礼!他仰视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的雨空,仿佛看到家乡河堤“镇淮台”里淮河猿神“无支祈”,一个筋斗翻上九天;仿佛看到花果山山巅的石猴裂石而出,金光四射,蹦上九天!它们抡起金箍棒——向南天门扫去,向灵霄殿劈去,向金銮殿打去,对着玉帝老儿的蟠龙宝座砸下来!
天公在颤抖!大地在流泪!吴承恩觉得脚下的皇城在摇晃、内宫在倒塌、金殿在崩溃!他对大明王朝最后仅存的一点希望,这一次真正地、彻底地摇晃了、倒塌了、崩溃了……一队挺枪荷刀的锦衣卫校尉押解一辆囚车直奔大理寺监狱。囚车停下,披枷带锁、头发蓬乱的吴承恩被押下囚车。监狱铁门轰隆隆”打开。吴承恩艰难地挪动戴着脚镣的双脚,走进监狱大门,走进无尽的黑暗的深渊……
狂风凛厉,夜黑如漆。大理寺狱内,阴森恐怖,不时响起鬼哭狼嚎的哀号。牢头拎着“狱”字灯笼,引领着两人。前边是个小厮,手中拎着食盒,后面跟着简装便服的李春芳,来到关押吴承恩的牢房前。
牢头从腰间抽出一大串钥匙。他打开沉重的牢门:“李大人,请探监!
牢头进了牢房,将灯笼插于墙角,躬身退出。
小厮将食盒置于矮木桌上。李春芳望去,只见一人蜷缩在牢角稻草堆里,头上沾着草屑,正在酣睡。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自己的儿时挚友与同窗吴承恩!
小厮鼻子酸酸地掉了泪。李春芳轻唤:“承恩!”吴承恩嘴里咕隆:“骏骨谁知马首龙,卑飞不免鸦嘲凤……”继续呼呼大睡。
李春芳趋前:“承恩,承恩!”吴承恩翻了个身:“学剑无成空蹉跎,请缨有志进牢狱!……”他打起呼噜。
小厮忍不住,上前猛摇他的肩膀:“爹,醒醒!醒醒!”—原来是女扮男装的花果。
吴承恩被摇醒了,揉揉眼——莫非在梦中?他定定神:“春芳!花果!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李春芳道:“干什么?承恩兄,外面的人都担惊受怕死了,你却高枕无忧,睡得安稳!”
吴承恩轻松地说:“是啊!到了这里边,与世隔绝,好有一比,就像孙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思前悟后,我才算把宠辱、升降、贫富、生死都看穿了,想开了!心里头亮堂了,觉就香了!”
说话间,花果已经把食盒中的酒菜陈于小桌。花果斟满了一杯酒:“爹,请饮酒!”吴承恩站起身接过酒杯,倚着牢门栅栏,一仰脖子,干了。“独倚栏杆倾一斗,当初我写这句诗的时候,没想到寓意在大牢之中!”他平静地:“花果,你冒险化装进大狱,是不是给爹送行来了?”花果一跺脚:“爹,你混说什么?”吴承恩问:“春芳!什么日子?是不是明天?”就像问出游或赴宴的日期。
李春芳举起酒杯:“承恩兄,不要瞎猜!只要有我李春芳在,就有你吴承恩!千磨万难,你总会逃过这一劫!来,干!”
忽然吴承恩哈哈大笑起来。花果给吴承恩斟酒:“爹,你笑什么?”吴承恩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名啊,利啊,官啊,禄啊!可是我拥有情!拥有爱情、亲情、乡亲,还有友情!就像春芳叔与你爹之间的真挚纯洁的友情!我是带着满满地、浓浓的情走的,我知足!”
花果深有体会:“是啊!你们老一辈之间的真情是再多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的!”吴承恩:“面对今晚这牢房中的酒菜,我想起几十年前,淮安闹水灾,我和你春芳叔、沈坤叔,在堤坝吃野菜蒲根的情景,那可是你娘挖来的哟!”
吴承恩静静地沉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