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在这个或者那个城市之中,总是在担心丢失。丢失财物,丢失工作,丢失机会,丢失快乐,却很少有人担心丢失爱情,还有,丢失自己。
一直都以为春节过了,就是春天。
我是不喜欢分离的?但如果注定要分离的话,我会选择在春天。因为在春天,我会觉得一切都还是很有希望的。
不是说还有很大的希望和分开的人再次相聚,而是在冬天到来之前,有很大的希望,重新找到可以在一起快乐生活的人。
春天就好像是一个人的孩提时代,在这个时期,失去什么东西的时候,尽管也会难过,但更会想着,自己以后会拥有更多的东西。
而一个人若年老了,失去了某件东西,就会想,自己一辈子,再也不会拥有这件东西了。如果恰巧这件东西能够带来快乐或者爱情,那么就会想,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获得快乐和爱情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和筱筱一大早来到松花江畔,狭长的甬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们都在忙着走亲访友,这里——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在这一天里也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看,松花江正在解冻。”她说。
江水是黑的,冰块是白的。这很让我想到,漂浮在北冰洋巨大的冰山。不同的是,漂浮在松花江上的冰块,不但没萑
鹅,甚至连一只鸭子都没有。我会常常把自己幻想成一只企鹅者一条海豚的,或者是一只鹰也好。但前提是要没有人类,有人类,无论做什么,我都会感到恐惧。我会担心,即使不被人捕杀,也会一不小心成了人类的玩物。
其实,做人也是,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或者是相互的。
但我真的仍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比做人好。前提是,没人类。
擦了下眼睛,仔细朝江面看去,早已被冰雪封盖得严严实,根本看不到一点翻动的江水,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侧目听,只能听到冰裂开时巨大的声响。
许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思量,我们是应该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两者都不可信。
“你是否爱我?”筱筱直视我的眼睛问我。天真的女孩仍在相信,撒谎的人不敢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你是否爱你的手指?”我看着她问,目光并不躲闪。
“不爱,但是需要。”
是的,不爱,但需要,或者爱,不需要,无论哪一种,都让我们悲伤。
突然想起一个很嘶哑的声音,在某个角落唱“我是永远着远方独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会找到我。我就是那个向着方的入,谁是我的女人?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很想写一段与春有关的文字。想了很久,还是罢了。因为怎么回忆,都不记得自己春天的样子。但下面的故事,真的就发生在春天。
春意盎然、阳光明媚、春机无限……有人在春天播种,有人在春天失去。我是后者。
疲倦了,厌倦了。
失去一件东西有许多种方式。但无论是预谋已久,还是一步之差,结果都是一样的,即失去本身。
“记得我给你的两个选择吗?”筱筱问我。
“第一,娶我。我们找一个小城市结婚,把手机摔碎,永不回上海;第二,即刻分手。”我重复着。
最终我仍然选择了二选二。
之后,一连几日,我一言不语。我什么都不能说,只是耐心地等待,等待着筱筱疲惫和厌倦。等待着她的手抓紧我的手慢慢松开,然后我从她的手中脱落。
这种感觉有一点像在水中漂浮,虽然她不会沉没,但我会漂走。
回到宾馆之后,我无力地躺在床上,在冬天将尽的时候,我常常会有一种状态。懒得工作,懒得思考,懒得吃饭,懒得……甚至懒得动一下的时候,一直就躺在床上,这种状态有一点像动物的冬眠。
那一刻,这种状态来得恰是时候。
所以在筱筱离开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挽留,从她收拾东西到和我撒娇,到和我争吵,到自己坐在床角默默哭泣,到果断地站叼#露
立起来恶狠狠地拎起大大的皮包,吃力地拖出房间,重重摔晌的门也没有唤醒我。
尽管我心如明镜,我知道只要自己用一根手指的力气拦她一下,或者只是轻轻地哼一声,她都会留下来。遗憾的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除了一点点的遗憾。
在筱筱走了之后的很长时间,关于这件事情我还做了一点简单的幻想,我幻想尽管当时懒得比划一个手势,吐出一句言语却似乎还是用目光挽留了她,但也只看见她的一个背影和趿拉着我大大的鞋子的双脚,小腿很细。正是那双大大的鞋和瘦瘦的腿产生的巨大反差,让我有了一丝幻想的能量。
筱筱疯了一般地在大街上奔跑,哭肿的眼睛哭红的脸蛋在哈尔滨的冰冷中迅速皴裂,跑着跑着,甩丢了一只大的鞋子,不久又丢了另外一只。
风中的筱筱变成一个剪影,跳啊跳的,或者飘啊飘的。我第一次见到筱筱的时候,就领略到了她的骨感和消瘦,这让我很是心疼,我害怕让自己心疼,所以不断地试图让筱筱离开。然而当心疼散尽的时候,还会怀念,也会继续等待着这份心疼。
筱筱跑累了,呆呆地站立在一个忧伤的街角,转瞬就有雪花飘落,筱筱和雪花一起零落在那条不知名街道的一角,和还没有尘封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筱筱无力地靠着墙角,抱着大大的行李袋子,然后一点点地下滑再下滑,萎缩再萎缩,然后整个人镶嵌在有着俄罗斯风情的厚厚墙壁里,成为街角的一道风景,不是最亮丽的,却是最心动的。
会有许多好心人扔一些硬币在她的大大的口袋上面,碰到有十倍百倍好心的人,会把十元或者百元的纸币塞到筱筱的手里。
然后,硬币之间会发出脆的声响,纸币会从筱筱的手中滑落,漫天飞舞。
我相信某一个人都有着一个与自己有千年缘分的人,这千年缘分的修来就是在某一瞬间的相遇,相遇之后也肯定会撞出一瞬间或者一辈子的剧烈燃烧的火花。当然,这相遇的一瞬间,一定是某一个人在最需要某一个人的时候,某人出现,然后改变一切,接着影响一切。
所以,我并不担心筱筱,我相信她最终会遇到那个心疼她的人,与她有着千年的缘分,更何况筱筱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心疼和需要人心疼的人,而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人,是专门为了心疼人和温暖人的。
我继续想像,继续心疼,继续尽量装得筱筱的离开只是我和筱筱之间的事情,与麦子无关。这样,似乎对筱筱更公平一点。
还未等到傍晚,男人便遇到了筱筱,把筱筱带到一个温暖的小窝里,暖的火炉、暖的咖啡或者红茶、暖的汤、暖的被子和暖的心情。男人对筱筱倍加呵护,放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或许那个人才真正是与筱筱有着千年缘分的人,而我只有九百年,或者九百九十年,总之,还是差了那么零星半点。
筱筱遇到了那个男人之后,我就安心地睡着了,也可以说成是重新进入了冬眠状态。
我冬眠,我更愿意相信,不是因为伤害,只是因为冬天的寒冷。所以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会醒来。
我喜欢春天的味道,嫩芽初吐的生命味道。阳光;混合春泥的灿烂味,包围着即将苏醒的身体,一切都是那么舒服。
实际上北方的春天是没有南方舒服的,因为无论北方的哪个城市都是有很大风的。城市里也是没有多少绿叶味道的,因为街道上的树木很少,成不了森林,城市里的人们也不允许它们长成栋梁。所以不可能有遮天蔽日的场景。
我开始说服自己,自己对自己说这个城市拥有的这个春天的许多坏话。
人们总是容易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一些话语,我也一样,于是渐渐的,我开始真的认为这个城市和这个春天都不好。
于是我要离开。
离开是为了回到,回到上海。回到是为了遇见,遇见麦子。
一切似乎还都和半年前一样,可真的一样吗?预定机票、收拾行李、结账,又看了看屋顶,吃了服务员按时端来的牛肉面,最后一碗,和先前的没有半分的区别,青花大碗、香菜、牛肉汤、辣椒,全都一样。
但我只记住了这一碗,因为是最后。
一十多年中,有过无数次在某件事情上平淡而又单调的重复,最后我们记住的无非就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第一次新鲜,最后一次怀念。
怀念的时候,总难免有一丝沮丧。然而,最令人沮丧的不是某段日子过得有多么糟糕,而是好多事情我们已经不记得它的开始和结束,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怀念都无从下手。
吃过面之后是下午,我拖着大大的行李,走下楼梯。我慢慢地行走,贴着马路牙子。我需要绕过一条街道,走过一个转角,才能叫到出租车。
走到转角的时候,我一下子站住了。
生活中,最让人着迷的不是实现所想,而是不可预见。
比如我遇到蜷缩在角落的这个小姑娘,她和我想像中筱筱的姿势是一个样子的,就那么靠着墙,慢慢地蜷缩下去,也有一个大大的黑色的旅行袋子,袋子上零落着一些硬币和纸币,然而这些都不在这个姑娘的视线里,姑娘的眼睛里只有天空。
姑娘的眼睛够大,装下了整个天空,刚刚好,所以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了。
天空很明亮,姑娘的眼睛也很明亮。
“饿了吗?”我问她。
“嗯。”她点点头,还是没有看我,也难怪,那个下午的阳光好得让人对一切都会漫不经心。
“和我走吧!”我说,然后不等她回答,径自把扔在地上的零钱一股脑地装进去,拎起她的口袋,拉她到了我刚刚出来的旅馆。
在楼下的餐厅,替她叫了和我同样的面,等面送来的时间里,我们两个人在壁炉旁边的桌子上面对面坐着,很安静,也觉得安静很好。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筱筱。不是担心,而是更加放心,知道她一定会找到疼爱自己的人,如面前吃面的姑娘遇到我一样,遇到相同的路人。
很快,面被端了上来,女孩很大声地吃面,样子十分可爱。在她吃过面之后,我又带她来到我刚刚搬出去的那间房间,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我就又回来了,里边的一切还都是我的味道,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你去洗澡吧!”我说,然后率先走进洗手间,打开淋浴,一直到屋子里已经被热气充斥的时候,又再次叫了她一遍。
她进来了,要脱衣服的时候看了看我,这是我的印象中她第一次正眼看我,眼神里没有拒绝,没有奇怪,也没有羞怯。
在看了我一眼后,她开始脱衣服,黑色的外套很大,是套头的那种,里边还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毛衣,也是套头的,所以在她脱外套的时候,能够看到她一大块肚皮,白得耀眼。
我退了出来,关紧了门,大口地喘气。我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会碰她,害怕碰过她后会出什么事情。可是如果不碰她,我会害怕自己。
淋浴的水哗啦地晌着,我知道淋浴下有美丽的身体,我只知道那身体是美丽的,其余的什么也不了解,所以我会单纯地对那美丽的身体和拥有美丽身体的姑娘,产生美丽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