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洗澡,我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冷静,冷静过之后,我把机票签到明天,又预定了一张明天的机票。
飞往上海。
那里还有我固定的工作,固定的生活路线,还有麦子。
我发现我常常陷入这样的矛盾之中,比如:我贪恋陌生,同时又害怕陌生。因为陌生表示不了解。
“干毛巾!”姑娘的声音很小,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听上去却像是我们之间的一种习惯。
我从门缝递过我的毛巾。
“干净衣服!”过了一会儿,姑娘又叫我。
打开姑娘的大旅行袋子,想要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来。
奇怪的是,里边根本就没有衣服。
里边全都是玩具,史努比、皮卡丘、芭比……
显然,这些玩具都是姑娘儿时或者现在的玩具,或者说是她的伙伴,这些小东西甚至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世界确实很大,属于每个人的却很小,更很少,几个朋友的名字,几件随身的东西,几首令人想起往事的歌曲,枕边的一两本书……幸运的会有自己的大房子。
最后,我只能打开自己的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找出一件大大的T-SHIRT和一件很大很大的毛衣,都足够她从脖子盖到膝盖。
敲门,轻轻的,担心吓到她,吓到自己。
门却一下子大开了,她还是吓着了我。
女孩正面对着我……
她大方地向我伸出手臂,接过我手中的衣服,没有尖叫,也没有怒目圆睁,还是没有羞怯。
而我只是惊愕,惊愕在遇到我之前她是否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甚至都不敢相信女孩是真正地存在着,即使她如此真切地站在我的面前。
在我惊呆的目光中,她从容地穿上了大大的T-SHIRT,然后在T-SHIRT外面套上了大大的毛衣,和我设想的一样,刚好没过膝盖。
这样我稍微有一点安心,至少表明她是真切存在的,就那么高.那么瘦,而不是随时变幻的。她穿好衣服之后有好大一会儿我们都僵立在门口,这下轮到是我不知所措了,而我以前一直都认为自己,或许还会害羞,还会生气,但就是不会不知所措。
未来总是在不可预料之中,这是我能一直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明天在不可预料之中,如果明天会是今天或者过去的某一天的重复,如果我能够预料或者想像到明天的样子,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
“我又饿了。”她说,随即光着脚丫,从我的身边滑过,蹦了两三下,一下子跳到了床上,在上床前顺手从她的旅行袋中拽起了一个娃娃,然后,放下被子,把自己和娃娃一起裹到被子里边。
“我饿了。”她又对我说,然后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而我却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无辜,反而真的觉得这些事情就应该我做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带着谄媚的态度,好像做这些事情是我的荣幸一样。
我只是有些奇怪,我与在我的生命中重要的女孩的相遇,都是从饥饿开始,和筱筱是,在之前与麦子也是,那还是在高中,麦子每个早晨会省下半个馒头给我。相同的是饥饿,不同的是那个时候饥饿的人是我。
无论怎样,眼前的女孩,有很大的可能在我的生命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因为预感,而是概率。
“再端上来一碗面,哦,两碗。”我打电话给服务员的时候,“生日?”我继续把面举在她嘴巴上面,问。
“19860230!”她简短地说完,快速地把嘴张开。
“撒谎!”我说,她的样子怎么看也应该是1983年或1984年出生的。
她继续大了嘴巴,我不忍心只好把面放到她的嘴里,她一边咽下,一边用手指了指那个大的旅行袋子上右边的小口袋,在外边摸里边空空如也,伸进去,有一个硬的卡片,拿出来,是一个身份证。
相片一样,相片右边写着:姓名夏从性别女出生1986年2月30日。
看过之后,我继续喂她面,想下一个问题,卷面,提问,回答。
我们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过程。
“宝贝,睡吧,乖!”在一碗面被吃得光光的时候,我说。
“红肠。”女孩说。
半根下肚之后,她终于睡着了。
一直到很晚,晚到我看完一场西甲直播,她还没有醒来,我不再等待,爬到床上,抢过被子,倒头睡去。
一张床,一床被。
在半睡半醒之间我有很多的担心,比如:醒来之后,我已经到了上海,这些不过是我在飞机的椅子上坐了一个梦,我根本不曾走过那条街道,也不曾在那个拐角遇见这样一个叫夏从的小姑娘,也不曾看见过她美丽的身体,更不曾一口一口地喂她辣辣的面和几乎与光着身子的她躺在一张床上,更要命的是,居然什么也没做。
我患了短暂的失忆症和经常性的幻想症。
第二种,很可怕。我将不会醒来,我不相信自己会死掉,但是如果只生存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否就相当于死掉呢?死亡是生存的延续吗?我怎么会想到这样的问题。我一直以为人的生死是相互转化的,出生是死亡的延续,死亡也是今生的延续。
第三种,我最担心的一种。失忆和幻想的人不是我,而是睡在我身旁的这个叫夏从的姑娘。如果她的这种失忆是长期的也还好,最令我担心的是,在早上到来的时候,她会在阳光中醒来,完全苏醒,会回到她原来的现实社会中去,会看到自己没穿衣服,会看到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会尖叫,会报警、自杀……
第四种,这个叫夏从的姑娘就是那个与我有着千年缘分的女子,千辛万苦之后终于修来今生和我见面的这个机会,我知道会有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将要发生,可这些事情将怎么个轰轰烈烈却不可得知。一想到这里,我既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
最后一种,一切都回到现实中来,一切,都是我和筱筱简单地分合。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和筱筱会一起从这个故事中苏醒,回到老套而且枯燥的现实中去:筱筱倔强地跑了出去,呆立在街角,在僵持了半天之后,我们重归于好,一起吃面,一起睡觉,她仍然饥饿,仍然困倦,仍然喜欢穿我的衣服……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之一。天明之后,我们仍然会一起回上海。
哪里有什么夏从!
尽管已经春天了,但哈尔滨的深夜依然很冷,睡梦中,女孩开始抱着我取暖,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腿放到我的腰上。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腿很光滑,我知道她什么都没穿。
无法入睡,心跳加速;无法入睡,心猿意马。
然而,我尽管无法入睡,尽管心猿意马,却真的什么也没做。
后来,天就亮了,我担心地仔细看了一眼夏从的面庞,终于确认眼前的面孔和筱筱的完全不同之后,才转身安然睡去。
“起床了!”手机的闹表叫醒了我,我试图叫醒夏从。
“嗯?……”她哼哼着,连眼睛都不睁。
“起床吧!否则来不及了。”过了一会儿我看时间快到了,又叫了叫她。
“来不及?别闹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她眼睛都不睁开一下,说完,瞬间就睡去。
我不再试图叫醒她,很明显,她是一个不会有什么事情等着她做的人;而我,只能尽量安静地打电话给航空公司,继续转机票。
然后,仍然要了一碗热热辣辣的面。半个小时后,面送来,我刚要吃,听到夏从小声地说:“我也饿了。”于是,我再一次重复着昨天的动作,一直到她把一碗面统统吃掉,额头上渗出许多汗珠,酣然唾去之后,又要了下一碗面,自己吃掉,然后睡去,在夏从的身旁。
睡梦中,我梦到了筱筱,夏从也在梦中.她们两个在一个参天大树的鸟巢里,终日地吃饭、睡觉、晒太阳,而我居然长出了一对翅膀,终日地飞来飞去……我是她们的妈妈,要不停地飞来
飞去找小虫子给她们吃。
“起床,懒蛋!”我被她吵醒了。被她吵醒的时候我正在天空中盘旋,觅食,突然发现自己的翅膀没了,轰然坠地。
她在睡了一天两夜之后,骂我懒蛋。她在骂我懒蛋的同时,还在拽我原本就很少的胡子,居然。
“冷吗?”我问。
“有点。”她说。
“以前来过北方吗?”我问。
“没。”她说。
“还会来吗?”我问。
我们要走了吗?”她反问,眼睛很大,瞪圆了看我。
“谁管他!”她闭上了眼睛,身体向被子的更深处,缩了缩。
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了又有什么用。
伸出胳膊,揽过了她,大概有些抱自己女儿的感觉。我没抱过,也没有过。但我猜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充满了疼爱,有一种很慈祥的感觉。
我们就那样抱着,双腿缠绕着,能够感觉到,她的光滑的腿,我很清楚,她的下身光光的什么也没穿,于是我把她的已经卷起的大大的毛衣铺平,尽可能地盖在身上,不是因为我会担心自己把持不住自己,而是真的冷。
我尽可能把她裹好之后,搂紧她。
无论是否是真的,我都愿意相信,我们只是单纯地想要相互温暖,我们因为寒冷而拥抱。我必须不停地这样想着……
因为饥饿所以吃饭,因为寒冷所以拥抱,因为害怕明天所以在今天死掉,因为厌倦今天所以不断沉浸在幻想之中。
我们都要相信,有一天,在我们老糊涂的那天,我们会将现实和幻想混淆,而无论是现实还是幻想,都活生生地存在于我们各自的世界当中,决定着我们是快乐还是悲伤。
夏从在我的怀抱里睡着了,在微笑。这个时刻,我无法知道在她的私人世界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我自己的,我的胳赙麻了,我轻轻地抽出枕在夏从脑袋下的胳膊,顺便看了一下表,吓出一身汗,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快到了。
“我们去赶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轻轻叫醒仍旧熟睡的夏从。
“抱抱。”她说。
我去浴室看她的衣服,已然不能够穿了,于是又从旅行袋中翻出一条秋裤,一条牛仔裤,帮她穿上,都很宽大。
随后,我快速地起身把昨天拿出的东西塞进包里。然后,我左手抱住她,右手提着我的和她的两个旅行袋走下旅馆。
结账,穿过街角,叫车,把她塞到出租车里,途中她一直在睡,一直到机场她才醒来。
Check in的时候。我拿出我们俩的身份证。
“作假也要费点心啊。”那个人接过身份证,仔细地看了看之后说。
“怎么了?”我问,口气也很坏。二月三十号!二月有三十号吗?他指了指夏从身份证,生日一栏给我看,然后反问我。
我不是一个有时间常识的人,但仍然知道二月没有三十号。
几月都有三十号,惟独二月没有,消失了?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
我开始出汗,开始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问题,然后我看夏从,开始怀疑,她是否是某间谍组织伪装的什么什么,或者是贩毒的什么什么。可怎么也不像。况且,谁也不会出现这么白痴的纰漏啊。当然,有人成心除外。
而我最害怕的是,自己不经意之间已经被人当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人贩子。
“我帮你查一下。”那个人谨慎地看了我一眼说。
然后劈里啪啦地打下一大堆的数字,我知道她在查夏从的档案。幸运的是,一切都正常,一切也都符合。这却更让我奇怪。
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到上海了,突然想起第一次去上海的时候遇到筱筱,我不清楚这是否只是巧合,或者是宿命。
许多事情都是可以从一开始或者还未开始,就能够猜到结果的。遗憾的是,如果猜想的结果很美好的话,我们都会去做,如果猜想的结果很糟糕的话,我们会愿意相信万一,所以同样会去做。
同样是那句话,我们都更愿意相信,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相信事情会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走发展。
从遇到夏从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我是说应该,可应该不表示一定,如果遇到夏从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人,我一定会清清楚楚地知道故事会有怎样的一个结果:先是接触,然后或者相爱,或者需要,或者剪不断、理还乱,总之是要一塌糊涂地纠缠下去了。
然而,遇到夏从的确确实实是我,我遇到的也确确实实是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