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以为何以治国？”方孝儒心高气傲，年渐高却不见大用，躬耕荒野，望大雁南飞，有凤息梧桐的黄昏将至之感。忽然朝廷来诏，又是皇太孙亲笔赐书，顿时似鲲鹏扶摇直上九天——平生所学，将酬斯民！进了京城，就得知当今皇上驾蹦，正思谋自己恐一时不能进宫朝见，好趁空将带来的几木箱书籍整理整理，不料一进京城就被宣进宫，皇上向自己垂询国家大事，不以官仪相称，而以先生之礼相见，看来自己进宫不只是做一个翰林编修。方孝儒激动之余，感受更多的是这年轻的皇帝对自己的倚重。听到朱允文的询问，跪在地上的方孝儒更将腰挺得如老松的枝杆：
“立国之号，仍国君治国之标。先皇号“洪武”，乃一扫元蒙鞑靼统治之体，宏我中原大汉神威之意。不知殿下意欲如何？”
“愿听先生高见！”朱允文探身而坐，思贤若渴。
方孝儒跪在殿上朗朗作答：
“圣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纵观天下人主，尊民为贵者几人欤！然尊民为贵，无不创盛世之基业！汉之文帝、景帝养民，始有文景之治；唐之太宗养民，终成贞观之治。故治国之本，在于养民。”
那立在一旁的太常侍卿黄子澄听了方孝儒的一番宏论，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方孝儒不会不知，他的这番宏论是直指朱元璋的“洪武”统治。
洪武三年，朱元璋为教育太子，曾亲修《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所有不尊君的言论，均被朱元璋一笔钩去，单《孟子》一书就删去了三分之一，并下令所删部分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不听则易位”等句，朱元璋一把撕下来，捏成一团，狠狠朝地上一扔，说，这老儿若活到今天，非让我严办不可！虽然黄子澄做为一个学者对朱元璋的所为不以为然，但也只能暗自腹非，科考文章也不得不“变通”，方有进士及第后的今日。可这位学兄却如此恪守圣贤之言。难怪这方孝儒在洪武朝只能空怀其才，屡试不第！原来是他的思想与洪武皇帝不符。且看这新皇如何评说。
“先生所言极是！祖皇在日，孤曾劝说祖皇用武太严，用刑太繁。愿听先生细陈之。”朱允文不仅没有责怪之意，反而有遇知音之感。
方孝儒不是不知朱元璋的禁忌。但这洪武皇帝已经做古！自己平生所学，便是圣人治国之术。即蒙新皇隆恩，自己便不能遮掩，唯愿将自己所学倾奉而出，如若撞了禁忌，无非一颗人头落地而已，却也博得一身清名！
没料到这新皇帝却是如此的感兴趣，更有一种贤士遇知己的兴奋：
“治理天下，当以德为主，以法为辅——”
若大个殿堂，明王朝的第二位皇帝坐在殿上，专心致致地听着跪在殿下的儒圣弟子描述着千百年前圣人们提出的治国理想。那云游在诗书里的在实践中实不堪一击的圣人理想即将在明王朝的年轻皇帝手中实现，虽然圆了千百年来读书人的理想之梦，但也给明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带来了灭顶之灾，使他继位不到四年，就国破人亡。可是圣人的理想此时正让这几个读书人热血沸腾：
“——如此以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心耕耘，国君拱手而治，圣人所言郁郁乎文哉的宿愿，岂能远乎？——”
跪在地上的方孝儒最后说出了所要达到的理想社会，这二十一岁的朱允文听得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潮红：他要在本朝实现仁君之梦，要与汉之文帝景帝、唐之唐太宗相举！。
新皇即位的消息如同被钟声惊起的鸟群，纷纷从皇宫中腾飞四去。人们知道了新皇的国号为“建文”，并且有一干文人得到了新皇的重用。从六品的汉中府教授、士林领袖方孝儒擢升为从二品的内阁大学士，与顾命大臣太常侍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同参国政。流言四起。说新皇的叔父们对侄子的做法非常不满：这是变祖常纲！取国号“建文”，是要与先皇的“洪武”对着干吗？！
新皇帝燃烧的文德仁政的治国热情并不能排除藩王们对皇位凯觎的阴影。四川岳池教谕程济上疏朝廷，说其夜观星象，荧惑守心，利用术数，预言北方兵起，期在明年。北方兵起，这不是胡言燕王谋反吗？新皇帝看了疏奏，十分恼恕，即令逮入京师，治他无端妄语之罪。
然而让人担心的事终于是发生了。周王之二子为谋世袭王位，到京告其父欲举兵反叛。齐泰派曹国公李景龙暗带一队人马，将周王所有官属全部锁拿至京，由此牵连出湘王、岷王、代王等通谋四府。
一心想做仁君的年轻的建文帝朱允文，却陷入了他所不愿看到的骨肉相残的宫阙悲剧。
三
在兵部尚书齐泰、太常侍卿黄子澄的大力辅佐下，朱允文终于痛下决心，被迫向自己的叔父们反击，削夺了周王、齐王、代王、岷王等四个叔父的藩王爵位，按大明律例，却被从轻发落，或废为庶人，或改迁云南，并没有伤他们一根汗毛。但是反击叔父们的削藩行动却让满脑亲亲仁仁的建文帝大为悲摧。尤其是叔父中排行第十二位的湘王朱柏，也因查得其谋反的事实，朝廷派官军去捉拿解京，这湘王知事已败露，拒不受辱入京，已阖宫自焚之事，颇让建文帝惊心不安。
谨身殿内，建文帝接到荆州府的官军连夜送来的奏折，读到叔父湘王自焚的残状，感到了阵阵寒气。他掩上奏折，望着这诺大的，亮着煞白的宫灯的大殿，心里是深深的空虚和无边的迷茫。自己推行仁政，却失去了亲亲之伦，出现了骨肉相残之状。想建立忠孝节悌的圣朝，但削藩这一血腥的骨肉相残，能算是仁政德政之举？
想想自己在年幼之时，更准确地说，是在自己被立为皇太孙之前，这些叔父给了自己多少欢乐！每每这些叔父们进宫觐见，就要带给自己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教自己射箭，教自己骑马。由于自己聪明好学，在众多兄弟中，最得叔父们的宠爱。为何一当上皇太孙，叔父们就象成了陌路，甚至隐隐地藏了敌意？自己虽然做着皇帝，但这大明的江山不还是朱家的江山吗？平心而论，自继位以来，改革官制、减除逋赋、合并卫所、重民疾苦，哪一项不是为了朱家江山的昌盛？身为九五之尊，自己日批奏折千件，旰衣宵食，夜以继日，不求肌肤之欲，唯修圣人之德，使大明王朝亦郁郁乎文哉，为何却一个接一个地出来，反对自己呢？建文帝感到了头象钢针扎得似痛。他走出了殿门，一阵秋风吹过来，似乎吹去了头中的苦闷，感到了些许的清醒。举首仰望，星河高耿，明月在天，四无人声，唯宫墙之角，斯虫动鼓。此情此景，又牵动了建文帝对祖皇的思念之情。
谁将玉指甲，掐破青天痕。
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
祖皇若在，又要自己对月做诗了。想起祖皇已去，再无一个亲人诉说胸中的委屈，建文帝倍觉伤感。出了殿门，在明月下信步穿门绕廊，似要走出这个痛苦思索的怪圈。只是苦了后面的俩个内侍，茫然不知所措地提着宫灯紧跟着绕圈子。
不知不觉，建文帝走到了春和宫。这里住着新进的佳丽桂妃。望着那挂在宫门的宫灯乏着幽幽的柔和的清辉，使建文帝想起了桂妃的低徊和肉体的娇美。被繁杂的政务压抑多日的年轻的躯体似是被那桂氏的宫灯点燃了。从肉体到灵魂，建文帝都有一种强烈的要喷射的感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痛苦。建文帝大步走过去，那站在门首的宫人看着远远而来的皇帝的宫灯，早走下台阶肃立迎候。建文帝一边跨进门去，一边回首对后边的内侍说：
“到敬事房记档。”
进了春和宫的大门，就是一个狭长的天井。走在这天井里，就象走在两面高墙的巷道里。一面的墙上，是月光投下的另一面墙的影子，蜿蜓如那桂氏柔弱无骨的身影。建文帝走进这天井，就听见了从里面飘来的隐隐约约的嬉笑声，不由加快了脚步。只有这些女子才无忧无虑。人们都争着当皇上，可是这当皇上有什么好？难怪有人不爱江山，只爱美人。建文帝被一个提着宫灯的内侍引着，头中乱烘烘地想着，穿过了天井，再过一道门，眼前豁然洞开：宽敞的二个院落，连接一体的两个四合院，透出温馨宁静的氛围。建文帝感到了全身心的松懈和祥和。靠东边的一排房子就是桂妃的寝居。高大的古桂树在月光下低垂着，满院的清香融和在朦朦的月色里。那正和侍女们嬉闹的桂妃突然见闪进来一盏宫灯，清瘦单薄的皇上象是被秋风吹来的落一片树叶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一时惊喜无措：
“臣妾不知陛下驾到，请恕——罪——”
月光下的女人自有一种娇媚。进得院来，佳人月色，桂树飘香，已让年轻的皇帝忘记了朝政的烦恼。见那娇忸怩的桂妃一支手向后藏着什么东西，就说：
“拿出来联看看。”
桂妃慢慢伸出藏在背后的手来，原来是一柄罗扇和装有莹虫的纱囊。
多时愁眉不展的建文帝笑了。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莹。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今夜看了牵流星了吗？”
“皇上——想死臣妾了！”
那桂妃柔若无骨的身子早已万分委屈地倒了过来，挂在长长睫毛上的两颗泪珠隐闪着月光，似千哀万怨。
“朕不是来了吗。”
“皇上，你又比前些日子瘦多了，尽是骨头。要当心身子呢。”
被这遍体酥香的肉体一靠，那建文帝早已酥麻了半个身子。抓住那象游鱼样在身上抚摸的光滑柔嫩的手，直朝一个雀跃着的地方伸去：
“只要这里不瘦就行。”
“皇上——还有下人在呢——”
被皇上一逗，桂妃亦觉脸在发烧，忙抽回了手，抚着自己的手腕。刚才由于用力过猛，那手镯也似被皇上捏破。建文帝伸出手去爱抚：
“是你的手镯弄痛了你，可不关朕事。”
“皇上——”桂妃已娇柔如水。
进了内室，建文帝把一朵桂花似清香柔嫩的桂妃压在身下，口手忙个不停。桂妃趁建文帝移走嘴唇的空儿，说：
“臣妾才得几件新衣，正要穿了皇上看看。”
“朕今日没空，明日儿再看吧。”
那建文帝依旧在桂妃身上忙碌。
“说是明日，晓得你又能几时来？”
桂妃说着，那手上也就少了热情。建文帝只得亲了她一个嘴儿，说：
“女为悦已者容。甚好！”桂妃破涕而笑，起身而去。
有赵飞燕的云英紫裙，有杨贵妃的黄罗银裙；有绛纱复裙，也有凤尾裙、百褶裙、月华裙、鱼鳞裙——如蛱蝶翻风，金凤亮翅，又如行云流水，弱柳扶风。桂妃一件件试来，柳腰轻摆，莲足纤移，一颦一蹙，一举手一投足，都让那斜倚香榻的建文帝看得魂飞神荡，身心蓬然。忍不住起身，一把将又穿了一件新裙的款款摆来的桂妃拉进怀来。
“皇上还没说，臣妾穿哪件好呢——”
“好，都好——”
如鹰击深渊，堤决千里。什么朝政，什么纷争，头中都已空空如也，只有洪峰过后的宁静，如浮在碧波上的安祥——
这骤雨驰云，显然未让久旷的桂妃尽性。她又去抚躺在身旁的建文帝：
“皇上——”
建文帝睁开眼，柔和的宫灯下，桂妃酥胸半掩，云鬓半斜，一双滴溜溜的俏眼流着娇波，那被桂妃揉捏如鸳鸯嬉水的身子又倏然蓬张。
“这下，你也不要朕注意身子骨了——”
桂妃使劲捏了建文帝一下，抬起头来望着那地上的一撂衣服说：
“陛下说，哪件衣服好？”
“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
桂妃抬起头来：
“是三宝新进来的。——”
“三宝？可是内宫监的三宝？”
“不是他还能是谁呀？这次为臣妾采办了好几箱各式各样的裙子——”
建文帝的眼前跃出一个年轻宦官的形象来：面皮淡黄，声音轻哑，穿着领翠蓝半领直裰，月白贴里，脚上一双匾绦乌鞋，一尘不染。走到那里，都是低垂着头，目不旁视，似只在盯着自己的脚，一副本本份份的模样。虽然行走无声，但办起事来一件是一件。三宝是内宫监的掌印副监，无论是营造祖皇的孝陵，还是经办内宫的妆奁器用，上上下下都得称赞。自登基后，那在祖皇手里就是司礼监秉笔正监的王铖，一日来跪奏，说年纪大了，经常忘事，要辞去秉笔监之职，到浣衣局去。宫人年老及有罪退废者，均发往浣衣局，直至老死。想起这王铖跟着祖皇鞍前马后地服侍一生，也着实不易。
“王公公去了，这一职何人承当为好？”秉笔监和司礼监的提督监正、掌印监正一起掌管着皇城内的仪礼、刑法、关防、门禁，还管理内外奏章、照阁票批朱等重大事谊，这王铖因得祖皇的信任，还是锦卫军的总管。事关重大，建文帝想征求一下这王铖的意见。
“请皇上圣裁！”望着那跪在地上的王铖一副苍老不堪的形象，建文帝立刻想起桂妃经常说到的年轻精干的宦宫来：
“王公公看这内宫监的掌印副监三宝，可否堪担此任？”
那王铖听了，跪在地上的身子更是一拜伏，如枯木落地有声：
“高皇帝有旨：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着斩！奴才安敢违旨，妄论朝政！”
建文帝突然想起，为防宦官乱政，祖皇曾对宦官做了种种限制，并立铁牌于宫中，以事镇慑。
建文帝望着跪在地上的王铖，不觉肃然。祖皇的手里从外官到内臣，都有一批资质俱佳的为国效力的大才，然而自己的朝中，仿佛除了方孝儒、齐泰、黄子澄，还缺少一些能臣干吏——
桂妃的妖娆多媚，引得建文帝数登巫山，几赴云梦。一觉醒来，已是日映纱窗，光照珠阁。那桂妃已在对镜梳妆，香衫轻披，粉臂展露，乌云如瀑。听见响动，扭头一笑，建文帝觉其百媚生妍，回想着昨夜雨打芭蕉，残荷零落之状，被罗衾遮着的身子又蓬蓬然。早有内侍窥着动静，见建文帝醒来，便站在窗外轻声说：
“皇上，百官已等候多时了。”
建文帝这才发现已过了早朝时间。往日卯时，百官已退朝散去，各行其事了。建文帝匆匆梳洗毕，想起削藩之事，心中又黯然。来到奉天殿，见百官已肃等多时，建文帝觉出不大自然，便掩饰似地干咳了两声，登上了朝臣们望候多时的皇座。
“有事奏来，无事退朝。”仍是千遍一律的一句话。百官们天未明就进宫来，往往就等自己这一句淡话。可否更改，有事朝觐，无事便不扰臣吏？——
“臣有奏！”
建文帝望去，见是大学士方孝儒。减裁冗员，精简机构，提倡教化，归重左班，是本朝改革的第一要著，这事大事都由大学士方孝儒全权负责。难道他已拿出了方案？建文帝心里又燃起了变革的热情：
“准奏！”
“昔圣贤修书，三年不知肉香；圣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何也？克已复礼也。克已以立言，克已以立德。今陛下欲立圣人之功，欲求我朝郁郁乎文哉，何不追绳圣贤，鸡鸣而起，昧爽而朝？周传早朝之制，即示君臣一体，同忧国是，兢业万机。今乃日上数刻而未朝，群臣宿卫疲于伺候，旷职废业，上下懈弛，播之天下，传之四裔，恐非社稷之福也——”
没想到，大学士方孝儒竟会说出这一番使自己尴尬的话来。建文帝听着听着，就为自己咋夜的一夜放纵而脸红：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也！他仿佛看见冥冥之中的圣人正对自己失望地摇头——
站在文臣中的太常侍卿黄子澄早已听不下去了。这个方孝儒太拘小节了，皇上也不过是偶尔晚朝，何必劳你大学士这样似不依不饶？没见这皇上是感了风寒，上朝时还在咳嗽？正想替皇上辩解，只听从殿上传来了玉言：
“大学士之言切直，礼部可颁示天下，使知朕过，亦使尔臣等与朕勉警！”
“皇上圣明！”大学士方孝儒见直谏引起了皇上的高度重视，不由跪了下去。大学士一跪，文武百官自然就跪了一大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