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观音镇新蕾小学落成，校舍崭新，贫困孩子甚至可以免费上学。捐款人是个老华侨，叫孙子传话来，特别指定校门口要多栽些竹子。镇长欢天喜地奉承道：“竹子好啊，竹子好！有气节！听说老先生从前是个抗日英雄，这竹子是代表了他的节操吧？”老华侨的孙子惭愧摇头：“不。我祖父说，这竹子是为了纪念一个普通女性而种。她才真正配得上竹林！”镇长听得糊涂了。孙子不知道怎么解释，不觉把目光投到窗外。
新栽的竹子在风中摇曳，他像又看到了那个女性，像中国无数普通竹子一样，一节一节生长着，平淡、宁静，那坚韧的身姿，永远不曾改变。
梨园的故事
绿明山头有座寺庙，一对夫妻到这里给他们的孩子烧香。他们经商积了点钱，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女儿前段时间却忽然病了，全身汗出得湿淋淋的，说胡话，老说有人要带她走。怨不得夫妻俩急得火烧火燎的，求寺里赶紧帮忙做场法事。寺里答应了，做丈夫的又特意把主事和尚拉到一边，小声说：“我有个故人，请单独给他做个超度……”主事和尚目光一闪：“咱寺里有尊佛像很有灵效，施主如在它面前守夜，亲口向它许愿，法事一定事半功倍。”丈夫沉默一下，答应下来。
当夜，佛堂的长明灯放出柔和的光。丈夫一个人跪在佛像面前，迟疑了好一会儿，叩头道：“佛祖在上。很多年前，我是京班的，班里有个小师妹被军阀强抢了去，结果给害死，我很难过，这么久了都放不下，想替她超度超度。”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事情不光是这样。你全老实说出来吧。”丈夫吓得半死，抬头，只有佛祖的面容隐在袅袅香烟中，其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难道是佛祖开口说话了？他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流，战抖着开口：“是，是！我们那次唱戏，回的是师妹的家乡。那军大人占的府子，就是小师妹的旧宅。小师妹被抢进去之前，悄悄跟我说过，屋后有口井，井底可能连着镇后的大江，她会找机会跳进井里、游进大江，要我在江边接应。可我没接应着！后来听到消息，小师妹确实跳井了，尸体哪儿都没捞着。那口井离大江很远，我想她一定是沉在水道里头死了，连尸骨都困在里面……太惨了！我这几年，想起来就睡不着觉。”
佛像沉默片刻，嘴唇微动，道：“还有呢？”丈夫结巴道：“还、还有？”佛像沉声道：“你全都老实说出来吧。”丈夫额头汗水淌得像泉水一样，终于承认：“佛祖饶命！我当年……当年，根本就没等她。因为那军大人，要的不是她……是我！”这话一出，佛像后头好像有人“咕”的呛了一声，但丈夫实在太紧张了，没有注意，自顾继续说下去。
原来，他当年呆的是京剧班子，叫“乾班”，台上一切角色——包括旦角儿——都是男人扮演。丈夫当年在班里面排行第二，艺名二杨柳，是顶梁柱的旦角儿，最拿手一出霸王别姬，戴上头面，把脸抹得桃花般艳丽，一段“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能把人唱得九转回肠。
那些年战事多，兵荒马乱的，什么直系、奉系，各地频频的换主人。到小师妹家乡去唱戏时，她们地方上来了个新军阀，喜好男风，二杨柳当时正年青秀气，身段真跟一株杨柳似的。军阀一见，就撒不下了，放话要最后看他一场戏，再把他接进府里。他正愁得没辙儿，难得是小师妹，在班里本来只有资格打杂，不知怎么悄悄的学会了他的全段唱词，唱得还不赖，那晚勾了脸，冒充他上台、冒充他被军阀接走，临别前切切嘱咐他到江边接应她。可是他，早已跟越剧班的顶梁姑娘私订终生，没敢多等一刻，两个人卷行李连夜逃了，根本没去江边！“是我不对。她怪我没接应她，来作祟我的女儿报仇吗？可我妻子不知情，我们的女儿更是无辜的！佛祖，你让她的怨气全报在我身上，放过我女儿吧！”丈夫哀哀的哭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叫道：“当家的，你怎么了？！”
丈夫抬头，还是有点儿晕乎乎的，猛晃了晃脑袋，才发现鸡都叫了，来的是他的妻子。他吃惊道：“我不是说我留在这儿，你回去照顾春妮的吗？怎么又来了？”妻子道：“春妮病得更重了，我放心不下。让阿婆看着，我来这儿找你。你怎么浑身是汗？出什么事了？”
丈夫抬头，香烟几乎已经散尽，高大的佛相宝相庄严。晚上的一切是梦吗？他怕妻子担心，支吾道：“没什么……”“是不是你小师妹？”妻子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问。丈夫吓一跳。妻子流泪道：“你别瞒我了。这辈子，我没做过什么别的亏心事，就是你小师妹。她那么爱唱戏、又那么有天份，可是你们乾班规矩不能让她上台，我们越剧是坤班，全套的女人，我想把她收过来，可她不肯。我就知道她也喜欢你，舍不得离开你！都怪我当时存了私心啊，不但没帮她，还接着教她戏的由头，悄悄接近你。因为我喜欢你！这份心意是从来没后悔过，可利用了她，做得太亏心了。是她来报复我，要带走我们的女儿吗？”
丈夫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的流，告诉妻子，他一直没敢告诉她，他欠小师妹的比她还多。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场，做了决定：不管花多少钱，也要超度小师妹的亡魂，保住他们的女儿。和尚们听到这个决定后，面露难色，说是庙里的佛像虽然有超度亡魂的能力，但是法事要耗费很多钱，恐怕会给他们家造成太大负担。夫妻俩苦苦哀求，倾家荡产也没有关系，一定要保住女儿的性命，并当即把家里的大部分现银都拿到寺里，叩头作揖的，求和尚收下了。
法事做了整整一天。当晚，夫妻俩都留宿在寺里。月亮刚爬上树梢，有个黑脸尼姑也要来挂单，和尚不让，说：“你是个尼姑，怎么到和尚寺来求宿？”尼姑笑笑：“你们不是留宿女客么？”和尚大怒：“那些是香客，宿在客房里。你跟他们比什么？”尼姑陪着笑脸，摸几枚银钱出来，道：“我久仰贵寺的佛像灵，很想拜拜它，请容我住宿一夜吧。”和尚接了钱，脸色缓和了，就带她去住宿。
那一夜，月色朦胧，夫妻俩的房间中不知怎么有缕缕香烟袅娜着、越来越浓。夫妻俩翻了几个身，竟然起床，丈夫站在东边，双手做剑舞的动作，口里唱道：“贱妾何聊生……”而妻子走几个台步，也唱道：“娘子转来，娘子转来……唉！世上哪有你这种……女子啊！”都在跟一个不存在的搭档配合演戏，眼角余光却瞟向对方。
很多年前，他们各自是自己班子里的顶梁柱，唱着对台戏。一个染了桃花的妆容，男儿身唱着女儿词句；一个挑出眉心的红纹，女儿身演出男儿柔情。眉目颠倒，月圆花好，就订了终生。自从私奔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唱戏了，怎么这晚，又唱起来。而且像是回到了当年一样？
“啪！”清脆的一记巴掌拍在一个和尚的背上。那和尚正握着一管奇怪的东西，冲夫妻俩的房间里吹着烟，被拍得跳起来，回头，见是那黑脸尼姑，一怔，抬手“大开碑”掌力拍过去，竟是杀手！那尼姑冷道：“被撞破就要杀人灭口么？”边足尖一点，极轻灵的翻到空中，顺手一勾、一啄，啄中了和尚的颈椎。和尚怪叫一声倒下去。尼姑一刻钟都不耽搁，笔直冲进房间去，撩起水壶，拿冷水往夫妻俩头上浇。夫妻俩被泼得“唉呀”一声，不唱了，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直着眼睛发愣。尼姑快声道：“你们中了迷烟……”才说这么半句，十几个精壮和尚举着戒刀、棍子冲过来。尼姑叫声“来得好！”身形飞起，好似轻云出岫、又如彩蝶穿花，指间有金色光芒不断闪烁，闪一次，倒下一个和尚，闪十几次时，和尚们就全都倒下了。
夫妻们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尼姑回身对他们道：“这些人假借佛祖名义，诱骗他人钱财，很是不好，我早就听说了，特意赶来除去他们，顺便求了你们。”丈夫忙跪地道谢。妻子却哭丧着脸问：“那……那佛祖的灵验是假的？那我们女儿没救了？哎哟喂！”大声哭起来。
尼姑笑笑：“起来吧。你们的事，我也知道了，自有办法。”说着，亮出手掌给他们看，原来掌中是光亮的金针。她道：“我的金针，既能救人，也能活人。这些和尚留给官府处理，我现在就随你们下山看病去吧。”
妻子像见到了活菩萨，拜个不住。丈夫嗫嚅道：“活菩萨啊，我要向你忏悔。我们女儿的病，可能是被鬼缠了。那鬼都是我从前作孽，亏欠的！求您把这个鬼超度了，我一定把家业都奉给你做香火资，今后诚心礼佛、一生吃斋……”尼姑嘴角弯了一下：“不用了，你家孩子是生病，说的话都是胡话。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妻子吃惊道：“什么？世上没有鬼？”尼姑深深看他们一眼：“世上没有鬼，胸中却有良心。鬼神都由心生。你只要有一份良心在，神明自然保佑你。”丈夫忽然觉得她很面熟，不知是哪里见过的，还没想出来，已经到家了。家中的阿婆迎出来，对尼姑千恩万谢。丈夫这才知道，尼姑在去和尚寺之前已先过他家里，给春妮把了脉、还留下一些药。春妮服了药后，躺得安稳许多。尼姑又去把了把她的脉、摸摸她的头，笑道：“病情稳定了，现在我可以施针。你们出去，把门关上，除非听到叫唤，不准进来。”
夫妻俩就依言守在门外，心神不宁踱来踱去。过了好一阵子，妻子忽然问：“你的小师妹，眉毛梢那儿是不是有粒红痣？”丈夫浑身一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小师妹脸色粉嫩，眉毛梢有粒绿豆样的红痣，而这个尼姑脸色发黑，眉毛梢也有粒痣，虽然是棕色的，但位置、大小，都跟小师妹一模一样！难道……她就是小师妹，用什么法子把脸抹黑了，所以连红痣都抹成棕色？她是人是鬼？又来这里干什么！
丈夫头顶像有巨雷砸下，一时站都站不稳。房中，春妮骤然大声叫起来：“爹！娘！”夫妻俩急得撞开门冲进去，却见到女儿好好的坐在床上，房中的尼姑却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春妮身体还很虚弱，但已经不再发烧、神志也清醒了，喘几口气，告诉爹娘：这几天她一直烧得迷迷糊糊的，有点儿知道爹娘在为她担心，但就是说不出话来，刚刚忽觉得经络酥酥麻麻，人就醒了，一个黑脸尼姑坐在床头，正把几枚金针收起来。她知道是尼姑救了她，高兴的拜谢，说：“您是哪座庙里的师父？我给您做徒弟吧！”尼姑笑起来，摘下尼帽，竟然露出一头秀发，并且对她说：“我不是尼姑呀。我是你爹娘的老朋友，多年前分手，后来经历了许多事。这次我来，本来想跟他们算算从前的一笔帐，见到你生病，忍不住出手救了你，以前的事情也不想说了。你告诉你爹娘，我不忍心他们内疚，请你们一家好好生活吧。”然后身影一闪，就从窗户离开了。春妮这才扬声叫爹娘，并且问他们：“这个不是尼姑的恩人，是谁呢？”
夫妻俩愣着，不回答，只是不约而同的追了出去，院外、树后，哪儿还追得到人？只听远外隐隐有歌声传来道：
“呀——奴去也，莫怨怅。你有你的地老天荒，我有我的山高水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