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开一个眼睛可以不住院的，您看您儿子媳妇都这么好，人到这么大年纪了，看得清楚，自己再能照顾好自己，也是儿女的福气啊。”主任低头写着病历，雷老爷子不做声了。
要知道，雷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很有些犟脾气的。早年丧父，孤儿寡母的日子在农村并不好过。因着家里穷，读了几年私塾便也念不下去，一个人走南闯北讨生活。
去裁缝铺子里给人家当学徒，师傅有真家伙，那是不轻易传授的；于是只能做小伏低，起早贪黑地偷偷学，为的不过是挣得一门吃饭的手艺罢了。二十岁上娶了杨梅，连生了两个女儿，难免面子上难看。还好老婆肚子争气，终于生了个儿子，便取名雷霆——总算有点震撼宇宙、厚积薄发的阳刚意思了。本想着再生个儿子，怪得是天不遂人愿，雷雨还是个女孩儿。可是老来得女总归是高兴的，对小女儿难免就偏疼了些；但说到底，最看重的还是雷霆这个儿子。
“晓溪是个女娃儿，要是个孙子，我少不得还要忙活；女孩儿，我就养养老了。”雷老爷子自己也说过，自己这门裁缝手艺是吃饭的家伙，如果是个孙子，自己接着苦点挣点也是应该的，但晓溪是女孩，自己就跟着儿子享福就成了。这话柳叶听过，心里难免要觉得不舒服；不过日日生活在一起，感情上比刚结婚那会也就亲厚了许多——打个粗俗的比方，就是养条狗养了两三年也有感情了，何况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雷霆父母？
“对……二姐，已经说服了爸了，就下个礼拜，老爷子动手术，我怕他老想乱跑……妈要看着溪溪，怕大姐一个人转不过来，你能不能来家里帮着照顾照顾？”雷霆打电话给雷雪，想让她回来帮着看几天：“对……就是白内障，医生说先开一个眼睛，主要我和叶叶都还要上班，实在是请不下来假……”雷霆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柳叶在一旁听了暗自偷笑。
“什么……走不开啊……啊？养了条狗？那算了算了。”雷霆顿了一顿：“那你好好照顾小高父母吧，我们自己想办法。”
雷霆挂了电话，柳叶却来了兴致：“养狗？什么狗啊？”柳叶从小就喜欢小动物，要不是因为怀孕又生了晓溪一连串的事儿，她早就自己也养一条小狗了。
“什么啊！豆豆那个讨债鬼，前几天才偷偷从路上捡回来的！他平时天天上学又不在家里，又舍不得送人，一说要把小狗送走就在家大哭大闹，所以二姐得看着它！”雷霆没好气地自言自语：“这人都养不活了还养狗呢，这孩子真是……”
“算了算了，小孩子喜欢小动物是天性，别说得这么严重，豆豆就是皮了点。”柳叶见自家老公心情不好，反而给豆豆说起了好话：“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么，别计较了；二姐忙就算了，她这会带着小狗，又要照顾小高父母，肯定走不开；琦琦比晓溪还小呢，小雨才和李文龙闹过肯定也来不了，不然我们还是请几天护工吧——要不让你大姐看着你爸，请个保姆来帮忙烧饭打扫也行。”
“请什么护工啊，老爷子又不肯住院，还是让大姐看着他、保姆来帮忙做做家务好了，护工又不离医院的。”雷霆忍不住握着柳叶的手：“叶叶，我父母年纪大了，早晚总归还是我们俩的事情，虽然大姐在这里，总也不好一辈子指望姐妹的。辛苦你了。”
“谢我什么，我是你老婆。”柳叶佯作生气：“雷霆，咱们在一起这么几年了，我什么时候真为难过你，不为你家人着想了？我知道你是独子嘛，你爸妈这辈子还不就是我们俩的责任了，我也没打算推卸责任呢么不是。”
“我就知道我老婆最善良、最善解人意、最……”雷霆还要继续说，被柳叶赏了一枚暴栗：“得了得了，还贫呢！”
雷老爷子一贯是要做主却又好强的脾气，开了一只眼睛后更加古怪——也许是因为裹着纱布的缘故，常常杨梅给他递东西没接好，便要发上好大一顿火；时而吃个饭泼了汤碰了碗，便自己抱怨自己或者埋怨起大女儿雷云；出门散步的时候雷云亦步亦趋的，一个台阶没提醒道便又是恼火说要跌死他。
至于保姆做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么就是太烫；保姆打扫家里拖地的拖把没拧干，光亮亮的水让他趔趄了一下，便又是一顿大发雷霆……不过是三五天的功夫，保姆就换了三茬。这下别说不经常在家的柳叶有些纳闷，天天对着雷老爷子的杨梅母女也吃不消了。
雷云主要是为了照顾女儿，所以忍着不说什么，但杨梅和雷老爷子结婚多年可不吃这一套了：“老头，你就不能好好的？不就是开个眼睛嘛，那么多人开的，也没有哪个和你一样的！动不动就发脾气，保姆都给你气走几个，我跟女儿一起伺候你就算了，你这个脾气还让不让人过啦！”杨梅本来耳朵就不好，说话声音又大，这下雷老爷子可上了火气：“那几个保姆都是骗钱的！手脚慢得要死，拖个地水淋淋的，烧的饭又没味道，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好啰嗦的！”一边摸摸索索着就要起身：“你们嫌我老得烦，我自己搞，不要你弄给我吃啊喝的！”
这边正说着，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雷云可是对自家亲爹寸步不离的，杨梅正和雷老爷子赌气呢，便转身离了二人忙忙地去开门，却被一阵狗叫声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妈……不好意思啊，我来看看爸。”雷雪有些尴尬地拽紧了手上的绳子，拴着的小京巴还在一股劲地狂吠。
“你怎么……你怎么拖了个狗过来，哪家的？真是不晓得轻重。”杨梅不耐地皱了皱眉毛，一脸不高兴——她虽然属狗，但是可怕狗了。
“豆豆那个小鬼搞回来的，他白天要上学，这个小东西放在家里就死命的叫；小高他爸妈又不喜欢狗，又不能放他家里……我是特意来看看爸的，把它一个人放家里我也不放心。”雷雪有点怯怯地，看来知道自己这么做也不甚合适。
“先换鞋子进来吧。”杨梅给雷雪拿拖鞋，雷云搀着雷老爷子走到客厅，雷老爷子颤巍巍地起身就要去倒水。“爸，我来吧。”雷云要帮忙，却被雷老爷子推开了——想来他刚才还在为了和杨梅拌嘴的事情赌气呢，于是自己从饮水机里摸索着接了杯水喝。
“妈，你把球球牵一下，我换个鞋子，它不咬人的。”雷雪见雷老爷子和大姐雷云出来了，不好意思地和二人笑笑，把手里的绳子递给杨梅；就在这当儿，小京巴球球快速地串了出去，一下子跑到雷老爷子面前，一边还继续“汪汪汪”地狂吠；雷老爷子也没看清，一个趔趄，一杯水就“砰”地砸在了地上。
“这是个什么东西！去去去！”雷老爷子真火了，对球球呼三喝四，偏偏小狗因为才掉了个茶杯，以为雷老爷子要打他，也成了个“人来疯”，继续“汪汪汪”个不停，还一口叼住了雷老爷子的裤脚。
“球球！球球！”雷雪急了，也顾不上套拖鞋，光着脚就跑过去拽球球的绳子，可是球球就是不松口；杨梅怕狗，只好在一边喊着，也不敢上前拽它——幸好雷云反应快，去冰箱里拿了块肉骨头：“小狗，吃肉，来来来，吃肉。”雷云也不管球球是不是能听懂，就这么连声招呼着，把骨头放到球球旁边；球球迟疑了一下，放开了雷老爷子的裤脚，转而叼起了骨头，趴到了门口的垫子上，两个爪子扒着肉骨头一点点的啃了起来。
“小二，不是我说你，好好的养什么狗？你现在一个人带着儿子，又要照顾人家父母，你哪儿有闲钱和时间啊……”杨梅怕雷老爷子发火，一开口就提前絮絮叨叨了起来。
“都是豆豆那孩子，非要搞个这个东西回来给我，看它又可怜巴巴的；我一说要送走，他就睡在地板上和我大哭大闹的……”雷雪嗫嚅着解释，不时瞟一眼雷老爷子。
“我早就说过，你这辈子都害在他们父子两个手上。”雷老爷子冷笑一声，摸索着就要收拾地上的水杯。
“爸，你别动，我来我来。”雷云示意雷雪把球球给拽紧了，上前收拾起地上的水杯碎片；杨梅则去卫生间拿拖把来拖干净地上的水渍。
“小二，不是我说你啊，豆豆最近晚上有时候不来吃饭，有时候来得又晚，你要关心关心他啊，他们说十来岁的孩子最容易学坏了。”杨梅记挂着外孙子，拖完地把拖把放回去，还不提醒雷雪豆豆的近况。
“他就那个样子，成绩老上不去，我也管不了……”雷雪见雷老爷子在，也就泛泛地说了几句：“爸，你眼睛好点没？我实在是走不开，又是老人又是小狗的……这点钱你拿着，想吃什么就买点。”雷雪一边说，一边掏出四百块钱，硬要塞给雷老爷子。
“我不要，你收入又不高，要是拿人家小高的钱给我算什么事儿。”雷老爷子是个耿直性子，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二女儿。
雷雪的脸紫涨了起来：“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在他家难道是白吃白喝的吗？他家父母吃喝拉撒哪样不都是我照顾的！我天天买菜烧饭，还要给他家老太洗澡，你女儿用他的钱也是应该的！”
“你……”雷老爷子正准备开口，被杨梅制止了：“哎哟老头你也是的，女儿给你你就拿着。小二难得回来你还教训得跟个真的似的……”雷雪见自家老妈热络着，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点：“妈，你拿着吧，反正爸这会行动也不方便，想吃什么也要你给他弄着……”
几人正聊着，忽然听见球球又开始“汪汪汪”地吼了起来，“球球！不许叫！”雷雪生怕又让自家老爸不高兴，眉毛拧了起来，厉声教训着小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