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前的学训班教室里一片嘈杂,班长从外边儿跑进来站到讲台前,向着大家一边儿抖着手里的表格,一边大声喊道:“大家听好啦!明天午饭前,每人把这份工作意向表填好后交给俺,必须按时,过时不候。来,你们几个帮忙发一下。”
“呦!班长,这表上最后一栏是不是让每个人对工作分配表明态度啊。”
“对呀,既然征求个人意向,那为啥又让表明态度,这不自相矛盾吗?”
“这有啥不明白的。征询个人意向是组织的关心,是说在条件允许和可能的情况下尽量考虑咱们的个人意愿。至于要求个人表态,是说在革命工作需要和我们的个人意愿如果发生冲突时,还是希望我们表明态度最终能够服从组织分配。”
“没错,没错!萧冰燕,你咋这聪明,跟何老师说的简直是如出一辙。刚刚他布置发表儿时,俺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他当时就是这么给俺解释的,都没两样儿。”
萧冰燕听了心中一动:“何老师也是这么说的?难道咱们这次分配是他负责吗?这可奇了怪啦,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算干啥的呢?你说他是负责护厂的保卫人员吧,可他又来给咱上录音技术课;你说他是专业技术人员吧,而现在居然来参与这批结业学员的工作分配,真是搞不懂。”
“咳,想啥呢?该吃饭了。”萧冰燕被冷不丁吓了一跳,闻声回头一看,竟然是王彩珠瞪着大眼睛站在她身后。
“彩珠,是你呀,吓了我一跳,没……没想啥。”
“哎!看看人都走了,就剩你跟俺了,还说没想啥?别骗人了!俺刚才就注意到你在发愣,那一准是想心事呢,快跟俺说说,俺也好给你参谋参谋。”
“我是在想到底会由谁来负责咱们的工作分配?”
“听刚才班长的口气,好像是何老师管,咋的啦?”
“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他怎么管那么多事儿,又干保卫,又教课,还管分配,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让他负责那么多工作?”
“也是啊?不过,俺可听说他不简单,那肚子里学问大着呢。”
“是嘛,你听谁说的?”
“俺是从录音科的同志,还有跟他一起巡逻的战士们那里听到的,他们都说他一肚子战斗故事,能文能武。论文,他写作、摄影、演剧、画画儿样样都会;论武,他既懂战术,又会打仗。”
“是吗?可他看上去,顶多也超不过三十岁,虽说从衣着、气质上看是部队出来的,可什么样的阅历能使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啊,难道……”
“反正俺是听来的,信不信由你。哎,不过你这妮子为啥总注意他呢,莫非是喜欢上人家了?哈哈。”
“去你的吧,人家可是咱的老师,别乱说,我只是好奇罢了。行了,咱不说这啦,说说这次分配你究竟想干啥?”
“这次分配既然允许提个人要求,那俺就有机会了。俺一直的心愿就是去当个电影演员,将来即使演不了主角儿,哪怕是跑龙套,当群众演员也好啊。你呢,想干啥?”
“我,没想好干什么,可想好了不干什么。”
“你这死妮子,跟俺打哑谜,还是说绕口令。”
“没有,我是怕分配我做我不想干也干不了的工作。”
“你想那么多干嘛?不是已经征求咱的个人意见了嘛,你还发什么愁啊?”
此时天色已然黑下来,而她们却聊得兴奋,居然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间,更没注意到半开的教室门外站着的一个瘦瘦男人的身影,他已无意中听到了她们的这番对话。那个人嘴角上挂着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一周后,各专业科室和演员剧团陆续把分给本部门的新人领回去上岗了。何云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淡定与平静。他拿起茶缸抿了一口茶,眼前浮现出他刚宣布分配方案时人群中那双充满感激和略带兴奋的杏核眼。
午饭后刚一出食堂,何云就被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居然是他的好哥们郝风格。
“你小子干嘛这么急急慌慌的,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啊。”
“正好碰上了,咱要找的就是你。”
“找我作甚?别又是要抓公差吧?”
“这人太多,咱上那边儿说去。”于是两人迈步朝前边一片小树林走去。
“我听说,这次学员分配,剧团团长和王导演到上边告了你小子的状,好闹了一场,为啥啊?现在解决了吗?”
“你呀,耳朵可真长,消息蛮灵通。嗨,还不是为那个萧冰燕分配的事儿意见不同闹的。”
“你说的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我教过他们摄影课,对她也有所了解。咋了,她被分到哪了?”
“剪辑科。”
“合适,合适。”
“可人家非要她去演戏。说她形象好,是当演员的料,我们的分配既不公平也不合理。还说我们是存心跟他们过不去。”
“形象好未必就能演戏。这谁人不知?我看有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没错。你我都懂,演员这行儿可不是是个人就能干的,一要演技,二看天赋。根据她的专业成绩和平时表现,不难看出,她是个性格内敛不好张扬的人,可演戏是需要激情、表现力和生活积淀的。而且,她工人家庭出身,1945年参加革命,虽还不是党员,可也是受过教育的干部,上过高中、懂日文、人聪明、好钻研,那干专业技术是最合适不过了,好好培养一下,将来肯定是个电影技术的全才。”
“这样看来,领导们最后还是尊重了你们的意见啊。”
“那当然,明摆着的嘛。咱书记厂长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可都是明眼人,也最懂得唯才是举、量才使用的道理。”
“好么,我说呢,要不领导那么喜欢你,原来是个十足的马屁精。”
“你就会抓我话把儿,还自称是我兄弟呢,一点儿正经没有,更没个弟弟样儿。哎,对了,你还没吃饭吧,赶快去吧。”
“再唠会儿,吃饭先不急。我们摄影队这次分了三个组,我带一个组,可能又要上前线了,不定哪天就走,我先来打个招呼,免得临时通知,再加保密纪律,我就不用告别了。”
“你估计这次去,是江南、西北,还是西南?”
“那可说不好,反正能上前线就好。”
“从敌情通报、报纸和前边儿送回来制作出的样片都能看得出,自从我军过江南下以来,进展顺利,捷报频传。这回你是真有福气,又能上前线大干一场了,痛快。不像咱,一根钉子钉在这儿想动也动不了。不过,你小子可别逞强,一定要注意安全,万事小心,多多保重。我等你的好消息。”
此时,何云眼里泪光闪闪,他为了掩饰自己,赶忙抬起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风格的双肩,使劲儿地摇晃着,因为他深深地懂得战友间那如同兄弟般的深情厚谊,也清楚地知道每一次这样的分别都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之间永远的诀别。
世事难料,有谁能想到就在六年后的1955年4月,郝风格竟在执行重要外交摄影任务途中遇害,真的永远地离开了他,并由此成为了他心中永久的痛。
“好啦,好啦,再抱,我就喘不过气来啦。哎,你给我听好啦,个人问题抓紧点儿,听你们科长说,书记都为你的事儿敲了他一顿啦,你得当个事儿来办,我这次从前线回来就要有个好嫂子啦,听到没有”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行啦,好老弟,我听到啦,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别说啦,快走,再说,可就没饭吃了。”
何云终于松开了手,向着食堂的方向推了他一把,看着郝风格笑着一阵风离去的背影,他心里酸酸的,站在原处一动没动、呆在那里好久。
这年夏日里的一天,暴雨来势凶猛,吃过晚饭,何云看天色已黑透了,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想到这种天气更应加强安全防范,于是他疾步回到宿舍麻利地佩戴好武器,穿好雨衣,拿上手电筒,很快出了门,步履蹒跚地走在厂区泥泞的路上。
去警卫连检查了各项防御工作后,他又沿厂区转了两个来回才放下心来。这时他正经过洗印、剪辑两科共用的楼房,忽然看见有个人影站在楼门口向外张望,从身形上看好像是个女的,他快步走了过去。
“是谁站在那里?”
“是我,何老师。”
“萧冰燕,剪辑室都下班了,你怎么还没走,站在这儿干嘛?”
“我没带伞,去洗印间借了一把,就只耽搁了一会儿,出来就被暴雨给拦住了,这有伞也白搭了。”
“是啊,这么大的雨,打伞根本没用,照样淋湿。这样吧,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怎么送啊?”
“咱俩换换雨具,我用伞,你穿我雨衣。”
“那不都一样,你也得淋湿啊。”
“我是男的,你可是女同志。再说,咱枪林弹雨都经过,这点儿雨又算个啥。”
一听这话,萧冰燕灵机一动:“何老师,那干脆这样吧!我们都不走,一起在这儿避避雨,等一会儿雨小了再走,你看行吗?”
“也行,省得你一个人害怕。”于是两人一起进了楼,何云关好门,打开楼道灯,脱去雨衣将它翻转过来里子朝外铺在靠墙的地上。
“坐吧。”
“你也坐。”
“没事儿,我还是站着吧。哎,你还没吃晚饭吧?”看已坐下的她摇头,何云笑了。
“你还真有口福,我这儿正好有两个包子,本来是留给自己当夜宵的,现在可以解你的果腹之急了,给,吃吧。”
“你从哪儿变出来的,真棒。还是酸菜肉馅儿的,好吃、好吃。哎,我们在食堂吃了那么久的饭,可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包子。”
“那当然,你们吃的是大灶嘛。”
“那你吃的是啥灶?”
“中灶。”
“难怪没在食堂碰到过你,为什么还分灶吃饭呢?”
“咱们是供给制,根据职级和需要,分别安排在大、中、小三个级别的食堂用餐。你呀,吃包子还堵不住嘴,一个什么灶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真服了你了。”
“那你为什么能吃中灶?”
“你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好奇吧?还有什么问题都一并提出来,别放在肚子里下小崽儿。”
“你怎么知道我是出于好奇?”
“我能掐会算,呵呵。”
“何老师,我和你说正经的哪,我是真的想知道。因为,这次分配前,剧团的团长和那个姓王的导演几次来学训班打听我,当时我心里就打鼓,直到分配方案公布我才吃了定心丸儿。这次你帮了我的大忙,后来我听说,为我的事儿还闹到上边儿去了,让你为难了,我真是过意不去。”
“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有人爱嚼舌根子。你别管那么多,那是我们的事,本就与你无关。再说,这也没什么,属于正常范围,工作就会有矛盾,解决就好。现在,你就安心工作,别想不相干的,影响情绪。”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不想当演员的想法你怎么就这么了解?”
“牛不吃草强按头的事儿是会挫伤工作积极性的。总不能让你去干你不想干又干不了的工作吧。而且,意向表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想干的是电影技术工作,那我自然就知道你不想干什么了,对不对?”
“‘我不想干又干不了的工作’,这话你……你怎么会知道的?好啊,何老师,你偷听我和彩珠的谈话。”
“那天我是想看看发完意向表你们的反映,碰巧听到了。不过你们要说悄悄话,尽可能小点儿声,或者把门关上啊,是吧?不过,你也不错啊,对意向表中为什么要设个人表态一栏也解释得正合我意呀。这说明,我的想法你也了解得很透彻嘛,对不对?”
“彼此彼此吧。哎,这事儿你也知道?何老师,看来给你当学生,就如同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真叫个不容易啊。”
“这个‘何老师’以后就不要叫了,现在咱们在一起工作,是同志、同事啦。再说我有那么老吗?这样,往后就叫我名字好了。”
“那就是说,咱们今后可以做朋友了是吗?”看何云点头,萧冰燕心里一丝窃喜。
“好!既然是朋友就应当坦诚相对,我的情况你肯定都了解,可是你的事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你能不能介绍一下你自己呢?”
“你呀,就那么想知道我的过去和现在吗?好吧,但出于保密纪律我只能告诉你我可以说的,至于其他我还是不能讲,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你说吧。”
“鄙人,姓何名云,字则成,二十五岁,中共党员,1937年参加革命,鲁艺、抗大毕业,在部队干过机要通讯、演剧文艺、政治宣传和摄影记者共十一年,来东影一年,主要负责安全保卫兼做人事工作。介绍完毕。”
“什么,你十三岁就当八路了,还上过鲁艺和抗大,难怪他们说你一肚子战斗故事,还那么有本事。”
“我有什么本事?在老部队,比我强的人有得是,不少有我这样资历的老同志早都是旅职、师职干部了。像我那个当过红军的方大哥现在都是纵队司令员了,比起他们我差远了,下吕梁转业时才只是个团职。”
“二十五岁就是团职,要是别人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可我看你平时不太爱说话,待人接物也挺谨慎,从不盛气凌人。”
“我看你平时话也不多,今天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么说我们是酒逢知己了?哈哈,这里我说的可不是喝酒的酒啊。哎,光顾着说话了,你看雨已经小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天太黑,我送你吧。”
萧冰燕没有拒绝,他们关好楼道里的灯,一起出了门,一个打伞,一个穿着雨衣,走在漆黑的雨夜里,因为路滑两人相互扶着慢慢地向着厂外的宿舍区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茫茫的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