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年代让人感觉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到了1955年的5月。这几年对于何云来说是国事、家事喜讯接二连三,先是前年的朝鲜停战,抗美援朝战争取得胜利,接着今年年初人民解放军先后解放了国民党盘踞的一江山岛和大陈岛;而自家的喜事儿是萧冰燕又生了个小三儿,还是个胖小子,起名京安,直乐得老奶奶嘴都合不上了。
这天,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何云下意识拿起电话,“喂?哪位?”
“月全,可不得了了,你……你快找人去找,咱娃儿丢了!呜呜……”哭声打断了话茬儿。
“娘,您哭什么?先别急,是咋回事儿,把话说清楚。”
“是……是托儿所的阿姨来家找小晋,说她睡午觉时偷跑了,可……可她也没回家呀,这可咋办啊?”
“我这就去托儿所问个明白,您放心,小晋不会有事的。事情没搞清楚先不要通知冰燕,一切有我。”
从托儿所问明情况后,何云刚一出来就碰上了接到报案前来的片区派出所副所长刘毅,他是前不久市局为了充实基层编制才调过来的。
“大哥,我已经把管片儿民警都派出去找了,连内勤也出动了,你可别着急,一定会找到的。”
“兄弟,这事儿有片儿警负责,你这当所长的怎么还亲自出马啊?可别耽误了其他工作啊。”
“大哥,咱们谁跟谁啊。闺女可是你的宝贝儿,出了这档子事儿你心里头不定怎么急呢,就别假客气啦,还是赶快找孩子要紧。”
“刚才我已经问了阿姨,她们说小晋打今天一来就有点儿怪,不爱跟别的小朋友玩儿,午觉时间一过,发现她人已经不在屋了,大家就开始在各处寻找,宿舍、饭堂、活动室、小礼堂,就连厕所都找了个遍,可还没她的影子,我去了她睡觉的房间发现小晋的鞋子并没穿走,一问才知道她只穿走了拖鞋,按我的估计跑不远。咱们还是先从院儿里开始,再找找看。”
“好,就听大哥你的,反正外边我都布置了人手去找了,一有消息他们会第一时间来通知我的。”
于是他们一起回到了托儿所。这所园子曾经是官宦人家的大宅,所以院墙很高,面积也不小,经过一番布置,当个托儿所是再合适不过的,可要想在这偌大的园子里找到个把人也确实得费点儿力,好在是大白天。两人沿着院墙、小树林和游乐场仔细地展开了搜寻。走着找着,找着走着,忽然他俩儿同时看到前方十多米的碎石小道拐角处有一只红花布面的小拖鞋,何云迅速跑过去捡了起来,“这是小晋的,我认识!”
“你确定?”
“当然,孩子的鞋底儿还是我纳的呢。快走,她人肯定就在前边儿。”
两步并作一步地又走了一会儿,他们终于看到了孩子的身影。小家伙儿一个人抱着肩膀蹲在一棵枣树的阴影里,低着头,脊背一抖一抖好像在打盹儿。
看到小晋平安无事,两人的心总算放下了,何云怕惊到女儿,忙用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刘毅不要出声,而后小心地踮着脚走上前去,到了孩子身边,他弯下腰去仔细查看,这才发现女儿眼角挂着泪珠,看来刚刚哭过。
好像听到了动静,小晋突然睁开挂着泪珠的大眼睛吃惊地往上看去,当她好不容易看清楚眼前的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又要逃跑时,何云一把按住了她,“小晋,你还要跑哪儿去?叫我和你刘叔叔好找。听话,别跑了,托儿所的阿姨和你奶奶都急坏了。”
“我不想理人,就想一个人呆着。”
何云慢慢地蹲下身子,用女儿身上挂着的手绢儿轻轻擦去她小脸上的泪珠,然后替她只穿着袜子的左脚穿上那只跑丢的拖鞋,做完这一切,他抱起女儿站直身子小心问道,“怎么?你连爸爸也不愿意理吗?”
“就是,不想理。”
“小晋你说,爸爸怎么惹你了?”
“你和妈妈都说过要做诚实的好孩子,可你们却骗人。”
“那小晋可不可以告诉爸爸,我们骗你什么啦?”
“郝叔叔死啦,他不能给小晋照六一儿童节的照片儿了。可你们却说他出差了,要好久才回来呢,骗人。就是骗人,我恨你们。”
说着,女儿的眼里又涌出了泪珠。
“你听谁说的?”
“昨天晚上你跟妈妈以为我睡着了说的,我在被窝儿里听到的。”
女儿的话一出口,何云一时不知道怎么才好。刘毅更摸不着头脑地愣在一旁。
该怎么办呢?生离死别,天各一方,这人世间最让人难以面对的事情自己本不想让小小年纪的女儿过早地去承受,可哪知自己和妻子无意间的疏忽却让他现在无法面对年幼女儿的质问。此时他的心万分纠结,思前想后好不容易地决定了应对的法子,咬咬牙、狠狠心,他才故意岔开话题,“小晋,爸爸给你讲过的八路军叔叔消灭日本鬼子和志愿军叔叔打美国鬼子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爸爸说他们都是勇敢、机智的大英雄,让我在心里要永远记着他们,长大以后也像他们那样保国家、打坏蛋、当英雄。”
“那小晋现在是不是像他们那样是个勇敢的孩子呢?”
“爸爸,小晋是勇敢的孩子。”
“那爸爸告诉你,你郝叔叔也跟那些八路军叔叔和志愿军叔叔一样,是个保国家、为人民的大英雄。爸爸知道你郝叔叔喜欢你,你也喜欢郝叔叔,所以爸爸才没想告诉你,爸爸不是有意骗小晋。这次六一儿童节你们要和苏联小朋友联欢,爸爸答应你,一定替郝叔叔来托儿所给你们照相。”
“真的,我们要和苏联小朋友联欢?”
“对,托儿所所长阿姨已经同意爸爸来给你们照相了,爸爸也一定来。”
“爸爸,这次不骗小晋了?”
“乖女儿,爸爸保证。”
“那拉钩。”女儿破涕为笑,伸出了小拇指,何云也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与女儿对着钩到一起拉了拉,而后深情地笑了。
“爸爸,刘叔叔,再见。”
因为是全托,所以把女儿交给阿姨后,何云与刘毅松了口气,一起并肩走出了托儿所的大门。
何云摸出纸烟盒想抽一支,可低头一看烟盒里已经空了,刘毅忙掏出自己的烟递过去,何云叹了口气将纸烟盒使劲握在手里,他并没有去接刘毅的烟,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走一路解开他心中的疑团,告诉他事情发生的原委。
两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天,他的兄弟、战友郝风格拿着一瓶二锅头酒兴冲冲地来家找他一起喝酒庆祝解放一江山岛和大陈岛。一进门放下酒就抱起了小晋在屋里打开了转儿,逗得小晋哈哈地乐个不停。临走时,郝风格答应小晋,只要他在家,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一定来托儿所给她照相。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六一”就要到了,小晋问了爸爸又问妈妈郝叔叔能不能来给她和小朋友们照相,可爸爸、妈妈谁都说郝叔叔出差了还没回来,就在昨天晚上,小晋刚刚要睡过去,就听到爸爸和妈妈悄悄地在说话。
“这都快六一了,你打算怎么对小晋说老郝牺牲的事啊,我看瞒都不好瞒了,这丫头是个死心眼的脾气,你瞒今天瞒不了明天;瞒今年也瞒不了明年,因为老郝总觉着咱们从不给小晋过生日对不起孩子,所以每年他都把六一当生日给小晋过,到托儿所给她去照相,这已经成了习惯,你没看到,小晋从托儿所回来就总伸着脖子往外看,要不就问你问我郝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咱们说他出差只能糊弄一时,眼看“六一”就要到了,这可咋办啊?”
“到时候,我会处理的,总之老郝牺牲的事儿是绝不能让小晋知道的,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
听了何云的一段叙述,刘毅禁不住问到,“何大哥,你们为什么不给小晋过生日啊?”
“我现在是想明白了,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是不能回避生离死别的痛苦的,小晋虽然年岁小,但也必须试着学会面对和承受。要让她和弟弟们从小开始就懂得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道理。我不迷信,但有时也不能不顾及感情去认同一些事情,是人就有感情,但某些时候在感性与理性的选择上,我也必须做出自己的取舍。你知道吗?小晋可以说是生不逢时啊!那是1950年的11月25日,美军出动多架次重型轰炸机对志愿军司令部和重要设施进行大轰炸的日子,那天小晋的妈妈因为临时有任务可恰恰赶上临产,这才不得不在临近朝鲜的一所军医院里生下了她,当时志愿军重伤员在防空洞里倍受痛苦折磨的情景她妈妈一直难以忘怀,所以每年一到这个日子想起这些,哪还有心情给小晋过生日啊。后来我去看贺老总、薛大姐,在那儿听说总理告诉过他们,毛主席的大儿子毛岸英也是同一天牺牲的,而且主席知道这个消息时难过得不得了,拿烟的手都在颤抖。我知道这已经是主席牺牲的第六位亲人了,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新中国,上至党的领袖,下至烈士们的亲人和挚友,哪一个不是眼泪泡着心。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我感同身受,那就更不可能在每年的这一天给小晋过什么生日了。”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那个姓郝的同志感觉你们亏欠孩子,把六一当生日给小晋过,还看得那么重。你和我嫂子对孩子这么苛求,对于我们这些没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真是很难理解的。还有,何大哥你说说,那位郝风格同志是你什么人啊,他怎么会牺牲呢?”
“他叫郝风格,是跟我并肩战斗和一起工作过的战友,还是我和你嫂子的证婚人。一直以来我们生死与共、亲如兄弟,这次他作为随团摄影师受命参加拍摄亚非会议的新闻纪录片,在4月11日赴印度尼西亚万隆途中,因所乘飞机遭美蒋特务破坏,在北婆罗洲的沙捞越上空爆炸而不幸遇难,同机还有其他一些同志也都牺牲了。”
“你说的可是克什米尔公主号?”
“是,就是这架飞机,你也知道?”
“当时我还在市局,听局长说过他们想刺杀的对象其实是总理和代表团首长。真没想到,这个案件中受害的竟会有大哥你的好兄弟和战友。”
“你们干公安的危险性是尽人皆知,可有谁能想象得到,干我们电影这行的也极有可能面对死亡的威胁。尤其在眼下这种国际环境下,外交新闻纪录片的摄影师随时都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就像战争年代和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战地记者和摄影师们一样,他们在执行任务过程中随时与危险和死亡比肩。
我从小参军,每走一步都能深刻地感受到部队的温暖。所以我早已把部队当成是自己的家,把首长和同志们看作自己的亲人!可自1937年参加革命起,先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而后是抗美援朝、新中国革命和建设,我身边的战友、恩师、兄弟,他们出生入死,前仆后继,一个又一个地倒下离我而去,每一次经历这样的时刻都好像有人拿刀抛开我的胸膛,心上的伤口好了又开,开了又好,留下伤痕累累。但是革命者流血不流泪,经历这些却让我觉得此生有幸才能遇到这些为党、为祖国和人民而英勇献身的英雄和战士我为自己曾经与他们一起生活、并肩战斗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虽然他们在我前面一个个倒下了,但这也使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不仅仅属于自己,也同样属于他们。所以只要我活着就要沿着他们的足迹继续战斗和工作下去,为自己,也为他们,我都要好好活着,直至生命的终点,真正做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何云的一番话真是发自肺腑、感人至深,这让身边的刘毅肃然起敬,感动万分。他用手抹了一把即将溢出眼角的泪珠,“大哥,你说得真好,不但为自己活着,也要为他们好好活着,战斗到底。你的兄弟们走了,从今往后咱就是你的亲兄弟,有用得着我的地儿,千万别见外。”
“你这个兄弟我早认下了。以后公事我找你,可这私事儿嘛,我是不能向你开口的。”
“那可不见得,我知道大哥不想因为私事儿烦劳本人,可你的私事儿可未必是我的私事儿,就像今天这找孩子的事儿对大哥你来说那是私事儿,可就我的职责范围接到报案那就是公事,所以你可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你呀,跟我说绕口令呢,真够一个贫的。看来这几年你小子干刑侦干得不赖,连嘴皮子都练出来了。好,我说不过你,行了吧。”何云低头看了看手表,“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单位了,你也赶快回所里收队吧,替我谢谢同志们。哎,我倒忘了问了,你这次下来是暂时的还是长期的?”
“虽然我喜欢干刑侦,也确实干得不赖。可正如当初你说过的,咱不是扔到人堆儿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人,我的相貌特征明显,每逢大案就让我回避,这次市局人事调整本来上级想把我留在户籍处,可我想既然不能直接上一线那还不如来基层干个痛快,所以就主动要求下到派出所了。”
“你说得好。不在一线就下基层,干个痛快。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也会的。好,不说了,有时间我约兄弟到家一起喝酒去。”
“你是大哥,那我当然不客气,到时候可得预备点儿好酒好菜,咱绝对上门,你就等着吧。”
他们走到街口,刘毅把自己剩下的多半包纸烟塞到了何云手里便转过身子,两人分别各奔东西急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