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机会重新回到文艺工作一线,能在自己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的时期为新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尽心竭力,对于何云本人来说确是幸事,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让他兴奋欢畅。
自1958年大跃进开始,即是他废寝忘食、全力投入、孜孜以求、忘我工作的八年岁月,何云前后组织摄制了十四部故事片及文艺片。在摄制组里,他经常会以普通一员的身份出现,穿梭于演职人员和职工群众中,在内、外景场地上,制景、服装、剪辑及后期制作间里也时常可以看到他紧张忙碌的身影。这段时日是他一生中最为畅快和难以忘怀的。
这是何云去北影第二年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下了拉道具的卡车,向司机招了招手转身而去,终于结束了为期一周的十三陵水库外景场地紧张的拍摄工作,他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
一进门,母亲忙用手指着一位二十多岁中等个头儿,穿着一身洗得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有些惬意的小伙子对何云说,“你可回来了。冰燕今天加班还没回来呢。小晋在写作业,她三个弟弟托儿所的刘老师已经帮着给送回来了,你就放心吧。这娃他姓啥来着?”母亲拍着脑门。
“大娘,俺姓韩。”
“啊,是姓韩,韩同志,对了吧。人老了你瞧我这记性也不好了。则成,这娃可是咱的老乡,你可得照顾好他,他等了你老半天了,你俩聊吧,我去给你热饭去。”
“娘,不忙,我在外景场地吃过了,您去歇着吧。”母亲笑着点了点头提上水壶颠着小脚出屋去了。
“何主任,这是俺的介绍信。”姓韩的年轻人将一封信递给何云,他一边看一边让小韩坐下。
“嗷,你就是韩北义,山西电影厂来北影代培实习的,你的事前些日子山西的老战友来信说过,你的简历我也大致了解,干过三四年的新闻摄影,属于调干。好吧,你看这样好吧,你先去北影人事部备个案,我向厂里请示一下,让你做摄影大助理边干边学,到时候还让你跟有经验的导演配合。”
“什么?摄影大助理,俺没听错吧?何……何主任,这行吗?一上来就干大助理,别人不会说您是有意偏向、照顾老乡吗?”
“照顾老乡?不管别人怎么说,就凭你的资历干这个不过分。不过咱可丑话说在前头,我也不是平白无故让你干这个的,你既然是老区新厂送你来学习的,你就必须跟着师傅好好地学、虚心地学。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家乡子弟能有这样的机会深造实属不易,切忌不要混日子错过这样的好年华。学成之日我会对你的成绩进行验收的,到时候我可不会因为你是老乡,老同志介绍来的就手下留情啊。”
“何主任,有您的信任,俺一定把握机会认真学、好好干,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不是我的期望,是不要辜负家乡父老和老领导的期望才对。你学成以后也是为了将来回到新厂学有所用、独当一面、多做贡献。”
“对,对。我明天就去厂里报到。”
“你先别急,今天在我这儿凑合一宿,明天报到后再到厂里宿舍安顿下来,我给你联系,星期一再去厂里找我就行。”
“那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这会儿倒是和我见外了,咱们不是老乡嘛,还客气作甚。”
韩北义不好意思地笑了。
几天之后,小韩在摄影场地找到何云,“何主任,咱组里原来的摄影师水平就很高了,为什么你不让俺跟着他,反而把我分到那个新来的摄影指导那儿去学习,俺不明白?”
“这是你一个人的看法,还是大伙儿都这么看?”
“他是刚来的,有啥资格和本事让你那么信任他,重用他呢?大家都很纳闷,所以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意思都是你不该一上来就让他当导演指导和带徒弟。还有的甚至说你是主观主义、官僚主义。”
“呵,帽子不小啊?看来在这件事上我是犯了众怒啦。不过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韩,看人看事不能只看表面,人云亦云。别的组,有的强调导演已经够用了,有的说庙小容不下大佛。说来说去都一样,全是不愿意收留人家,可我却主动要了他,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相信他有不同于一般电影人的长处。你知道新来的这位杨霁明我为什么让他当摄影指导吗?那是因为他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香港归来的民主人士,以其资历阅历,他可是三十年代的老电影人,在摄影实践和电影理论等方面都有着很深的造诣,是专家型人才,你能跟着他学习,那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机会,他的点滴经验都是宝贵的财富。你一定要珍惜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不能漫不经心,不以为然啊。”
小韩听了虽然表面上使劲地点了点头,对何云的决定应承下来,可心底对老杨却还是半信半疑。
入冬了,北风一刮,冷得刺骨。这天摄制组正在拍摄电影《矿灯》的一场内景戏。正当导演开机前审视各方面准备工作的时候,忽然发现美工把夜景给打成了日景,这时再改已经来不及了。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有的埋怨美工马虎,有的建议改天再拍,有的想去找领导拿主意时,摄影指导老杨心平气和的一句话却让大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别急,我有办法。”于是他马上吩咐身边的小韩,“快去我宿舍把我攒的烟盒中的锡纸取来,要快。”
小韩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深知救场如救火,只要能解燃眉之急,照着做就是了。
与此同时,在化妆室的另一头儿,何云一边帮化妆师给几个娃娃演员补妆,一边嘱咐着小演员们说,“这场戏大家都清楚了吧,开拍后千万别笑场咯哇。”
一个小家伙儿抖了抖身上的破衣裳,低头看着小脚丫上张了嘴的破鞋,诚恳地说,“主任伯伯,您给我们找来的老矿工爷爷讲了他童年的故事,那时候他每天和小伙伴儿们一同下井,驮煤拉车累得要死要活,还要被工头打骂,可惨呐。这些我们都记住了,在这以前我们会笑场,是因为不信有这样苦的事儿,总觉得那些都是假的,是在演戏,可打这儿以后再拍这样的苦戏,我们一想起矿工爷爷小时候吃的苦受的罪,就只想要哭,一准笑不出来了。”
“孩子们,笑场也不怪你们。大演员们都去矿上体验过生活,可你们太小,又要上学,伯伯我也只能让老矿工来给你们补上这一课。现在是时间紧任务重,但我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是少先队员,所以你们一准儿会尽力配合我们拍好这几场戏的,是不是啊?”
听了何云一番话,几个小家伙儿都纷纷点头,他们不约而同地回答道,“对!何伯伯,我们会努力的,不会让导演叔叔再为我们着急上火了。”
正说着,一位剧务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主任,导演急着找你呢。”
何云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赶忙跟着剧务来到了内景场地。
“老李,发生什么事了?”
“老何,美工真是的,把个夜景给弄成了日景,老杨已经组织大家改了景,把烟盒的锡纸重新贴在了窗框里,他说现在可以开拍了,我吃不准,你也知道现在胶片紧张,这万一拍完达不到夜景效果那浪费可大了,所以是拍还是不拍大主意还得你来拿。”
何云绕场地一周,他睁大眼睛仔细检查了整个内景场景和后改过的窗框纸,而后果断地挥了下手做出决定,“我相信老杨。老李,抓紧时间,立即开拍。万一出了问题,一切责任由我来负。”
导演李恩杰立刻举起话筒大声地喊道,“大家听着,演员到位,灯光、效果、录音、摄影各部门准备,为确保正常拍摄咱们先试拍走一遍,然后场记打板再正式开机实拍。”
这时何云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叫住身边的一个剧务小声吩咐道,“场地里温度低,一会儿你去找服装师备几件衣服,等拍完了戏赶快给孩子们披上,万一几条不过,还要重拍或补镜头,可别让小家伙儿们冻着啦。”
“还是主任想得周到,我这就去拿几件棉大衣来……”
“你脑袋瓜儿进水了,也不想想棉大衣那不等于把孩子们都装起来了?”
“是啊,我咋没想到啊,他们穿上还不腿拌蒜走不了道啊。”剧务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头。
“以后干事儿要多动动脑子,不然当剧务的会跑断腿儿的,我看还是棉袄更合适些,快去吧。”
剧务小李一吐舌头转过身笑着跑了出去。
何云又叫过剧务主任,“老刘,我估计今天要拉晚加班儿,你跟食堂联系一下加餐,经费计账,饭咱们派人去取还是麻烦他们送到内景场地由你决定。”
“主任,还是你关心下属啊。放心吧,这点儿小事就不用烦劳你操心啦,我这就去安排,到时候管保让大家吃上热饭热菜。还有,今天美工打错景的事儿是我工作没做好,险些耽误事儿,主任你批评和处分我吧。”
“今天的事儿我了解过了,美工为了赶着打景没顾上好好看看分镜头剧本,对情节场景的要求根本就不了解,所以不出差子那才叫怪呢。从表面上看这问题出在下边儿,其实责任却在我们领导身上,这说明我们平时的工作不细致不到位。这拍戏就像是打仗,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如果当指挥员的对整个战局战役稀里糊涂心里没数儿,那下边还不得乱了营、一团糟。还能打胜仗吗?要我说以后拍戏越是时间紧任务重,咱们就越要培养良好的工作作风,不但要有顺风耳、千里眼,更要有一张婆婆嘴,对各方面的工作都要周密部署提前准备,一定要抓紧抓细,反复检查,认真落实,这样才能避免出纰漏,正常拍戏,不然等出了问题再补救,那损失可就大了,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让人心服口服。一直以来,年长几岁的剧务主任对何云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人家是整个摄制组的领导,又是书记、老革命,当然令人敬重,可今天他的心情似乎不一样。明明是自己的错,该负的责任,可主任却连同自己一块儿给批评了,这自然一下子就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感觉真好。此时的他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并忙不迭地表态说,“是,是,何主任,你说得真对,以后我一定注意,保证不会再出错了。”
“绝对不出错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思想重视把工作尽量做好就是了。好了你快去联系饭吧。”
剧务主任刚要走,又被他叫住了,“哎,对了,你抽空儿去王跃安家一趟,看看他家老人病好了没有,这是上次他娘看病报销的医药费钱,我让萧冰燕帮着给报了,化妆室道具柜里还有一包点心你也帮我带给大娘,让她好好养病,告诉她我一有时间就去看她。如果没别的事儿,快去快回啊。”
“何主任,他老王都调去新影摄影队有日子啦,你现在忙得是没黑没白的,咋还有心思管他家的事儿呢?”
“你呀,他去新影那是我推荐的,你也不想想,为中央首长拍片儿的摄影师那是随便找个人就能胜任的吗?再说他一天到晚忙得不着家,我总不能看着不管吧。这俗话说得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总没错吧。好了,不说了,你快忙你的去吧,啊。”
剧务主任点点头刚转身离开,何云又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正与场记说话的苏副导演。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紧走几步到了她跟前,附耳轻声对她说,“苏导,我跟老李说好了,让你今晚早点回去。马海德同志最近带医疗队下去刚刚回来,你尽量多点时间陪陪他、照顾他,千万别让他累病了。”
“这合适嘛?”
“有啥不合适?这也是工作,他可是与白求恩大夫齐名的医学专家,周总理亲自签署的第一位加入中国国籍的外国人,是咱们的国宝呀。”
“那好吧,主任。我尽量把分管工作提前安排好,绝对不会耽误晚场拍戏的。”
“没的说,你一贯细心,办事我放心得很。回去替我向马老问好,下次再去你家喝他煮的咖啡,啊。”
“你呀!”苏副导演忍不住笑了。
直到一切都安排停当了,何云这才稍微地松了一口气。他看看四周,掏出纸烟,一个人边思边想着慢慢往摄影棚外走去。
几天后样片出来了,待仔细观看那天的夜景戏,大家一致认为实拍效果很好,也就是从这次改景事件后,组里的同志们开始对老杨刮目相看,尤其是对他的应变能力和艺术实践经验,大家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随后,只要有人遇到不好解决的技术难题都会自动前去请教,每逢无意中看到组里这尊师重教、虚心好学的动人一幕,何云都会眯缝起眼睛,然后低头释然一笑地离开。
此时,站在角落里的韩北义久久注视着何云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不由心生感激之情,随即感叹道,“何主任真是慧眼识人,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只有名师才会出高徒啊,老杨从事电影几十年,他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大能人,点滴经验就够俺喝上一壶的,要想将来回去自己能独当一面,那就得跟他多看多学,不懂就问,绝不可以懈怠,否则没脸回去见江东父老,也对不起主任对自己的提携与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