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冬天到了,奉上级指示,何云带了几个人乘飞机去山西出差,这一次他们是携带着刚拍摄完成的《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拷贝去山西省委作汇报放映的。
赶到省委交际处时已是正午时分了,何云简单安顿下来,饭都没顾上吃就马上打电话联系已于上半年学成回归山西电影制片厂的韩北义,“喂,是小韩吗?我是何云。”
“是何主任啊,前几天就听厂领导说你们要来太原,俺可高兴了,就盼着这一天呢。你们在哪儿落脚,我马上赶过去。”
“在省委交际处,你来也好,我有些急事要交代你去办,时间紧,麻烦你跑腿儿了。具体的一会儿见面再说。”
一个小时后,两人见面没有寒暄,何云直截了当说明让小韩为他联系约见几个老战友的事儿。当小韩听到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时,突然脸色一变急急摆了摆手说,“那几个人我去联系,至于我们厂的王普我看还是算了。”
“为什么?”
“他正在这次反右倾运动中挨批斗呢!要是别人躲都躲不及,这时候要见他,你不等于是引火烧身吗?”
“王普,右倾,正在挨批斗?你们厂在搞什么名堂?简直是胡闹!”
看到一向脾气和蔼可亲的何主任忽然一反常态的勃然大怒,韩北义连忙上前解释并说明王普挨整的缘由。
耐着性子听完前因后果,何云脸色平缓了一些,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王普是老同志,又是个直性子人,他不就是给领导提点儿意见,对社会上的一些冒进现象发表一点不同看法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现在是有那么一些领导听不得一丁点儿反面意见,动不动就利用政治运动给人扣帽子,要么就上纲上线把人整成个右倾分子。”
“主任,你小点声。”
“怕什么?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傲骨。无私者即无畏。共产党员就应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敢于讲真话。你想想,如果所有的人都怕事躲事、听之任之,没有人敢讲真话办实事,也没有人坚持真理、主持正义,如此一来,那党风民风将每况愈下,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到那时,人民会与我们离心离德,党的威信荡然无存,无数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也将毁于一旦,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为这,对王普的事情,我也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好今天下午,我要去见省委书记,到时候我会为王普同志说句公道话的。”
为了不让自己一向尊敬和钦佩的老领导惹祸上身,韩北义绞尽脑汁再三劝解,“我也不是怕事,就是因为别人都知道俺与老王关系好,所以这次运动也不免受了一些牵连,就连他的亲戚朋友也都怕粘包儿不再与他走动,说是要划清界限。”
“难不成他们视王普为洪水猛兽,要退避三舍吗?”
“可不是嘛。其实就我俩的关系而言,俺何尝不想让你为他主持公道,及早平反。但思来想去,俺还是认为,最好这事儿不要惊动省委领导,还是在厂内解决为好,不然,就算政治问题解决了,老王也很难与厂领导相处,以后也再难在厂里继续工作下去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是可以痛痛快快地把话一倒然后一走了之,可你们还要在这里坚持工作呢。那这样好啦,明天我就一个人去你们厂看看王普同志吧,不过动静要弄得大些呀。”
韩北义立刻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免低头一笑点头回应,“这样好,这样好!厂里的领导听说你亲自来看王普,就这一举动总能够让他们心领神会,有所顾忌的。”
“到时候有些话我也要跟王普好好说说,免得他想不通、撑不住。就这样定了,小韩,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吧,咱们再见。”
第二天下午,何云果然一个人去厂里看望了正在木工间停职劳动的王普同志。木工组长一听说他是北影来省委办事儿的,赶快派人去通知了厂领导。书记厂长赶快来到了现场进行陪同,何云当着他们的面问了问王普的身体情况,而后拉着他粗糙的手说了这样一段话,“你能有啥问题?大不了就是个思想认识问题,做个检查、提高认识不就结了。千万不要背包袱,要坚持真理、实事求是,有错误改正了就好,没有的事可也不能瞎胡说,乱承认啊。”王普含着眼泪一个劲地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几位厂领导站在一边显得有些尴尬。
好不容易熬到了见面结束,厂长书记连忙对何云毕恭毕敬地发出邀请,“何云同志,您既是山西出去的老革命,又是电影艺术家,今天能来此,我们真是感到万分的荣幸,热烈欢迎您来厂进行参观指导。现在您能不能在百忙之中抽一点时间,由我们带您参观一下好吗?”
何云想了想说,“本来我是特地来看望王普同志的,没打算惊扰你们厂领导,可既然你们这么热情,我就客随主便,去厂里参观学习一下吧。”
于是,一行人慢慢走了出去。王普站在木工间外,直到何云远去的身影模糊得看不见了,才感动得抹了把眼角溢出的泪水,回身进屋干活去了。
回到北京后不久,何云即接到韩北义的来信,过了没几日,王普的信也寄到了厂里。前后两封信的内容如出一辙,即告知王普已获平反,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身心也已得到恢复。两人一个夸他是侠肝义胆,一个赞他是古道热肠,都对何云感激之至,二人出于对他的了解,所以大恩不言谢,但却会铭记在心终生不忘!
就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经历了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国内面临严重的经济困难,同时还要偿还因战争所欠苏联的债务,加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势力对新中国实施的经济封锁情况,整个国家就更加雪上加霜。但是这些吓不倒挺直腰杆儿的新中国人民,举国上下齐心协力、百折不挠,上至共和国领袖,下至普通群众,都咬紧牙关,勒紧裤带,节衣缩食,想尽办法恢复生产,力争早日渡过难关。
1961年的夏天,这年的雨水非常多,已经连续下了两天大雨了,到早晨才好不容易转晴。一早,何云和萧冰燕带着三个孩子各自去单位,因为母亲被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远房亲戚给接去小住几日。孩子中最小的小伟在托儿所,其他三个上学的正在放暑假,萧冰燕也要去单位上班,何云一想可不能让他们在家里反,于是决定带他们去摄影棚。
可来到街上一看,下了两天三夜的雨虽然停了,但雨水却没有退去,马路上积水过膝,地势低洼处水深齐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互搀扶着慢悠悠地蹚水而过。那些骑车的就把自行车扛在肩上,鞋子系在车把上小心翼翼地在水中缓慢步行。积水中还时不时飘来几只烂掉的西瓜、茄子和西红柿。何云二话没说,脱下鞋,卷起裤腿儿,将孩子们一个个背过了马路,最后又回来背妻子,“别啦,我自己过,你背我,别人看到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你是我爱人,大不了笑话我,又不会笑话你。你就别逞强了,来了月事,你受不了凉水。来,快上来,呵呵,索性咱今天就演他一出猪八戒背媳妇。”
等他背着萧冰燕刚过马路,正好看见已经当了派出所所长的刘毅带着一行人搬来了从小学校里借来的课桌一张张排开来,在马路中央的积水中架起了一座临时的过路桥,何云连忙向刘毅招手打招呼,而嘴里却诙谐地小声埋怨着他,“也不早点儿来,害老子费半天力气。”
摄影棚里正在拍歌剧片《春雷》的内景戏,农会和赤卫队在组织群众开大会斗争恶霸地主,焚烧地契,导演老凌刚想开拍,一看场面就急了眼,他一把拉住正好从这里经过的何云,“我说老何,你叫我咋拍呀!你家少爷小姐,还有老杨的公子千金都在场子里乱跑乱窜,还戴着红领巾,穿着白汗衫,小夹克,如果把他们拍进镜头去,那还不穿了帮。最起码,也是要浪费胶片的。”
何云往场地里看了看,俯身到老凌耳根处小声说了几句。他立即点了点头并大声喊道,“剧务、化妆,快!赶紧按剧情要求给这几个小家伙去捯饬、捯饬。”
过了没一会儿工夫,再回到场地的几个孩子就都变了模样,导演老凌一看满意得不得了,他大笑着说了句,“还是咱们何主任有办法,前几天我还在为困难时期压缩经费、群众演员不够用发愁呢,这下子倒好,不花钱就请来了这些小群众演员!”
场地里等着、忙着的演职员们陆续看到了孩子们的装束,不禁指点着笑成一团,此时的小晋和两个女孩儿梳起了小抓阄,穿上了散腿裤子、碎花大襟小袄,举起了儿童团的三角小红旗,那三个男孩子则穿起了对襟各色小褂儿和紫花布的丏裆裤,拿起了红缨枪。他们嘴里喊着、叫着一窝蜂似的奔进了内景场地。导演老凌一声,“各部门准备立即开拍”,内景场地里的一切又都回到了正常拍摄的轨道上。
初夏的夜晚仍有些许凉意,孩子们很早就睡下了,摄影棚里一天的紧张拍摄可把孩子们给累坏了。萧冰燕加班还没回来,何云一个人在屋里看分镜头剧本,看累了又起身去了厨房,往炉子上正热着菜团子的蒸锅里加了点儿水。忽然,女儿住的屋里发出了动静,何云赶忙跑过去一看究竟,原来小晋在挥着胳膊不清不楚地说着梦话,夹被也被掀翻在一旁露出大半个身子,“爸爸,你不要演、不要演了,我不想……”何云小心走过去刚要给小晋盖夹被,她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看来是被梦惊醒了。
“小晋,爸爸在这儿。别怕,是不是做噩梦了?”
小晋揉了揉蒙眬的睡眼,待她看清眼前的人,就一把拉住站在床前的何云,“爸爸,你以后不要再演坏人了好不好?小晋保证,如果爸爸答应了,就是再累,小晋也会帮你去演儿童团员和红小鬼的。你不知道,认识你的同学们看过你在电影里演的坏蛋,都笑话我们,胡同儿里的孩子有的戳我们的脊背,有的用小石头丢我们,还有的骂我们是坏人养的,也是小坏蛋。”
何云一听就愣住了,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为节省外聘群众演员的开支,出演了几个别人都不愿意演的反派小角色,像《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中的投毒者、《红旗谱》里的砸钟人,这居然会给孩子们带来如此的伤害。特别是女儿好像还受了些刺激。
面对此情此景,他还能说什么呢,剩下的只有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喉咙发紧、心里难过了。他慢慢坐到床上,拿起夹被把小晋裹了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而后盯着女儿等待回答并向着他睁得大大的眼睛,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好,爸爸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