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中,一场长达十年的浩劫开始了。
这年仲夏,何云才回到北影没多久。尽管是根红苗壮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但也未能幸免地遭遇疾风暴雨般的群众运动的冲击。他被造反派贴大字报,扣上执行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走资派帽子,先是陪斗、靠边儿站,而后在造反、革命两派大联合,8341军宣队进厂的形势下,又被送到了黄村的五七干校劳动锻炼,斗私批修、改造世界观。与此同时,妻子萧冰燕也被发配到文化系统条件最差的湖北干校去了。家里又只剩下了无依无靠的老奶奶带着四个废学在家的半大孩子勉强度日。不过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像何家这种情况早已是司空见惯,与那些被造反抄家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家庭比起来那更是幸运得多。
四年的光阴荏苒,时间转眼到了1970年。经过几年的混乱,社会动荡,无政府状态严重,国家经济几近崩溃,为了改变这种乱局,尽快恢复生产和正常秩序,迅速整顿和再建各部委的领导体系已被提上议事日程且迫在眉睫,经总理建议、主席批准,中共中央办公厅决定率先组建国务院文化组和卫生厅,代行前文化部和卫生部的职能,领导分别由北京市和北京军区负责同志担任。
同年3月下旬的一个午夜,中南海西花厅里万籁俱寂,国务院总理办公室里仍亮着灯,苍老了许多的周总理细心地听完办公厅负责人关于成立国务院文化组筹备情况的汇报后,站起身习惯地抬着伤过的右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思索了许久才指示说,“筹备时间要抓紧,成立要尽快。文化组成员基本上就这么定了,等我批完,最后还要经过主席圈阅。不过你看名单中,办公室成员九个都是部队的,我没意见。只有一个是地方的,目前你们推荐的这几个地方人选我认为政治条件和艺术水平都不行,部队上的政治没问题,但都不懂文艺,这就需要地方上的这位同志不但政治条件要好,还必须精通专业才能优势互补,承上启下。否则这个组成立也是摆设,达不到他的作用。”
“好的总理,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回去马上纠正,再行挑选。”
“你们要找一位革命资历深的、对电影业务掌握全面的、有组织领导能力的、群众威信高的、家庭出身好的同志来组里工作。”
“总理,在文艺界按照这么全面的条件找人,恐怕有困难,而且江青同志提出不准和旧文化部、文艺界的人沾边,要和他们划清界限。”
“那就一层一层地找,总能找得到的。”
“好吧!”
“还有明天你通知有关同志过来,你再向他们通报一声文化组的筹备情况。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意见。”
说完,他转身悄悄离去。出了房间,又回身轻轻关上了门。
总理办公室的灯却始终亮着,直到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
春天,大地从寒冬中复苏过来,草木又生出了嫩芽,遍野是望不到边儿的绿海,衬托着黄的、白的、紫的、红的各色野花,微风吹过,清香无比,沁人心扉,浮想联翩。
四月的大地阳光明媚。这天身为连长兼指导员的何云带着他一个连的五七战士,正忙着在水田里插稻秧。他的裤腿儿卷到大腿根儿,赤着双脚,一会儿直起腰为大家加油打气,一会儿在泥地里弯腰退步插秧苗,插到地头儿上又返身眯起眼睛瞄一下秧苗是否插得直。
忽然,一阵喊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
“老何……老何。你快过来,我有事儿找你。”何云抬头一看,原来是军宣队的赵指导员。
“等我把这一垄插完?”
“插什么插啊,一会儿让他们补上。你快跟我走。”
“上哪儿啊?这么急。”
“我要是知道还能不告诉你么,快别废话了,回去收拾行李,外面车等着呢。”
懵懵懂懂的何云匆忙回去收拾了行李,坐上院门外的一辆军用吉普车被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下了车跟着来接他的人走进了一座楼房,放置好行李,推门进到105室,一位红领章红五星帽徽、年纪五十岁左右、身材微胖、首长模样的军人迎上前来。
“首长,这位是何云同志,我把他交给你了。”
“好,你去吧!”
“你好。”
“你好。”两人握了握手。
“何云同志,我叫汪曙东,是北京军区24军副政委,先你一步被调来国务院文化组工作的。你也一样,从今天开始也将进入这个组工作。咱们一起被调的有十位同志,八位和我一样是从几大军区调来的,只有你一位是来自地方的,听接我的人说,你可是中央领导点过头的。所以我一直想早点儿见到你。现在好啦,总算见着了。你快看看,这是国务院办公厅的批件,还有这是调令。”
听了他的一番话,再看看调令,何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境中,云里雾里的,又像是一下子从地上升到了天上。刚刚还是水田里栽秧的五七战士,怎么忽然间又成了文化组的工作人员。这未免也有点儿太离奇了吧。
“你怎么啦,不舒服?”看着何云愣在那里,汪曙东疑惑地问。
“哦,对不起,我没什么,就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嗨,出乎意料是吧。咱们都一样,刚听说调我来的时候,我比你还吃惊呢,那嘴张得有这么大。咱一个军人,大老粗儿,带兵打仗那没的说,可让咱担负文化工作那不等于是赶鸭子上架吗?但是,既然是命令,作为军人也只能是无条件服从。所以我二话没说就来了。可你就不一样了,听说你干文艺工作多年,经验丰富。其实,你来这里才真是英雄有用武之地,根本没必要发愁,所以今后咱们一起工作,还得烦劳你多费费心、帮帮咱们这些部队来的同志嘛。”
“看你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还羡慕你们这些部队来的同志呢,我也在部队干过,后来才转业到地方,其实从我个人感情上说是真不想离开部队啊,哪有你们好啊,一直可以在部队干下去。”
“这我可真没想到,你也是部队出来的,那还有啥说的,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嘛。”
“是啊,这回能和你们部队的同志一起工作,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有一种久别归队的感觉,所以咱们从今天开始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你就别客气啦,今后咱们并肩战斗、互相帮助吧。”
“对,从今往后咱们是战友啦!既然天降大任,职责所在,咱们就一起共勉努力吧。走,现在我带你上楼去,上面还有几位战友我给你介绍。我估摸着剩下两三位也快到了。”
两人刚要出门,办公厅的一位同志走了进来,“汪曙东同志、何云同志,我来通知你们,4日下午首长要过来给你们工作班子开会。希望你们提前准备好,不要外出。”
“都有哪位首长来啊?”
“不要多问,到时候自然知道!”说完他随即转身出门离去。
4日下午,全体办公室成员参加的第一次工作会议在三楼大会议室召开。会上,有关领导传达了前一日于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召开的文化组成立大会上中央领导的重要讲话精神,并简单扼要介绍了文化组的筹备情况、组织架构以及主要工作任务。
而后,他环视了全体与会同志并接着说,“昨天,我们国务院文化组正式成立了。今天工作班子的十位同志也已经全部到齐,这就是说下设办事机构从即日起正式成立了。同志们,可不要小看这个办事机构的建立,在以后文化组的工作中,它将会承担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希望你们竭尽所能、不辱使命。下面宣布编组分工,部署具体工作。”
这时一位领导同志嘴角挂着匪夷所思的笑容站起身来,他走到唯一身穿便装的何云身边笑着拉他站了起来面向大家,弄得何云一时间不知所措。
“同志们,在编组分工、布置工作之前,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位同志。有人不禁要问我,来了十位同志你为什么单单要介绍他呢?这是因为9:1,你们大家和我一样都来自部队,可今后我们从事的是国家重要的文化艺术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恰恰缺乏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与工作经验,有很多不懂的东西需要边干边学,那么他就是我们身边最近、最直接的一位老师。何云同志是山西洪洞人,1924年出生,1937年参加革命,在薄一波同志领导的新军决死队209旅从机要员做起,而后在部队干过演剧、政工、宣传、随军记者,多次立功受奖。期间毕业于晋绥鲁艺和延安抗大。解放前夕,因工作需要转业至东影,后又调入中影公司、文化部、北影。他先后从事人事保卫、放映培训、劳动工资、电影制片工作,懂得绘画、写作、摄影、录音,曾参与组织领导了十几部故事片、艺术片的制片工作。可以说是个政治可靠的艺术全才,并具备丰富的电影组织领导工作经验。我介绍的没错吧?何云同志。”这一下可不得了了,把他何云闹了个大红脸。在场部队的同志们也都笑了。领导用力拍了拍何云的肩头,返身对大家说,“希望今后你们大家在工作中能够不分彼此、相互学习、密切合作。大家说好不好?”
“好,太好啦。”大家纷纷鼓起掌来。
他抬手向下压了压,而后接着说,“大家安静。下面我宣布分组情况,布置近期工作……”
何云这才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回原位。
傍晚,会散了,汪曙东与何云边说边并肩走出文化组的办公楼,说来也巧,他俩都被分到了电影组。
由此,何云踏上了他人生中一段复杂而又充满矛盾,艰难却极不寻常的路程,这段特殊的经历让他刻骨铭心、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