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文化史上的黑暗已过去快四年了,随着消除派性实施大联合的指导方针,军宣队入住各大文艺单位,形势好像已逐渐趋于稳定,可明眼人深知这只不过是个表面现象,其实连年来的搞批斗、破四旧、打派仗,加之无政府主义的群众运动对文化界的冲击、摧残与践踏所造成的损失已是难以估量和弥补。何云本就是文艺界的人,自然对即将面临的形势与工作上的困难更为清醒和明了,所以,自从进入文化组的那一刻起,他心底里早就做好了克服困难打硬仗的准备,即便如此,可后来发生的诸多变故仍是让他始料未及。
首先是家里的变化。
两个月后,爱人萧冰燕从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调了回来,落实政策回到新影厂恢复了工作。
这一年,孩子们的生活也都陆续有了着落,大女儿小晋进了一家纺织厂当了工人;而后冀平、京安相继参军分配到海军航空兵和陆军野战部队;连最小的儿子小伟也回学校复了课。
而后,全家草草收拾了一下,搬进新分配的大房子。
对于何云来说,一家人至此总算安定了下来,接下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紧张而又忙碌的工作之中。
起初,被分到电影组工作的何云在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之外,还要想办法帮助其他组的同志尽快熟悉环境以便让大家及早适应工作。一开始因为工作组成员之间互不熟悉,部队来的同志尽管是情况不明、业务不熟、工作有困难,却又都不好意思麻烦他,不憋到万不得已不会跑过来问他。一些工作不是被耽搁了,就是被弄错了,何云了解了这种情况后自责了很久,后来他索性每天都抽时间主动到各组去询问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这样一来二去的,不但解决了工作问题,而且还跟大家混了个熟,所以众人不论年纪大小都一律热情地叫他何老师。索性到了后来,他还没来得及去别的组呢,人家就主动找上门来请教了,还有的向他来了解情况、索要资料,让他一刻不得闲。一天忙下来,回到家,他累得连话都懒得讲了。
这天,他刚放下电话,正准备出门,只见文化组成员之一狄福才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只说了句“何老师,快跟我走”,就一把拉上何云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老狄同志,以后别何老师、何老师的叫,我听了别扭。有什么事儿这么急啊?”
“不是急事我还不找你呢。”径直进了办公室的两人坐定,狄福才开门见山地说道,“前天领导让我接手组织十部样板戏的电影总拍摄工作,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去年进北影支左,后来勉强接拍《智取威虎山》,当时可把俺给愁死了,要不是你老弟出手帮忙,可真够我喝一壶的。现在又让我把全部样板戏的组织拍摄工作接过来,这不是要命吗?本来我不想接,上一部《智取威虎山》已经搞得我焦头烂额了,现在这么大的任务顶在头上,再说,有能力就算了,问题是我对电影这玩意儿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啊。你也知道,这样板戏的普及和拍摄工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1967年纪念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首次登上舞台开始,伴随着‘文革’一路走下来,到现在,全国各地已是闻名遐迩、家喻户晓了。说真的,对这任务我这心里也一直打鼓,真没个底,你帮我分析分析,好吗?”
“老狄同志,你先别着急,电影界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一直以来,演职员随摄制组拍戏经常互换调动,消息透明,都是公开化的,可先前帽子满天飞,今天还是座上宾,明天就有可能成了斗争对象。搞得大家都怕惹祸上身,所以嘴都很严,只有面对亲人和信得过的人才有可能说真话。前些时候对拍摄样板戏的情况,我曾从相关同志口中听说过一些,所以也略知一二。”
“那你赶快说说。”
“老狄,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怎么说,假话又怎么讲?”
“这听真话呢,能对你今后的组织拍摄工作有利,可这假话只能让你的工作失去方向、重蹈覆辙。”
“我当然是要听真话啦。别卖关子,快说。”
“先别急,给口水喝行吗。”
“事儿还不少。”狄福才赶快倒了一杯水递给他,眼睛一直紧盯着他。
何云一口气喝完水,又点上一支烟,沉思了一分钟才开口,“电影制作本是一项系统工程,艺术性、专业性极强,也就是说,你想要拍摄一部高质量、高水平的故事片或文艺片,那就无疑需要一个领导有方、组织有序、专业精通、优势互补、团结一致的创作集体。条件缺一不可。这点你去北影都快一年了,也该有所领悟。可惜先前由于文艺界搞批斗、拉山头、打派仗,甚至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还故意挑动群众斗群众、搞武斗,所以内部矛盾重重、职能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已经没法正常开展工作。电影领域也一样,完全是混乱的无政府状态,即使军宣队进厂,实施大联合,组织革委会,也只解决表面问题,距离担负起重要的拍摄制片任务那还相差甚远。况且这电影与京剧、舞蹈、交响乐毕竟不是一个行当,隔行如隔山,上影一些参与过样板戏拍摄的群众反映说,拍戏中,样板戏剧组、演员、还有某些大人物因为有后台撑腰各个底气十足、趾高气昂的,根本不把你摄制组的人放在眼里,每每拍戏都要鸡一嘴鸭一嘴地随意干预拍摄,弄得导演、摄影、场记、剧务、录音、美工、灯光各个瞠目结舌、无所适从。既然如此,那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大家为求自保都退避三舍靠边儿站去了,到最后自然落下个不欢而散的局面。”
“你这么一说,我全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样板戏的拍摄始终是阻力重重、磕磕绊绊。其实对某些人来说那才是个极大的讽刺呢,说白了就是自己画的圈自己跳。目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是领导所托,我只能尽我所能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对了,你老弟是制片老手,这次可不能袖手旁观啊。快说说以你的经验,有什么好办法能应对这种复杂局面,还能保证完成任务?”
一听这话,何云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严肃地对狄福才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不能打无准备之战,你给我一周时间让我全面摸摸情况,再给你做一份翔实可行的实施方案,行吗?”
“那可太好了,我这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不过你能不能快一点儿啊,五天行吗?”
“要得这么急,是不是下边儿等你部署工作呢?”
“下周就要开会了,能不急吗?”
“好吧,就五天。我现在就下去调查。”话音未落,何云人就没影儿了。
三天后,仍然是同一间办公室,狄福才放下反复看了好几遍的那份《关于全面组织样板戏电影制作的实施方案与计划》,点上一支烟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溜儿,过了不一会儿,他打电话把何云叫上楼来。
可他才进去一会儿,屋里就传出两个人争执的声音,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大,弄得楼下几个办公室的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的探出头来好奇地直往楼上看,有的交头接耳、不明所以地议论纷纷。
是同时组队几部戏一块儿开拍?还是根据条件陆续适时逐一拍摄?原来两人是因为这个问题意见有悖而相互争执不下。
“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没的说,就得全体动员,只争朝夕了。”
“干事儿你要讲求实际,不能蛮干。”
“你就是畏首畏尾的,这将来责任又不让你担,你怕个啥?”
“你这么做是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不会有好效果的。”
“你才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呢。难道像小脚老太太慢慢悠悠的,这是能完成任务的有效做法吗?”
“就目前的环境、人员、设备总的状况分析,咱们必须实事求是。”
“我知道,眼前困难确实不小,但发动群众想办法一定能解决好。”
“这是系统工程,不是搞大跃进,越大越好、越快越好。”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欲速则不达。这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仗一仗地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同时拍文艺片如果是过去各厂职能机构健全、设备齐全的时候还真不是难事儿,可现在我们已经不具备那样的条件了,所以只能就现有的条件集中力量适时逐步地上戏,不然一上来就把摊子铺得太大,吃多嚼不烂,最后哪一部也拍不好。到那时才是费力不讨好、前功尽弃呢,你就更没法向领导交代啦。说句实在话,同时开拍就是解决胶片都很困难呀。这可不是我强词夺理、危言耸听。”
“这么一听啊,你说得倒好像还真有些道理!好吧,在这方面你是内行,我说不过你,就先按你说的,‘尽量在拍摄一两部中取得经验,而后再整顿环境,准备条件,陆续上戏吧。’”
直到这时,狄福才才留意到眼前的何云已是一身的疲惫与一脸的倦容,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嗓子也有些喑哑,还时不时地咳嗽一声,看得他也心生不忍,他赶忙起身去取暖水瓶倒了一杯开水递了过去,“快,!喝口水压一压,这几天累坏了吧?准是又熬夜了,我不是给了你五天时间吗,怎么三天就交了,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让人看了都于心不忍。”
“你这会儿心疼我啦,不是刚才跟我吵嘴的时候了?”
“我这不是心急,怕完不成任务吗?”
“其实我跟你一样,心里也急,方案计划是起草完了,肯定还要征求意见进行修改,时间必须留出来。不然就来不及了!”
“还是你心细,考虑周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现在和我可是绑在一起的,这工作完不成,上面怪罪下来,你这个电影组的骨干分子也逃不了干系,所以今后对整个摄制过程的承上启下、监督实施以及穿针引线还得靠你多费费心,到时候你小子可别给我推三阻四啊。”
“这你大可放心,咱绝对舍命陪君子。不过对这份计划的实施我还是有些担心,尤其是组建摄制组时一定要选择好专业人员,最好不要吹毛求疵,甚至故意不用,只要政治可信、责任心强,有较高业务能力就行,我可以推荐一些这样的人,再由你们斟酌考虑。还有就是目前形势下,排除阻力、避免干扰也是非常棘手的问题,必须要果断处置,制造一个相对独立、稳定和良好的工作环境。多中心即无中心,多核心乃无核心,拍摄中一定要听专业主管的指挥,尽量听导演和摄影的,绝对不能像过去那样众说纷纭、意见不一。没有凝聚力那就是一盘散沙,最后终究完不成任务。在这一点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组织拍摄工作打一开始就必须有严密的组织、确立起权威并且树立好规矩。否则,样板戏片子到头来还是个拍不成的局面。”
“的确如此。唉,万事开头难,组织保证、制度健全、排除干扰确实是决定拍摄工作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在这些问题上我一定会给予高度重视和全面考虑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那好,我就先回屋去了,如果觉得方案还需要修改,随时叫我吧。”
“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一天吧,有事儿我上门找你。”
“不了,还有工作没弄完呢。”
何云一边咳嗽着一边转身推门走了出去,狄福才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微微地摇了摇头,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一种由衷的敬佩之情从他心底里升起。从去年他进北影厂支左开始,也许同是出身军旅的缘故,两人一见如故,狄福才对何云比起其他同志觉得更知心、也更投脾气,现在还多了一份信赖感。从此刻开始,两人之间的这种战友情,让他们变得无话不谈、情同手足,在随后的数年岁月里,这种真挚的感情将伴随他们一生,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