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72年初陈帅的追悼会上,主席就提出要对贺帅的问题重新考虑,应及早平反昭雪,恢复名誉。1974年9月,中共中央又发出了《为贺龙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但由于张春桥等人的干扰,却迟迟不能实现,出于应付,只是重新安排了贺帅夫人薛明同志的住处,并把子女调回北京安排了工作。
1975年5月底的一天晚上,何云家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他们就是被妈妈派来何家办事的贺鹏飞、贺晓明兄妹俩。
由于都不是外人,两人刚坐定,贺鹏飞就开口问何云。
“何叔,我妈给您打电话了吧!”
“打了,是上午往单位打的。薛大姐说老总的事总算有眉目啦,总理指示、叶帅批示准备给他恢复名誉,还打算在近期举行骨灰安放仪式。我听了以后,太激动了。老总是共和国十大元帅中第一位过早离开我们的开国元勋。从1969年到如今,贺老总走了都快六年了!直到今天我们才等到他的平反昭雪。你妈说有事让我帮忙,需要我做什么?你们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我们需要您来帮父亲复制遗像。”
“复制遗像?贺老总没留下一张正面彩照底版吗?”
“何叔,爸爸1955年授衔时照的元帅照和其他一些照片,在一次抄家时都给毁了,现在只有一些零散的老照片在我们子女手里,可也没有能用的,更别说是照片底版啦!”
“鹏飞,我明白了,建国后不久,老总就去国家体委工作了,即使有照片底版也多数是便装的,不合用。我知道在他的心里,始终有着军人情结。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会把自己当成是共和国的战士,一名老军人。”
“何叔,妈妈说过你是她抗大的同学,又是爸爸的属下、战友和至交,最懂他的心!所以这次遗像的事才让我们来找您,无论如何您都得帮这个忙!”
“好,这事就交给我来办,保证让你们的家人和所有参加贺总骨灰安放仪式的人满意。”
“何叔,您想怎么办啊?”晓明好奇地问。
“你们回去找找,最好能找出一张贺总免冠着中山装的黑白底版,剩下的交给我就可以了。记着,穿西装的可不要。”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爸爸的遗像要的是军装照,可您要的却是中山装的底片?”
“你何叔我可是干过多年随军摄影记者的,懂行。我可以想办法把它变成军装照,不过过程就没那么容易啦,还真得找人,下点儿功夫才行。”
“真的可以吗?”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蒙过你们啊。当年,你们爬墙去军区大院儿看电影,衣服裤子都刮破了,还不是我看了心痛,后来一直给你们找票看电影的嘛。”
“那是,何叔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我们信!可这次的事太重要了,而且办好爸爸的骨灰安放仪式也是妈妈和我们最大的心愿了。”
“你们就放心吧!这不单是你们的心愿,也同样是我们这些老战友、老部下长期以来的心愿。能告慰英灵,亲手为缅怀悼念我们的老师长尽一份绵薄之力,那是我一生的荣幸。贺老总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始终是坚守信念、忠诚无二,在我的心里,他永远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他一贯为人豪爽正直,口碑和人缘极好,更何况我有一种预感,这次为他平反昭雪,预示着其他老同志们被解放的日子不远了,估计这次的骨灰安放仪式肯定隆重,来参加的首长和军内外人士绝对不会少,所以一切准备工作就必须严谨,绝对不可有半点儿疏漏怠慢。”
“对呀,何叔,妈妈也是这么想的。爸爸的骨灰如果近期能找到,那么下月9日就是爸爸六周年的祭日,到那天举行安放仪式是最合适不过的。”
“希望能尽快找到。这样一来时间可够紧的了,这事儿我得快办才行,不然就不赶趟了。”
“何叔,那你忙吧,我们走了。回去以后马上找底版,一找到就立刻送来,绝不耽误您用。”
“行,如果你们真忙不过来,我也可以上门去取的。好,那我就不留你们俩了,回去告诉薛大姐,让她放心我一定办好这件事。”
“何叔,您也保重,我们俩回去了,再见。”
“让薛大姐也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啊!我有时间会去看她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云拿着底片马上去找石少华说明情况,联系好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新华社图片社。在那里由何云亲自指挥,组织大家把这件事当成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在经过对黑白中山装小照底版的放大、染色、贴领章、翻拍等一系列制作程序后,他们终于不辱使命完成了贺老总的彩色军装遗像照。随后,何云亲自叫车直接把它拉到了薛大姐现在的居住地何香凝故居。
当贺龙同志这幅巨大的国防绿军装遗像呈现在眼前时,薛明大姐异常激动,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眼里满含泪水,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的何云、萧冰燕看到这动人的一幕也禁不住心潮澎湃、感慨万分。
6月9日下午,贺帅的骨灰安放仪式终于如期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大礼堂隆重举行。这天,整个灵堂的气氛庄严而肃穆,警卫战士一身戎装,分列在门口及两边的通道,会场上悬挂着“贺龙同志骨灰安放仪式”的会标,前面灵台上那镌刻着贺总生平的骨灰盒上覆盖着一面鲜红的丝质党旗,灵台正中摆立着他身着国防绿军装的免冠遗像。四周摆满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各界敬送的花圈、挽联。整个仪式由邓小平同志主持,周恩来同志致悼词。正如何云事先料到的,众多军界、地方的老帅、领导和老同志纷纷前来参加贺帅的骨灰安放仪式,有的是被家人搀扶着或被轮椅推来的,有的甚至嚎啕大哭、动情动容。何云也应薛大姐之邀而来,在反复播放的哀乐声中,他随着人流缓缓地走到贺龙同志的遗像及骨灰盒前神情肃穆地鞠了三个躬,默念着对老总的悼念之词,“安息吧,贺老总,您戎马一生、战功卓着,六年前却含冤辞世,如今才得以昭雪,告慰英灵!今天您的部下、当年的小鬼则成来看您了。您在那边好好的,我们总会有再见的那一天,到那时,我还是您的部下、您的兵。”
仪式结束了,人们却久久地不愿离去。
何云来不及向薛大姐告别,或许是悲痛,或许是不甘,或许是缅怀,或许是感慨,他一肚子的五味陈杂,就这样恍恍惚惚被人流夹带着出了灵堂。刚才周总理进门时那动情的,“薛明!薛明呀!我没有保护好老总啊!都六年了,老总的骨灰才移到八宝山公墓,我很难过呀。”的那嘶喊声仍在他耳边久久萦绕着始终无法散去,他仔细回味着当时的情景,心头不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已有段时间不见总理了,可这一次见到,他却一下子变得消瘦苍老了许多。难道他……
忽然,有一只大手从身后拉住了他,还没容得他转身,他已被那只有力的大手拉着避开人群走到了一边。
待何云回过身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站在眼前的竟然是他多年不见、想念已久的老大哥方克强。只见他手拿军帽,一身国防绿的崭新军装,和自己一样臂戴黑纱,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地在他脸上打下明显的烙印,双肩微拢、两鬓斑白,眼角与额头的鱼尾纹更深了,虽戎马半生、历经坎坷但目光依然深邃、精气神不减当年。他神色凝重、和蔼地凝视着何云的脸。而此时的何云却如同在云里雾里,大睁双眼,一时语塞地愣在了那里。
“嘿!你小子,咋见了阁老子像撞见了鬼啦,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人跟雕蜡像一样?”
何云如梦初醒,急上前用两手使劲抱住方克强的臂膀,“真的是你吗?方大哥!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啦,我曾听说你被下放劳动了,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你知道我有多担心,有多想你吗?总算见到人了?你现在怎么样?恢复工作了吗?晋绥留下的老伤没犯吧?这些年身体没添啥新病吧?一家人可都好……”
方克强挣脱出他的双手,笑着拍拍何云的肩头,诙谐地说:“一见面,还没等老子审你呢,你小子倒审起老子来啦,还啰里吧嗦问题蛮多嘛。”
“乍一见到你,我高兴得都糊涂了,不知咋的就把这些年一直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地统统都倒了出来,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啊!你就别怪我了。”
“不怪,不怪!你小子还算有良心,不像某些人文革一开始,以派划界,只保自己,六亲不认的!也算我没看错你,都这么多年了,还能一直想着我、念着我这个老大哥。”
“那当然啦!难道大哥是白当的吗?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呀!不过,到现在你也没说这些年到底咋样啊?”
“能咋样,囫囵个儿地站在你面前,不是好好的?我前些年被扣上“单纯军事观点”的帽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被发配到农场去劳动改造了,还一去好多年,好在当年大生产运动,咱干农活儿也算个内行,所以也没觉得咋样。半年前我才刚被平反纠正,恢复了军区参谋长的工作,这次刚好来北京开会。会议间歇,我抽空去探望薛大姐,这才正巧赶上了贺老总的骨灰安放仪式。要不然错过了,我得后悔一辈子。哎,别光说我了,你小子咋样啊?看气色还行,不过又瘦了些,身体没啥毛病吧?”
“这瘦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也知道,我从小就这样,可身体结实着呢,没病。”
“你呀,就是嘴硬!现在毕竟不像从前了,能不操心能不累吗?这次我在薛大姐那儿可听说了你不少情况,不过也真为你高兴啊,终于干出点名堂来啦,就连这次老总的遗像都是你小子帮忙搞的,也不枉当年你嫂子临终时对你的期望啊。
真是应了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没想到你们这几个当年人没枪高、鼻涕邋遢的小鬼,如今一个个的都出息了。魏佳宇成了大区的副司令员;齐宜科成了大区的后勤部长;李明衍成了大区医院的政委,而你呢,也成了文艺界的栋梁之才。好样的。你们都不愧为三晋子弟中出类拔萃的人喽。”
“方大哥,其实这些年我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是在领导身边工作,感觉身上的担子重啊,人际关系又异常复杂,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必须处处细心谨慎。但这比起你受的苦和罪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年你一直被排挤,受冤屈,还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好咯,总算熬过来啦。”
看着何云会心的笑容,方克强忽然脸色一沉把话锋一转:“则成,这些对我这个征战多年的老兵来说实属平常不算个啥。但今天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些,而是另外有事想让你帮忙。”
“啥事儿?快说!你跟我还有啥客气的。”
“不是客气,这事儿急不得,也就是说你近期可办不了,得等以后有时间有精力了才能办。”
“方大哥,看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
“也不是,别人可能办不来,可你一定行。”
“到底啥事儿?你就别绕弯子、卖关子啦,行吗?”
“说来话长,这几年我劳动的农场先后转换过两次,但地点都没出湖北,一个在黄安,一个在麻城,那一带可是咱大别山老区,也就是在那儿劳动的那段日子里,我听闻当地老乡间流传的不少关于当年黄麻起义拉红军、组农会、打土豪、分田地、建立根据地以及后来咱们二野再进大别山与老蒋部队英勇作战的故事。直到今天,大别山的父老乡亲都没有忘记曾经在这里战斗牺牲的烈士和他们那些参加革命的子弟们,还时时念叨着刘邓首长、吴光洁、王志仁等人的名字,如数家珍似的传扬着他们的奇闻逸事,还有一些红军时代的歌谣仍在传唱”。
“歌谣?”
“对,是歌谣。比如,什么‘打土豪,收缴地主武装,杀劣绅,摧毁豪绅政权,成立农协,拿起刀枪,建立苏维埃,受苦人当家做主永辈子把身翻!’还有什么‘党员游击转回还,先打清乡团,再去除劣绅,穷人要分田,有谁来抵抗,叫他狗命完!’等等……”
“歌谣我虽没听过,可对这些事迹我倒是有所耳闻。这些年,因为我们文化组里的骨干都是来自各军区的老同志,几乎四大野战军的人都有,所以闲暇时也听说了不少他们老部队的战斗故事,当然也少不了二野的。其中最为艰难、最难预料、损失最大的莫过于千里跃进大别山一战,突封锁线、跨黄泛区、毁重装备、无后方作战,经长途跋涉与日夜奔袭才最终进入了大别山区,而后发动群众,浴血坚持,连战连捷,站稳脚跟,这才把战争引向国统区,与西北、山东解放区形成三足鼎立、逐鹿中原的有利态势,为我军由战略防御转向战略进攻与蒋介石进行长江以北的大决战最终取得解放战争的决定性胜利而吹响了冲锋号。”
“说得好啊,概括的既准确又精练。你知道吗,咱们部队中不少将帅和老同志是大别山子弟。还有一些是在那里战斗过的,其中不乏牺牲和负伤的。从红军时期到解放战争,咱们的部队在这里曾几进几出,每次他们走后,这里的亲属和乡亲们都会受到株连,一次又一次地遭受灭顶之灾,可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咬紧牙关翘首盼望着我们的部队,一旦咱们的部队回来这里,他们又一如既往地在极度艰难困苦中倾尽全力支持我们的革命战争。一句话,这里的人民是用他们的血肉为新中国的建立做出过巨大牺牲和贡献的。但我没想到的是,解放这么多年了再回过头来看看,他们的日子仍然过得那么艰苦,每每看到这些,我这心里是着实地不好受啊!于是在那儿劳动的时候我就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有一天自己能有继续工作的机会,我一定要为这里的父老乡亲们做点实在的事情。所以我一恢复工作,就请示并得到上级的同意,派出了部分工兵部队去那里为乡亲们修路,为孩子们翻盖校舍。这是我能做到的,至于我的另一个心愿,就力不从心了,只能等你小子帮我完成啦。那就是为大别山的人民和曾经在这块土地上为建立新中国而流血牺牲的英烈们着书立传。”
“着书立传?你说的是写小说或回忆录。”
“对,为他们而写,为他们而立!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不忘他们的流血牺牲,缅怀他们的丰功伟绩!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他们的不朽英灵,让后人以此为念,将精神世代传承。”
“好,那兄弟就当仁不让,这个任务我接下了。不过就像大哥你说的,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日后吧,到时候我一定尽全力去做,因为这不仅是你的心愿,也同样是我的,咱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都欠老区人民的,欠牺牲战友的。为他们做点事儿那是理所当然的。动笔的时候我一定会找你去采访的,你老哥就等着吧。”
“行,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
“说定啦。”
方克强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又四下望了望,“哎,时候不早啦,我看人都走干净了,咱们边走边说吧。哎,小晋还好吧?她和方非的事有戏吗……
说着,两人转身边走边聊着,穿过稠密的树丛踏着鹅卵石小路慢慢前行,不一会儿工夫一高一矮并肩而行的两个身影就逐渐掩映消失在了一片葱葱绿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