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白驹过隙一般，十年光阴一晃即逝。这十年整个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革”结束，四人帮倒台，经济恢复，随后举国上下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激情年代，何云一家也随着社会的变迁也经历了许多变故。老母亲离世，女儿小晋从工厂考上了大学，大儿子冀平军校毕业后提干返回了原部队，京安从部队的电影队复员后决定出国发展，小伟也从文工团转业而后进入音乐学院任职。数年间四个子女也都先后成了家并有了子女，原来热热闹闹的大房子里只剩下刚从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何云与早几年已离休的老伴萧冰燕，一对老夫妻相濡以沫、相依相伴地步入了他们那段不寻常的晚年生活。
星期天一大早，小晋带女儿去学钢琴，听说爸爸从大别山采访回来了，就把孩子寄放在老师家，而后急匆匆地一个人赶回了娘家，她刚进门就听到何云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萧冰燕正在一个劲儿地埋怨他。
“你啊，前些年在任上又是培养新人准备接班，又是担任中国大百科电影卷的特约编辑，工作之余还要采访收集写剧本小说的资料，一天到晚的像个陀螺转个不停，现在终于退下来了，该好好休息一下，认真养养病了吧。嘿，可你就是不听人劝，马不停蹄的又一连两次去了大别山。这下好了吧，你那肺气肿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是？唉！我这跟你是操不完的心啊……”
“妈，爸爸咳嗽得这么厉害，您就别唠叨啦，还是赶快拿药让爸爸吃吧。要不咱马上去医院看病。”
“呦，小晋回来啦，你看我这不是正在给他拿药吃吗？”
小晋忙放下给老两口带的水果和点心，倒了一碗水接过妈妈递上的药送到爸爸嘴边，何云止住咳嗽接过水就着药片吞服下去，而后摸摸喉咙，长出了一口气。
“我没事儿，老毛病啦，别大惊小怪的，还用得着上医院。”
“不去医院可以啊，你这次病不彻底养好，就别想动你这些东西。”说着萧冰燕把何云放采访笔记的大书包和一堆参考书抱到柜子前，拉开门儿一股脑地放进去，然后关上柜门用钥匙锁定。
这下何云可急眼啦，“我真的没事，离死远着呢，你要是不让我完成心愿，那才会死不瞑目。”
“啊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净胡说，一点儿都不吉利。”
看着老两口争执不下，小晋灵机一动，赶快岔开话题。
“爸，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一件事吗？”何云一时还在赌气没回过味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女儿。
“那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在一个死胡同里发现一只野猫被人用铁丝绑着腿大头朝下吊在一辆平板车上，当时我听着它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正不知所措，是您下班回来从那里经过时循着声音找过来，才把那只野猫解下来放了生。在那之前，我总觉得您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经历过枪林弹雨一定是铁石心肠，可就是那次改变了我的看法。其实爸爸你是一个外刚内柔的人，而且也是尊重生命，热爱生活的。你对一只猫尚且如此怜惜，那今天你就不能多为妈妈着想一点点吗？”
“没错，正因为我热爱生活，珍惜生命，所以我才不能白白浪费自己的有生之年！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做自己过去想做但又不可能集中精力去做的事。”
“那你也不能不要你的老命了吧？都六十多了，又不是年轻小伙子，再说你在任上的时候就成天忙得不可开交，这病始终都没能好好医治调养过。”
“别把我当豆腐，我的身体没那么怂，再说出去跑跑、在家写写也累不到哪儿去。”
萧冰燕索性拎起何云那满是干泥巴的鞋和刮破口的裤子抹着眼泪对女儿告状，“别看他嘴硬，看看这些，你就知道他出去采访受了多大累，吃了多少苦啦。”
“累？苦？什么才是累，什么才叫苦。这次我去大别山采访，在深山里见到了一位双目失明的瞎婆婆。听说了我的来意，她老泪横流，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来我才从乡干部那里知道她家的男人都不在了，丈夫参加黄麻暴动英勇拼杀不幸牺牲；大儿子在红军长征的路上失踪了；二儿子抗战时为掩护八路军总部突围坚守阵地到最后与鬼子同归于尽；小儿子在中野挺进大别山后的一次战斗中被炮弹击中腹部阵亡。丈夫和三个儿子一家四口均为革命献身，可谓满门忠烈，可怜老婆婆哭瞎了一双眼睛，孤苦无依的，现在只能靠政府救济和乡亲们照顾。”
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只听到钟表发出的滴答声和小晋母女的抽噎声。
过了好一会儿，小晋才吸吸鼻子轻声说道：“爸爸，为牺牲的战友、烈士写书立传，为老区人民讴歌做事这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这我和妈妈都知道，也理解你，可身体是本钱，只有留得青山在，才会有柴烧。要是你毫无顾忌，再这样折腾下去你一定会病倒的，到那时候您的心愿怎么去实现。再说，您要真有个好歹，您就没想过我妈吗？让她可咋办呀。”
“你们娘俩今天这是怎么啦，一个治，一个劝，一个软，一个硬，这是要联手向我进攻啊。从参加革命到现在，我什么没经过，这点病，这点苦算得了啥，我好着哩，你们真的不必为我担心。”
小晋故意学着京剧花脸走着台步的样子接过爸爸的话头，“难不成您在怨我和妈妈，一个唱的红脸，一个唱的白脸，软硬兼施，逼您投降不成吗？”
“投降绝无可能，要是谈判嘛，可以考虑。”
“那好，谈判就谈判。爸，如果您接受条件，就可以继续干下去，不然……”
“不然，如何？”
“我们将采取统一行动，让你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禁止外出，停笔写作。”
“就没得商量啦？”
“对，没商量。”
“那好，你先说说条件。”
“这第一呢，是谨遵医嘱，按时吃药，保证睡眠，安心养病。也就是说在病没养好之前不得离京外出，也不许动笔写作。这第二呢，是戒烟、戒酒，这酒在必要时还可以少喝点儿，可烟是绝对不能再抽了。”
“这不是开玩笑吗？写作来源于灵感，不抽烟我的灵感打哪来啊？”
“就是因为您要写作，烟肯定是有增无减，可这与你的病是绝对矛盾的，所以才要彻底解决，断了你的嗜好。否则干嘛让您戒烟呢。一句话，二者取其一，您要考虑清楚，是要吸烟还是要写作？”
“当然是要写作了。好！我豁出去了，养病就养病，戒烟就戒烟。老子就不信了，一个从战火中走出来的人连死都不怕，还能被这点困难打倒了吗？”
“老爸，您可是答应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行，就驷马难追！”
“瞧你们这爷俩儿，还真像是在国共谈判呢。哎，老何，我就不明白啦，这次去采访，你咋就没去求助方大哥呢，他本可以派人派车帮到你的吗，你怎么就……”
小晋忍不住一把拉住母亲的衣角，在她耳边小声埋怨说：“妈，您今天是怎么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萧冰燕却故意放大嗓门，“小晋，我觉得这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啦，他心里咋还放不下呢？”
小晋无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爸，我知道当年在我与方非的事情上影响到你与方伯伯的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心结还没解开。其实，这件事儿不怨您，要怨的话也应该是怨我才对。怨我当年的年轻幼稚，固执任性。当时我对感情懵懵懂懂，满脑子都是复习功课考大学的事，所以没仔细考虑清楚就拒绝了方非的求婚，特别是话赶话的那句，‘飞行员好嫁，寡妇难当’的恶语更是伤透了方非的心，害得他回基地后思想恍惚加上能见度低，差一点就出了飞行事故，停飞了好一段时间才复飞，险些折断了他的翅膀，毁了他当一个全天候飞行员的梦。让我更没想到的是，为了这段感情他竟然一直不能释怀，至今独身未娶。整件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不但深深伤害到了方非，也害得方伯伯缺少了天伦之乐。但因果循环，事有蹊跷。也许就是这句恶语伤人的话，伤人害己阴错阳差地报应在我的身上，才发生了后来的事情——珠珠刚满周岁，她爸就因公外出车祸而亡，只剩下我和珠珠相依为命。这也许就是我该付出的代价，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说到此处，小晋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小晋，爸爸才是始作俑者，我当然知道从小你就是男孩子的性格，你有军人情结，你酷爱电影。可爸爸却断送了你的所有心愿，既不让你当兵，又不让你干电影，只想让你这个唯一文化底子好的女儿有一天能够上大学学文学，将来在我写不动了的时候帮我完成心愿。这才毁了你儿时的所有梦想，设计你的人生，扭曲你的个性，使你怨，让你恨，以至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感情纠葛。你知道吗，从小你方伯伯就把你当做女儿看待，每逢假期都接你去他家小住，方非更是一直都喜欢你、护着你，你也和他玩得来，到后来如果自然发展，会有好结果的，就像冀平和范可一样，过得幸福美满。记得那年，你方伯伯来北京开会向我提及你俩的婚事，可当时我因为自己早年丧父，十分看重和珍惜方大哥和李老师跟我那种兄长与恩师的关系，不像和范可他爸那样单纯的战友关系，自然犹豫不想双方因成为儿女亲家而改变初衷，所以就东拉西扯没明确表态。也就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和一己之私，没能帮你促成婚事儿，才逐渐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到现在弄得你和方非是苦不堪言、同病相怜，真应了那句古话——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一个是苦守，另一个是苦熬。所以每每想到这事情上我都内疚得不得了，这几乎成了我的心病啊。总之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方非，更没脸去见你方伯伯。”
“没错，爸，当初我是怨过您，也恨过您，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经历了许多，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懂得了换位思考，所以也渐渐想明白了。没能从事自己喜爱的事业，其中原因种种，也不能全怨您。恰恰相反，您在对待我工作问题的态度却成为了我由衷佩服您做人做事虚怀若谷、高风亮节的地方。因为从小到大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您曾经无数次地告诫过我们‘要脚踏实地，自强自立，路要自己走，事要尽力做。父辈的功劳也好，苦劳也罢都与你们无关’。在我们前进的路上，一不能靠父母，二不许走关系，三不会开后门。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今天我命当如此的原因吧。”
“小晋，按你爸的一贯为人和作风，怨他、恨他的，可不只你一个人啊，你老妈和弟弟们有哪个不是跟着吃瓜捞的？”
“四人帮刚倒台那会儿，他又成了挨整的对象，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这个与四人帮长期斗争的人愣被污蔑成四人帮一伙儿的。这些人中有人是抢权夺位、别有用心，但也不排除不明真相的。当时的形势对他极为不利，主席和总理先后去世了，与他一起工作了解内情的文化组骨干们几乎都回了原单位，我是又急又恨，替他捏了一把汗，逼着他去申辩，可小晋你猜他当时怎么样？”
“怎么样？”
“他却不急不慌、不温不火地对我说，‘相信组织，清者自清，他们撤了我的电话，抢了我工作的权利，难道还能夺去我写作的权利吗？’我当时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啊。你说可气不可气。”
“没错，我想象得出我爸说这话时的那种表情。”
“还不止这呢！当初他当文化部劳资处处长负责调资，不但自己让出一级工资还让我也让出了半级，以至于后来我的工资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还有那年你姥爷得了腹腔囊肿急需做手术，他呢，在北影看着一个创作集体、几个摄制组、同时上几部片子，从他手里经过的资金那就有上百万，可家里却凑不出给你老爷看病的钱，还得找熟人去东拉西借。”
“妈，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记得后来我爸带我去凌叔家还二百元钱，我凌叔死活不收，还说这笔钱是爸爸早该得的，因为当初他们制片和导演一起为电影杂志写过约稿和影评，这是那笔稿费，可爸爸却一直拒收，凌叔只得暂时替他保存着。”
“对吧，你爸他就是这种人，不该拿的钱他是分文不取，就是该得的钱他也一样不拿，他还经常乐得用陈老总的那句‘手莫伸，伸手就被捉’的话打趣自勉呢。”
那更可恨的还有呢，冀平在部队提干后被同屋的人偷了手枪交由军事法庭查处，你爸知道了不但不托人解围还挖苦他说什么，‘该着！就得给他点儿教训！连枪都看不住还当个屁的兵啊。’你听听啊，这是当爹该说的话吗？还不如北航韩政委呢，人家倒为冀平说了一句‘家贼难防’的公道话才使他免于处分。还有京安后来跟我说的，小时候就怕你爸送他去托儿所，他说一去就出不来啦，活像个把牢底坐穿的小囚犯，那真是度日如年，每天扒着窗栏杆往外看，可怜巴巴、望眼欲穿地等着你爸去接他，可就是死活见不到他的踪影。你说他那心咋就那么硬呢，他就只想着他的工作，把咱们娘儿几个早就扔到脖子后头去了，这么多年可把咱们给坑苦啦呀，是不是。”
“好嘛，你们娘俩儿真够可以的，这是在秋后算账，声讨斗争我呀。不过也罢，那我也高兴。丫头，从刚才你的话和一番感触中我不难看出，能有这样的认识，说明你进步啦，成长了、成熟了。”
“小晋，你听听他的逻辑就知道了，只有你自己改变才有救，你要是指望着他，你就没救啦！他可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不可能改变的，对不对啊，老何同志。”
“哈哈，一语中的。精辟至极，知我爸者乃我妈也，还是您了解我爸呀。”
“那当然啦，不过你刚才说什么命不命的，老妈我却不能苟同，咱们共产党员是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命，要我说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且事在人为，既然你和方非现在是同病相怜，那为什么不能向前看，改变命运重新开始呢？”
“老伴儿，莫非你的意思是说让他俩……”
“妈，您胡说什么呢？又开始乱点鸳鸯谱了。老了老了还这么不着调、没正经。爸，别理她，来来，我这儿有篇报社的约稿儿，您快帮我看看，提提意见。”说着，小晋急忙拿过提包取出稿子递给了爸爸。
“刚从组织部调到宣传部，就进入角色啦！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吧？”
“好着呢。”
“如鱼得水。既能张扬性格特点，又能发挥业务专长，对吧？”
“哎，老爸，今天是怎么啦，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我可记得您在教训我们对待工作的问题上从来找不到这样的字眼啊，我们听到的可一贯都是什么，‘只有组织需要，没有个人选择；必须迎难而上，不许挑肥选瘦’，好像还有什么，‘人要知恩图报，饮水思源，不能忘本’等等……不然的话，女儿我怎么会大学一毕业，就又回到原单位了呢。”
看着女儿掰着手指头又开始数落挖苦自己，何云扑哧一声笑了，戴上老花镜有意调侃道，“咳，老爸我这不是与时俱进嘛！丫头，你忘性不小呀，怎么也学会出尔反尔啦，难道咱们谈判的条件就不作数了，刚才还让我刀枪入库、专心养病呢，这会子又让我帮你看稿子啦。”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你这鬼丫头啊，为我所用，真是个常有理。那就来吧，咱就看看你的稿子。”
“好，你们忙你们的，我给你们做吃的去啦。”说着，萧冰燕笑着朝厨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