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宋·辛弃疾《摸鱼儿》
在红楼四春中,贾惜春同样是一个着墨不多的角色,然而她在结构安排上具有重要意义。她的削发出家完成了对红楼女儿悲剧群像的刻画,红楼四春“原应叹息”悲剧命运唱响了大观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凄婉悲歌,敲响了封建家族的没落丧钟。
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胞妹,宝玉的堂妹,是贾家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人称“四小姐”。惜春母亲早亡,父亲贾敬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出家修道,炼丹求仙,不仅对家中事务一概置之不理,而且连这个亲生女儿也忘到了九霄云外。父亲形同虚设,与她年龄悬殊的哥哥贾珍本应承担起“长兄如父”的抚养责任,可是他昏庸无能、淫滥无度,丝毫未把手足之情放在心上。对待儿媳秦可卿他倒是大献殷勤,对其丧事大操大办,而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他却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以至于惜春要画画时,竟连个颜料都备不齐全。再加上与尤氏的姑嫂关系不睦,惜春从小就未得到丝毫来自父母或类似父母的童年关怀。因贾母“极爱孙女”,她被接入荣国府,和其他姐妹一起“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第二回)。然而,贾母只把宝玉当作心肝宝贝,对黛玉、宝钗、湘云也算宠爱有加,对探春、迎春等其他自家的孩子已是关爱不暇了,更何况血缘关系并不太近、性格也不太讨人欢喜的惜春。其他长辈给予她的也只是一种十分客气、不冷不热的关爱,始终把她当作“外人”看待。寒冬腊月,冰雪凛冽,贾母不理会惜春的难处,一味催着她作画,“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不管冷暖,你只画去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第五十回)对俏丽可人的薛宝琴,贾母百般喜爱,对惜春却像丫头般使唤,如此厚此薄彼,惜春怎能不顿感心寒!
在同辈中,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第三回),年龄差距使她和众姐妹无形中产生了隔膜,从而心境孤零。表面上,她和众姐妹常在一起:元春省亲时她也题过匾额作过诗(第十八回);制灯谜时她也作了一个“清净孤独”的海灯谜(第二十二回);她住在大观园的“蓼风轩”中,邻近“藕香榭”,故别号“藕榭”,历次诗社活动她虽然表现平平,却也负责“誊录监场”(第三十七回);刘姥姥“出洋相”时,她也在场,笑得“离了坐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第四十回)。实际上,惜春的内心世界是非常孤独的,论才华她不如黛玉,聪慧不如宝钗,可爱不如湘云,精明不如探春,在这样一群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才女姐妹中间,她的自卑和失落是难以言喻的。她好像一株生长在角落里的寂寞小花,别人都留恋生长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却忘了她也有春天。没有人给她阳光,她也不愿意向别人献上春意,被亲情抛弃、被友情遗忘、被爱情排斥,惜春的生命苍白到只剩下一幅画。
惜春爱好绘画,这是一种孤寂凄苦的爱好。沉浸于绘画世界,孤独的人总说无所谓,因为他们可以用画笔泼洒自己的感情,渲染自己的个性,点缀自己的生活。惜春曾受贾母之命画成《大观园行乐图》,这幅画不知凝聚了她多少心血,倾注了她多少感情,然而除了刘姥姥的赞叹——“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第四十回),偌大一个大观园,竟找不到一人与她惺惺相惜、志趣相投,对她发自内心地欣赏与赞美。惜春的画笔可以勾勒和涂抹花团锦簇的大观园,却无法激活和绚烂那颗孤独凄凉的心灵。没有自我实现的成就感,没有家人鼓励的归属感,惜春在艺术道路上可能并不会走得太远。绘画给这个“问题少女”带来的只是灵魂上的片刻安憩,而最终让她无法彻底长久地沉湎于这种只有感性情趣才能带来的欢乐享受,转而选择佛门进行逃遁的,则是她的冷面冷心和精神洁癖。
如果说黛玉是外冷内热,宝钗是外热内冷的话,那么惜春则是彻彻底底的冷面冷心,决绝无情。尤氏说她“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第七十四回),探春也说她“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第七十五回)。抄检大观园时,她的丫头入画因私藏哥哥交存的银锞子,被人疑为贼。本来问题并不严重,查清事实后凤姐、尤氏也都认为可以不予惩罚,但惜春却对入画的流泪下跪、苦苦哀求无动于衷,不但不为她辩解澄清,反而“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叫人快带了她去,还表示“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惜春毫不顾念入画的多年服侍,毫不体恤尤氏的苦口相劝,执意将入画扫地出门,还要与宁府断绝关系。这一方面是出于洁身自好、维护自己尊严的考虑——“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另一方面也源自她“不作狠心人,难得男子汉”的“了悟”——“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第七十四回)在她看来,只有咬定牙根,狠下决心断绝尘世的一切感情纠葛,才能成为一个大彻大悟、自由自在的人。
纵观她的这种乖僻冷漠的性格,书中说她“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价孤独癖性”(第七十四回)。实际上,年龄尚幼的她思想却过于早熟,小小年纪的她就曾叹息黛玉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呢!”(第八十二回)脂评也说:“惜春年幼,偏有老成练达之操。”她冷眼看世,再加上“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第七十四回),早已勘破世情,看透了家族里的虚伪与肮脏。纵情肉体狂欢的宁国府、保持虚假繁荣的荣国府,两个末世家庭都拼命使出浑身解数,或堕落,或对抗,呈现出的却只是回光返照的死亡征兆。出生在藏污纳垢的家庭环境中,她无力回天;生活在如影随形的闲言碎语中,她无处可躲,只有受伤。“惜春常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辛弃疾《摸鱼儿》),冷冷的冰雨涤荡她了生命的热情,默默的承担滋生了她罕有的洁癖,静静的“了悟”幻化成她逼人的寒气。从此她开始以纯粹的清洁与这个“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家庭划清界限,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以刺骨的清寒屏蔽了眼中的一切俗人,也刺痛了亲人的心。关于惜春的锋利言辞,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与尤氏发生的那番激烈的口角:“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第七十四回)她的话总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飕飕寒意,也许,家庭带给她的难堪和痛楚,只有出家才能帮她彻底解脱。
惜春的判词前面画着“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第五回),暗示着惜春削发出家的命运。出家为尼的愿望在惜春幼时就初露端倪,她从小爱与馒头庵的小尼姑智能儿玩耍,周瑞家的给她送去宫花,她笑着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第七回)谁知,这句玩笑话竟成为她日后皈依佛门、孤零一生的谶语。长大后的惜春愈发厌恶世俗、孤僻狷介,和栊翠庵里同样乖僻离群的妙玉成了朋友,经常与她下棋,对其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生活羡慕不已。她曾和尤氏说:“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第一一五回),并几次三番要铰去青丝作伴青灯古佛。“勘破三春景不长”,惜春眼看着大姐元春贵为皇妃,却深宫寂寞,短命夭亡;二姐迎春误嫁中山狼,被百般折磨,虐待致死;三姐探春远嫁他乡,骨肉离散,音信杳然。三个姐姐的不幸结局,加上湘云的早寡、黛玉的早夭,无一不让她感到人生的黯淡惨烈、命运的波诡云谲;荣宁二府的没落命运,一连串的抄家败亡更让她悲观失望,心灰意冷。身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别人愈堕落愈快乐,她却愈清醒愈痛苦。她的清醒不亚于宝钗、探春,但她却没有宝钗的豁达、探春的坚强,于是她幻想寻求解脱,让曾经的记忆云淡风轻。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道:“解脱之道存于出世”,又说“解脱之中,又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在于自己之苦痛”,并认为惜春的解脱属于前者。实际上,惜春出世的背后又何尝不是藏着自己的一把辛酸泪!虽然她只将眼泪默默地流在心里,但我们仍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她人前欢笑、人后落泪的酸楚。“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佛门对她而言并非长生求仙的地方,而是遁世之处、解脱之道。于是她“缁衣顿改昔时妆”,“躲进佛门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她像只鸵鸟,一头栽进佛教的沙漠,遮蔽了眼睛,泯灭了欲念,消除了恐惧。从此以后,春荣也好,秋谢也罢,都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虚花悟”,镶嵌在孤独的生命里,飘零在逝水的年华中。“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真不知道这是惜春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前”,惜春就这样洗尽铅华,脱去罗衣,放弃锦衣玉食,作伴清风明月,在大观园的栊翠庵中闭门修行,紫鹃一直陪伴着她。原本以为那扇空门关闭的只是红颜青春、红尘往事,门内等候她的将是无欲无求、心如止水的平静生活,然而,大观园里仅有的这片“春”的领地也未能逃脱末世风雨的侵袭。根据脂砚斋的批语,惜春将来要有“缁衣乞食”的经历,沿街乞讨,处境悲惨。其实,在那片风雨如晦的天空下,北风怒吼,大地悲鸣,墓冢累累,衰草连天,哪有什么清净乐土!“生关死劫谁能躲?”红楼四春也好,红楼十二钗也罢,有谁能逃脱红消香断、花残柳败的“薄命”结局?“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宋·黄庭坚《清平乐》)在“梦醒了无路可走”(鲁迅语)的社会中,惜春正像戴望舒《雨巷》诗中那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徘徊在生关死劫的边缘,她想用坚硬冰冷的铁槛挡住暴雨侵袭,但最终“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她丁香般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