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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淡粉樱花尤二姐。(2)

好景不长,残酷的现实很快将这浪漫温馨的二人世界击得粉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后,气不打一处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凤姐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如果说尤二姐对贾琏期望过高,轻易委身,将自己推入了危险的边缘的话,那么她对凤姐毫无戒备,轻易信任,更是将自己送入了死亡的深渊。当从兴儿口中得知凤姐“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时,尤二姐不仅不害怕,反说:“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当兴儿连忙摇手说千万不要去时,尤二姐又说:“我只以礼待他,他敢怎么样!”一副天真自信的样子。趁贾琏外出办事之际,凤姐去见尤二姐,尤二姐以礼相见,尽管开始时还对凤姐略有防备,但经过凤姐一番花言巧语、声泪俱下的表演,天真的尤二姐终于卸下了思想的武装,放松了心理的警惕,“竟把凤姐认为知己”,还表示“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

进入大观园后,尤二姐以为自己走入了天堂,便“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第六十八回),殊不知,她其实掉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凤姐设法将尤二姐带来的丫头一概退出,将自己的一个丫头善姐送她使唤,又暗中吩咐园中的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账。”尽管尤二姐处处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对凤姐以礼相待,对下人宽厚和气,但下人们不但不领情,反而在凤姐的授意下对她恣意欺负,百般嘲讽。丫头善姐更是不听使唤,恶语相讥,说她“不知好歹”,“不是明媒正娶来的”。尤二姐受到如此委屈,却也不敢告诉凤姐,担心若告了,下人们受委屈,反说自己不贤良,因此反替下人遮掩,自己一味“将就”,默默忍耐。

其实即使尤二姐将委屈告诉了凤姐,恐怕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因为这些都是虚情假意的凤姐布下的天罗地网。如果说在花枝巷,尤二姐还可以行使一点“奶奶”的权力的话,那么到了凤姐一手遮天的大观园,摆在她面前的,便只有死路一条了。阴险毒辣、心机重重的凤姐表面上对尤二姐春风满面、嘘寒问暖,众人无不纳罕,只有尤二姐信以为真;背地里,凤姐又暗中煽动指使下人刁难尤二姐,往她心上戳刀,叫她有苦难言,只能终日以泪洗面,饱受煎熬。此外,凤姐还在不断地“暗中行事”,不仅暗中吩咐旺儿唆使张华状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挑唆张华索要原妻,同时自己又去宁国府闹了个鸡犬不宁,坐收渔利。凤姐就这样一步一步逼着她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登上了悬崖,而最后一手把她推下去的则是和她处在同一地位的秋桐。

贾琏事毕回家,贾赦将房中丫头秋桐赏他为妾。秋桐根本不把尤二姐放在眼里,张口闭口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听了这些丧心病狂的辱骂,凤姐“暗乐”,尤二姐却只有“暗愧暗怒暗气”。凤姐想借刀杀人,便乘机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秋桐对尤二姐更为恼火了,经常肆意寻衅、破口大骂,尤二姐听了只是一味地躲在房中哭泣,不敢告诉贾琏。其实贾琏早就一门心思扑在秋桐身上,两人干柴烈火,如胶似漆,先前对尤二姐的那份心早已渐渐淡了。再加上秋桐在贾母面前“抓乖卖俏”,说尽了尤二姐的坏话,贾母也逐渐不大喜欢尤二姐了。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践踏起来,说三道四,指桑说槐,折磨得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第六十九回)。

在这样的精神摧残下,尤二姐茶饭不进,日渐消瘦,在被胡庸医用“虎狼药”堕下一个已成形的男胎以后,更是一病不起。病中的尤二姐曾梦见尤三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警告说:“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罢”,并力劝尤二姐“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不然,你则白白地丧命,且无人怜惜。”但尤二姐却觉得“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能做出这样的梦,说明了尤二姐潜意识里对凤姐的用心产生过怀疑,对自身的处境也有过担忧,但这种怀疑和担忧的火花很快就被她自己的意志熄灭了:“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第六十九回)可见,封建礼教给尤二姐制造了一道多么沉重的精神枷锁,尤二姐背负着这种桎梏,竟觉得理所当然,这又是多么可怕的驯化!当平儿谴责自己的“告密”时,宽厚平和的尤二姐反而宽慰平儿说:“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第六十九回)一番话透露了她心底的真实想法,或许,尤二姐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脆弱,相反,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子。在她心中,一直有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体统”情结,她不想偷偷摸摸地度过一生,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成为贾琏公开而合法的妾,是她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个愿望。或许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困难重重,但是为了爱情,为了幸福,她愿意去做那扑火的飞蛾。因此,无论是兴儿“一辈子别见他才好”的忠告,贾琏“枕边衾内尽告诉”的悄悄话,还是妹妹尤三姐“不知谁生谁死”(第六十五回)的警告,她都置若罔闻,执迷不悟地迈入了封建礼教的血盆大口。尤二姐柔弱的外表下边藏着坚定而执著的梦想,但命中注定,这条路有去无回,因此当梦醒了,希望搁浅了,她生命的航船也行到了终点。刚刚经历了失子之痛,又要忍受秋桐空穴来风的辱骂,承受周围人的风言风语,尤二姐终于万念俱灰,丧失了生存下去的勇气,以吞金自尽这种凄惨决绝的方式告别了人间。

尤三姐曾对尤二姐说:“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第六十九回)“心痴意软”精辟地道出了尤二姐的性格特征。当柳湘莲退婚时,性格刚烈的尤三姐拔剑自刎,贾琏情急中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尽管悲痛欲绝,但她忙止泪竭力劝贾琏放了湘莲:“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吧,岂不省事!”(第六十六回)从这合情合理的劝说中可见尤二姐的善良厚道。这样的性格如果在贾府之外的一般人家里完全可以成为一位贤妻良母,但她偏偏进了贾府这个豕突狼奔、机关重重的封建没落贵族家庭,“心痴意软”的她不是被贾珍父子这样的色狼玩弄于股掌之间,便是被凤姐这样的母老虎折磨于无形之中。在这个家庭中,似乎只有贾琏对尤二姐动了真情,在她死后,贾琏更是哭道:“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第六十九回)令人不禁想起了《金瓶梅》中李瓶儿死时,西门庆哭天抢地、悲痛欲绝的情景。其实,贾琏比西门庆好不到哪里去,如果这个情欲顽主当初能够一心一意、义无反顾地对待尤二姐的话,或许尤二姐不会那么悲观绝望地走上死亡这条不归路。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又继续眠花宿柳、寻欢作乐,贾琏在尤二姐死后恐怕也过不了多久便又会一头扎进汪洋恣肆的肉欲海洋,将对尤二姐的怀念遗忘于纵欲的粗重喘息之中。《红楼梦》中的男性世界就是如此混浊不堪,丛生着蓬勃的欲望,回荡着施虐的咆哮,像尤二姐这样天真、懦弱、善良的女性在这样的环境中注定是无法生存的。生前,尤二姐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过一声反抗的呐喊,最终,她又在悄无声息之中默默死去,但“无声胜有声”,尤二姐这种默默无声更令人感到沉痛,更令人在痛恨封建礼教杀人不眨眼的同时,愤慨于封建一夫多妻制对女性的戕害!尤二姐正像那美丽的樱花,绚烂无比,也娇弱无比,经受不住任何的风吹雨打。曹雪芹借助尤二姐的悲剧,以敏锐的洞察力,饱蘸血泪的犀利之笔,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封建末世的污浊混乱,将封建礼教的丑陋与卑鄙毫不留情地展现在读者眼前。生在这样的社会,不仅尤二姐别无选择,只能走向坟墓,而且所有的女性也都走投无路,只能活生生地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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